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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儿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窖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卖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秤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床,孩子把老鳖引出来喂,又坐在它背上赶它往前爬。老鳖像个好脾气的老人,爬不动它也一再使劲撑住四个爪子。它已经和这家人过和睦了,眼光不再那么孤僻。它知道这家人会把它养下去,养到头。因此当老朴对着它古老的头举起板斧时,它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件凶器和人的这个凶恶动作,它把头伸得长长的,昂起来,就像古坟上背着碑石的石龟。它也不知两个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们哭号什么。孩子们给他们的母亲拖到了门外,在院子里哭天抢地,老鳖听不懂咆哮些什么:爸要杀老鳖!爸爸坏!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身子还在动,四爪一点儿一点儿撑起来,它看着它血淋淋的身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身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们在外面哭叫打门,老鳖无头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停,接着爬,拖出一条红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过去,拾起刚才砍得太用力从手里崩出去的板斧。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再次举起板斧。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老朴茫然得很,板斧无处可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老鳖在里面开路。老朴听见床下“轰隆轰隆”地响,老鳖把东西撞开,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此时灰尘爆炸了,浓烟滚滚,老朴站着站着,唿嗵咽了一口浓浓的唾沫。那个毛茸茸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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