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所以他家的问题其实就一个字:穷。 原本男丁多,给人庸耕也算能活,奈何穷人生不起病,先是许山的仲父一场病去了,其妻更是生娃时就大出血走了好些年,丢下两儿一女成了孤儿。 然后是许山自己的父母也先后病死,剩了他跟一个妹妹。 最后是伯父咬牙将他们都带回去了。 他这一辈里头,伯父家两个男丁,仲父家两儿一女,他自己还有个妹妹。 好在伯父和仲父家两个年长的阿兄都有十六了,小一点的也能顶半个人用。只许山和两个妹妹当时最幼,一家人磕磕绊绊食不果腹的,竟然奇迹般的都养活长大了。 就他家这个穷样,许山又晓得一家人没几个活泛的,完全没有开工坊的心思,他怕把自己立功授的田都赔光了。他当初去蓟县培训,想的也不过是多识几个字,能进工坊干活就好。 但去了之后,他被带着参观菇房,才知道那些山珍原来也能种出来。这下许山动心了。 他不会经商,但他能吃这碗饭呀。一家人都是肯下死力干活的,完全能做得来。种田是农活,种菇也是农活,他一家人就会做农活,别的都做不来。 牛车还没到伯父家门口,好事的人已经吆喝着把许家人叫出了门。在几个许家女眷的帮助下,许山带回来的书很快搬进了屋子。许山给驾车的人塞了几文钱,嗫嚅了几句,还是没说出啥动听的话。 好在人家拿了钱,也不在意,反而哈哈笑了几声,夸道:“看你这一家子能干肯吃苦的,日子定是能好起来。” 许山也只是道:“哎。” 大嫂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伯母说:“喝口水,给你热馒头。” “不用热,我吃过了,还带了肉包回来,你们吃。”许山跟家里人说话就自然了,从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县中买的包子,伯母有些心疼,不过没说什么,拿去热了。 她是舍不得吃的,要留给去干活的男人们回来吃。 许山也知道,没勉强,他想着明年,要是种菇顺利,家里就好过了。 大嫂端了水过来,许山双手接过,见只有仲父家的妹妹在,问道:“小妹呢?” “读书去了。”许丰说,又补充道,“小妹书念得好,县里那新办的学校倒给她钱去读书,就住在学校。我不成,就没去。” “你也去。”许山说。 他原先是几个男丁中最小的,在家没什么存在感,这趟出了远门打了仗,战场上说不定还杀死过人,回家来莫名就有了种说不出的气场。许丰跟他年纪相仿,只差了两岁,本来要说自个儿读书费钱,跟扫盲班识些字就行,却不知怎地,话到嘴边就唔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许山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我有钱,你去读。” 许丰又应了一声,一家人便没话了,隔了半晌,还是伯母转了回来,眉开眼笑地搓着手道:“却忘了与你说,你立功授的田已经种上了。”又埋怨似的说,“现在田里又没什么活,你伯父跟阿周他们全到地里去,也不知道忙什么。” “自家的地,乐意多转转。”许山说着,不由咧了咧嘴,“上次家书里,伯父已经同我说了,我还写信回来讲,留五亩地,另五亩都换成山地,带林子。” 伯母在衣上擦了擦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些讪意的绽开了笑:“倒是我忘了。你伯父不乐意换,不过还是听了你的。官府说换成山地给十亩,就是有林子的山离得远,也种不了地,你要这山地作甚?” 许山最担心的就是家里没听他的,现在算是放心了,只说家里人回来了再讲。 不多时,许家破旧的院子里陡然热闹起来,去田里的男人们回来了。 许山自个儿今年才二十,两个长兄都快三十岁了,只有大兄娶了妻,乃是个嫁不到好人家的哑巴。成亲这几年可能因为身子亏损,一直也没生育。所以现今家里也没个小儿啼闹的声音,只几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地顺着门边蹭进来,这个拍拍他肩,那个摸摸他头。 大兄许周还去倒了碗红糖水给他喝。 不过个个脸上倒是带着笑,伯母把包子拿过来,伯父也没怪他乱花钱,点了头让大伙分了,坐下来喝水,道:“回来就好。现在有地了,明年打了粮,把你们的旧屋子修一修,就好说亲事了。” 他说的是两个早逝的兄弟留下的旧屋,虽然地是许山的,但他把许山抚养至今,这点决策权还是有的。等旧屋修了,各房还回自家老屋生活,不用再挤在他这里抱团求活,许山的田地也归他自己。现在活计好找,报酬也多,其他人不愁没生路。 几个孩子都大了,给他们成了亲,他对兄弟的责任也就尽了。 兄弟几个怪不好意思的笑,低头吃包子。许山说:“我跟官府学了种菇的手艺,回来打算种菇哩。” 许有听不太懂,许山解释:“就是山里采的菇,官府叫香菇桑耳的那些菌子,也是能种出来的。我要了山地,打算砍树回来种。” 许有正要再问,门口传来少女清脆的叫声:“阿兄回来了?” “今日休沐,小妹也回家。”许丰说,迎上去接过小妹许明的书包,许明一下子扑到许山身上,眼泪汪汪:“阿兄,你伤无碍了吗?” “嗯。”许山有些惊奇地将妹妹好好看了看。 他妹妹原也是家中最活泼的人,但还是比现在这个样子沉闷得多。他从军离开时小妹才十二岁,才隔了两年,他都有些不敢认了。 许明的名字也是新起的,家书里说原本的名不雅,学校的老师给改了,许山也觉得不错。他把红糖水递给许明:“你喝。” 许明也没跟亲哥客气,端着剩下的半碗小口饮下。许山继续说种菇的事:“刚开始种,头两年能卖高价,官府说香菇一斤值千钱,桑耳一斤值三千。” 许明手一抖,好悬没把碗摔了,大家长许有也瞪圆了眼,嘴唇都在哆嗦。许山伸出手掌向下压了压:“莫急,这是头两年。师父说只有贵人们吃得起,千钱两千钱的,在贵人眼里不值什么。跟师父学的人多了,以后不那么值钱,我们自家也能吃上。” “一头牛都叫吃下去了。”许有下意识地晃着脑袋,死也不信自家能吃这么贵的东西,不过对许山的事业也有了兴趣。许周几个闷葫芦也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起来。 许山学的是段木栽培法,立木的时候极费劳力,他本来就是打算一家人一起种,也没瞒着,一一给伯父和兄弟们解释。 仲父家的四兄许兆有些激动地小声道:“费些力气怕甚,我们家还怕出力气么?”全是干惯了重活的壮丁,最不惜的就是力气了,力气又不值钱。 见家人没有反对,许山又叫小妹去屋里拿了本书出来,郑重其事地道:“风险也有,种不好就算一年白搭了力气,一定要看书。你们也要去读书。大妹要跟小妹一起去学校。” 许丰没什么意见,她今年十八,前两年本来在愁嫁人的事,找不到人家留在家里,每年都要许家来交她的算赋。上谷郡归于齐王之后就不那么急了,齐国取消了算赋。家里正寻摸着,许山寄信回来让先不要定,等他回来再说。 现在她明白了,许山是心里有主意,要等家里真正兴旺起来,再给她说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再进一步说,现在就算生活在乡野之中,许丰也隐隐感觉到这世道变化有多大。就像她家,由贫无立椎之地到给人种地就能得活。就像阿兄,从军活着回来,就带回来一门足以支撑家业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