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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俄语(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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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马丁尼奇烟草店位于一座大楼的拐角上。怪不得烟草店都爱开在楼角上,原来马丁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橱窗不大,但布置得很好。小镜子把窗子里展示的东西照得栩栩如生。橱窗底部铺着天蓝色的绒布,起起伏伏形成沟沟壑壑,里面摆着五颜六色的香烟盒,烟牌子都用国际通用语亮闪闪地标出来。大楼是座旅馆,名称也是亮闪闪的国际通用语。橱窗靠上面一些,摆着一排排轻便烟盒,里面的香烟像人笑而露齿一般露出盒外。

马丁年轻的时候是个富有的地主。在我的儿时记忆中,他因拥有一辆气势不凡的拖拉机而很有名气,当时他儿子彼佳和我同时读梅恩·里德1 的冒险小说,也同时患上了猩红热。到如今过去了风风雨雨的十五个春秋,我还是喜欢到那个热闹角落看看马丁的烟草店。

还有一点,就是去年以来我们之间已不仅仅是一同回首追忆往昔了。马丁有了个秘密,我则是那个秘密的合谋之人。“这么说,诸事如常?”我低声问他,他则回头一瞥,同样轻声回答:“是的,感谢上苍,平平静静。”那个秘密可不是个寻常秘密。记得当年我去巴黎时,前一天就待在马丁的铺子里,一直待到傍晚时分。人的灵魂可以比作一个百货商店,眼睛可比作一对展示橱窗。一看马丁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双热情的黄褐色眼睛。根据这样的眼睛判断,他灵魂深处的货物也是优质产品。一把大胡子,闪动着俄罗斯人特有的刚劲灰色。身材高大,胸膛宽阔,风度翩翩……曾有一时,大家都说他能挥剑断帕——那是英国古时候狮心王理查的能耐之一。如今一起的流亡人士常怀着羡慕说:“此人从不服输!”

他的妻子是个文静的胖老太太,左边鼻孔旁长着个胎记。自革命考验之时起,她的脸就开始痉挛,看了令人同情。只要一发病,总是快快地斜眼望天。彼佳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大魁梧,给人印象深刻。他表情忧郁,却为人谦和,还动不动来点幽默,这些我都很喜欢。他长着一张大脸,软塌塌缺乏生气,他父亲老拿这张脸开玩笑,说:“好大一张脸——绕它航行一圈三天也不够。”头发红棕色,永远乱糟糟的。彼佳在城里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区开了一家小型电影院,收入还相当不错。这一家人我们就算都说到了。

那天我在铺子里坐了一天才走,就坐在柜台旁,观察马丁招呼顾客。他一般是先轻轻往前靠靠,伸出两根食指拄在柜台上,然后走向货架,拿出一盒装饰华丽的香烟,一面用拇指指甲打开烟盒,一面问道:“Einen Rauchen2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是有个特殊原因的:彼佳突然从街上回来,披头散发,脸气得铁青。马丁的侄女决定回莫斯科她母亲那里去,彼佳就到外事部门办手续。外事部门里的一个外交官给他交代办事程序,另一个显然是官方政治机构的外交官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附近到处都是白军的残渣余孽。”

“我恨不得把他剁成碎块,”彼佳说,一拳砸到手心里,“但说来不幸,我不能忘了我姑妈还在莫斯科。”

“你出于良心已经犯事一两次了。”马丁好心地低声说他。他说的犯事是指一桩极其可笑的事情。不久以前,在他的命名纪念日那天,彼佳去了一家苏联书店。好好一条柏林的繁华街道,有了这家书店,算是有了一块污点。他们不光卖书,还卖各种各样的手工制作的小古董。彼佳挑了一柄小锤,刻有罂粟花饰纹和表明此乃布尔什维克小锤的特殊铭文。店员问他还要不要别的东西,彼佳说“要”,朝一尊乌里扬诺夫3 先生的石膏半身小塑像点点头。半身像和小锤加在一起付了十五马克,然后就在柜台上,他一句话也没说,挥起刚买下的小锤砰的一声砸了刚买下的半身像,用力之狠,致使乌里扬诺夫先生变成了一堆碎片。

我很喜欢这段故事,就像喜欢难忘的童年学下的一些可爱的幼稚话一样,一想起来就暖人心扉。一听马丁那么说彼佳,我不由得笑着看了看他。可是彼佳却阴沉着脸,又是耸肩,又是皱眉。马丁在抽屉里翻腾,给了他店里最高档的烟。不过这也没有驱散彼佳的一脸阴沉。

半年后,我返回柏林。一个周日早晨,我觉得要去见见马丁。如果是工作日,我可以从店铺里直接穿过去,因为他的寓所——三间屋子和一个厨房——就在店铺的后面。可是周日早上商店当然是关门的,窗户外面的防盗栏也放了下来。我透过防盗窗的间隙迅速瞥了一眼:大红金黄相间的烟盒,黑黝黝的雪茄,角落里一块中等大小的标牌,上面写着“这里说俄语”。我注意到,展柜布置得比以往更好看。我绕到后面从院子里进了马丁家。奇怪的是,看马丁的样子,好像他也比以往更高兴、更得意,容光焕发。彼佳则让我彻底认不出来了:油亮浓密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向脑后,一丝略显羞涩的微笑未曾离开张开的双唇。他好像不说话也挺高兴的,像是遇上了什么奇特的开心事,又像是怀里揣着一件宝物,一举一动都要轻柔。只有彼佳的母亲和平时一样面色苍白,脸上也和平时一样,一抽一抽地动,像夏天打的微弱闪电,好生可怜。我们坐在整洁的起居室中,一看就知道另外两个房间——彼佳的卧室和他父母的卧室——也和这里一样干净舒适。我发现这样想的话,心里也愉快。我慢慢抿着柠檬茶,听着马丁悦耳的话语,实在摆不脱这样的印象:他们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快乐而又神秘的事,令人静不下心来。比方说哪一家有人要做妈妈了,就是这么欢天喜地的样子。有那么一两次,马丁早有准备地看儿子一眼,儿子一见便立即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回来时小心地冲父亲点了点头,好像说一切都进展得极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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