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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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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一</h4>

一上午,莱文一直不停地走着。他不得不保持移动,口袋里虽然还有一点儿零钱,他却不敢用来吃东西,因为在任何一个地方他也不敢待得太长,使人有时间端详他的脸。他在邮局外面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登着通缉自己的通报,用黑体字印着,还加上了一个醒目的框子。那上面有他面目特征的描写。他有些生气,因为这个通报没有登在重要的版面上:头两版登的都是欧洲形势的新闻。他一直东奔西走,搜寻查姆里先生,到了正午,已经累得挪不动两条腿了。他在一家理发店前面站了一会儿,在理发店的窗玻璃上打量着自己的脸。自从离开伦敦那家咖啡馆以后,他还一直没有刮过胡子。如果长出胡须来,是会把他畸形的嘴唇盖上的,但是莱文知道自己的胡须是长不匀称的:下巴上长得很密,嘴唇上非常稀疏,而在那块红色的疤痕两边,则连一根汗毛也没有。现在他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蓬松一团,这就使他更加显眼了,可是他却不敢到理发店去刮一下。他走过一台自动出售巧克力糖的机器。这台机器收的是六便士或者一先令的硬币,而莱文的口袋里却只有半克朗和两先令的铜子儿了。如果他心头不爽,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他也可能到警察局去投案,最多不过是五年有期徒刑。但在他目前这种饥饿劳累、遭受冤屈诬陷的情况下,他杀死的那个老部长的阴魂却紧追着他不放,一定要他偿还自己的罪责不可。很难理解,只是因为偷了一笔钱他们就这样兴师动众,到处追捕他。

他害怕到小巷里去,或者在死胡同口徘徊。在这些地方他形影孤单,招人注目,如果有个警察走过来,难免要多看他两眼。因此他宁愿冒着有人认出他的危险,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闲踱。这一天天气阴湿、寒冷,幸好还没有下雨。商店里摆满了圣诞节礼品,一些陈年累月摆在货架上无人问津的破烂货都陈列到橱窗里:狐狸头的胸针、纪念碑形的书挡、装熟鸡蛋用的保暖套、骰子和筹码等各式各样的赌博游戏用品、各式各样的飞镖和玻璃球,“墙上的猫”——一种老式射击游戏、“钓金鱼”……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离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在靠近天主教堂的一家出售圣书和圣物的店铺里,他又看见苏豪区咖啡馆里那种令他非常生气的小石膏人儿:圣母、圣婴、几名先知和牧羊人。在一叠圣书和圣女德兰画片中间,这些小人儿摆在棕色纸板做的一个窑洞里。这是“圣人家族”。莱文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想到这个传说仍然在人们中流传,感到又害怕又生气。“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他记起了小时候他们坐在一排排的凳子上等着吃圣诞节晚餐,一个尖细、清晰的声音给他们读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故事,每个人都要到他的城里去缴税。在圣诞节这一天没有一个人挨打,所有的体罚都推迟到节礼日。爱、慈善、忍耐、谦卑——他是受过教育的,这些美德他都知道,也看到了它们的价值。他们把一切都歪曲了,甚至橱窗里的故事。这是一段历史,确实发生过,但是他们也为了自己的目的把它歪曲了。他们把他捧成了神,因为这样他们就心安了,用不着为他们对待他极不公正而负任何责任。他同意了,不是吗?这一点值得争议,因为如果他不愿被处死的话,本来是可以召唤下“一营天使”[11]的。他完全可以这样做,正像莱文的父亲在旺兹沃思监狱被处死,在绞索套张开的时候也还可以逃命那么容易。莱文面对着橱窗玻璃站在商店前面,等着谁来推翻他这个理论,他怀着一种又恐惧又怜悯的感情凝视着窗户里襁褓中的婴儿,“那个小私生子”,因为他是受过教育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到世界上来要遭遇到什么,他知道出卖他的是犹大,也知道在罗马士兵到院子里来捉他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拔刀站在他这一边。

一个警察从街道一边走过来。因为莱文正在看橱窗,警察连看也没看就过去了。他突然想:这些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底细?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把她听到的报告给他们了?他猜想这时候她一定已经报告了。报纸上会登出来。他看了一眼报纸。但是报上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她的事。他感到悚然一惊。他差点儿把她杀死,而她却没去警察局,这就是说,她相信了他对她讲的那件事。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威维尔河畔的那间车库里,阴雨、黑暗、可怕的凄凉,他好像丢失了一点儿什么,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好像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但是他却不能用那句老话来安慰自己:“只要给她时间……娘儿们都是一个样子。”他想要找到她,但是他想:这根本不可能,我连查姆里也还没有找到呢。他一肚子怨气地对摇篮里的那一小块石膏说:“如果你是上帝,你会知道我不会伤害她的,你要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要让我转回头去,看见她在人行道上。”他怀着一线希望转回头去,但是当然了,他没有看见她。

他继续往前走,看见水沟里扔了一个六便士的硬币。他把硬币拾起来,顺着原路走回到他刚才走过的卖巧克力糖的机器那里。这台机器设在一家糖果店前面,隔壁是一个教堂的大厅,一队妇女正站在人行道上等着大厅开门卖东西。这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吵吵嚷嚷。按规定的时间,早就该开门了。莱文想,如果来了个高明的扒手,这些人可都是最理想的对象。这些老娘儿们站在那儿互相推搡,要是有人把她们的皮包拧开,她们是绝对不会注意的。莱文想这个问题并不是自己想偷点儿什么东西,他相信自己还从来没有堕落到偷女人的钱包的地步,但是在他沿着这一排人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只只地打量起这些女人手里的提包来。一只手提包特别显眼,特别新、很值钱、式样讲究,他不久以前曾经看到过。拿着这只提包的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莱文马上记起了他是在什么场合下看见过这个提包的:一间小浴室、举着的手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脂粉盒子来。

教堂的大厅打开了门,女人们拥拥挤挤地走进去。很快街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陪着他的只有那台自动售货机和一张义卖会的招贴:“入门费六便士。”不可能是她的那只提包,他对自己说,这种式样的成千上万。虽然如此,他还是从大厅的松木门走了进去。“引导我们不要陷入诱惑。”牧师正站在大厅一端的讲坛上,越过一堆旧帽子、磕破了边儿的花瓶和几摞妇女内衣给大家读祈祷词。祈祷词读完以后,莱文被人群挤到一个卖装饰品的摊子前边:镶在镜框里的业余画家画的湖边风景水彩画,到意大利度假带回国的花里胡哨的烟盒,黄铜制的烟灰缸和一摞人们扔掉的故事书。没过一会儿,人群又簇拥着他,把他推到另一个摆着艺术品的摊子前边。莱文身不由己地被推来搡去,根本不可能在人群里寻找任何一个人。但是这倒也没有关系了,因为他被挤到了一个摊子前面,而摊子的另一头正好站着那个老太婆。他探过身去,凝视着老太婆的手提包。

他的脑子里又想起那个女孩子说的话:“我的名字叫安。”提包上影影绰绰地还看得见“安”的头一个字母印,但是电镀的字母却已经被拆掉了。他抬起头来,他没有注意摊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的眼睛只看到一张阴险、肮脏的脸。

正像那次他发现查姆里暗中出卖他似的,这件事又使他非常震惊。他谋杀那个老部长时并没有感到内疚,因为那是世界上一个大人物,一个“坐在国际会议最高席”的人(莱文受过教育,他是知道怎样正确表达的)。如果说部长女秘书隔着没有关紧的门发出的呻吟声有时候叫他感到某些不安,他总可以宽解说,为了自卫,他不得不打死她。但是现在这件事却太可恶了,同一阶级的人只应该互相祈祷,不该互相坑害。莱文从摊子前边挤过去,一直挤到老妇人旁边。他俯下身,低声说:“你这个提包是从哪儿弄来的?”话刚说完,几个好像来抢东西的女人已经挤到他和那个老妇人中间。老妇人甚至没有看到刚才是谁对她低声讲了一句话。很可能她会认为那个人错认为她这个提包是这里哪个摊子上买的。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这个问题吓坏了。莱文看见她急急忙忙向出口挤去。莱文自己也连忙拼命往外挤。

他挤出大厅的时候,刚好还能看见一眼她的背影。老妇人拖着老式的长裙子正拐进一条巷子里,莱文迈开两腿在后面紧紧跟着。匆忙中他根本没发现另外还有一个人尾随在他后面。那人戴着软帽、穿着像是制服的大衣,他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那人的身份。没有走多久,他就记起他们走的路了。这条路他昨天跟那个女孩子走过。这就像追溯过去一段什么经历似的。再走两步就可以看到一家卖报纸的铺子,那前面曾经站着一个警察。他本来准备把她打死的,他打算把她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背后打一枪,让她一点儿也不感到痛苦地死去。他在摊子另一头看见的那张布满皱纹的恶毒的脸好像对他点着头说:“不用你操心了,我们已经替你把事情办了。”

老妇人脚不离地,走得飞快,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她一手拿着手提包,一手提着怪里怪气的长裙子,活像是一个女瑞普·凡·温克尔[12],一觉长眠,醒来后穿着五十年以前的服装又回到尘世。莱文想:他们指不定把那女孩子怎么样了呢,但是“他们”到底是谁?她没有到警察局去,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如果她失踪了,那一定是对查姆里有利的事。自从母亲死了以后,这是莱文第一次为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担忧:查姆里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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