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呼衍兰则去了另一处。 宽阔的厂房里同样摆满了机子,她来到自己负责的十台机子前,一笑嘴角露出了梨涡,用有点磕绊的匈奴话说:“昨天教你们的,你们先做给我看看。” 没错,她也担当着重任呢,像她这样十五六岁会纺织的少女,最近不用上工,专门来教这些新安排的同族妇人们。 她六岁时离开草原,原本对旧日的生活和同族都已经陌生了,但回来之后才发现,有一些记忆只是藏在了心底。就像这些妇人们,呼衍兰第一天见到她们,就想起了自己母亲当年将她搂在怀里来到齐国时的模样。 草原上的女人,性子大体是要泼辣大胆一些的,但艰苦的生活也往往让她们早衰,三十岁不到就有了深深皱纹和被风沙磨砺过的肌肤。 而这些在两个部落争斗时抱着孩子沉默等待结果,并不会显得特别害怕的女人们,在来到齐国的土地上时,让呼衍兰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种恐惧,直到母亲领了两年的工资,直到她被强制送去读书,直到她们家没有男人也没有饿死,直到大雪天她们里坐在火炕上烤红薯吃,才终于看不见了。 现在,她又看见了。 所以呼衍兰在家和母亲抱怨这个破地方,在这些妇人们面前却耐心极了。 “你们好好学呀。有自家的羊群当然好,但是在厂里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上下刀子,厂里也给发工资,是再舒服不过的。” 这是母亲教她纺织时说的话,呼衍兰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她们听。 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手下倒是没停,活做得也还行,尽管速度很慢,但是没出错。作为新学者,呼衍兰觉得她们算是可以了,要鼓励几句:“就是这样,不要慌,多练习,速度要提上去。” 再过三天就要第一次考核了,不合格的人会筛出去,换新人来学。呼衍兰希望她们能都留下,盯得格外仔细,甚至是有些严厉地督促她们。 中午下工的尖利哨声一响,呼衍兰听见有人如释重负地的舒气声,心中暗暗好笑。她来做这个事,母亲是教过她的。因为她年幼不曾经历过,母亲却和这些人一样,早年放牧辛苦却自由,现在要在严厉的管束下做事,在真正感受到好处前,很少有人能习惯。 所以她在管理的时候不能过于宽容,也会适时恐吓两句。毕竟这些人是匈奴吃了败仗之后被掳来的。虽说运气比她们当年好,不算战俘,但她们自己可不确信啊,心里怕得很,再不习惯的事也肯适应。 只要她不时提一两句,叫她们别忘了这点就好。 她领着自己负责的人去吃饭,现在食堂也没有盖呢,她们一组人有一个毡帐,打了饭菜就自己端回去席地而坐。当然没有人不满,这本来就是她们习惯的生活方式。 呼衍兰领着这组人也有半个月了,她们胆子也大了一点。工作时不敢多嘴,今天吃饭时,终于有人问她:“你也是匈奴人?” 呼衍兰其实是个急性子姑娘,就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微笑着回答:“头一天我就说了,我是匈奴人呐。你三十多岁,还记得以前冒顿攻打东胡,被秦人攻击了后方的事情吗?” 那人迟疑地摇了摇头。她是从更远的地方通过几个间接的姻亲关系嫁到这一带来的人,并不清楚近十年前的那场战事。但有人知道,有个比她年老些的女人眼神黯淡了下来,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的女儿一家都被抓走了。” “我和母亲就是那次被带到了齐国。你的女儿一家如果没有病死,那么或许还能找到。” 妇人振作了一些,看着她嘴唇微动,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的样子。呼衍兰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继续出声,也失了耐性,催促道:“快吃了活动一下然后睡觉,下午还要上工呢。” 午睡、上工、晚餐。一天下来,呼衍兰的工作也结束了。她舒了口气,嘱咐妇人们在自己的帐篷附近活动,不要乱跑,便掀帘出来,准备回家。 别人大抵也是如此吩咐的,所以这一片外面很安静,几乎都是像她一样的少女。呼衍兰看见自己的好朋友,两人互相挥着手,相向而行走到一起抱了抱,准备一同往家走。 但她被人叫住了。 “当于。” 声音很低,叫得又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所以呼衍兰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第二声略带焦虑又提高了声音,她才有些愕然地回头,看见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正急切地打量着她。 好友勒洁已经跑过来了,并没有听见那个妇人的叫了什么,只看到她似乎在打扰呼衍兰,于是摆出严厉的样子斥责着她:“你是哪个帐篷的,告诉你们不要乱跑!快回去!” 妇人被吓住了,低下头果然慢慢向后退去。呼衍兰拉了好友一把,向她解释:“她叫了我以前的名字,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名字吗?” “以前的名字?”勒洁疑惑地想了想,露出恍然的神情,“她认得你,她跟你的部落有亲。” “嗯。你先回去,我问她几句话再走。” “好,你小心,不是亲人就一定有好意,不要被哄骗帮她逃跑。还是你跟我说的,要记得我们是齐人了。” “我知道。” 呼衍兰打发走好友,将那个妇人叫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齐人给你重新起的名?” 妇人本就是壮着胆子出来找她,吃了刚才那一吓,越发胆怯,把自己新起的名忘了个干净,呼衍兰催促了几次,她才勉强拼出个怪腔怪调的读音:“乌桑。” 原来是沮渠氏的分支之一。呼衍兰知道齐人给他们定名的规律,一般是以氏族为姓,然后再由小吏起个名。那些主动从军的东胡人往往用自己的东胡旧名翻译过来当作新名,而匈奴人不行。原因倒也不完全是歧视,而是匈奴人太多了,名字又往往重复,不由齐吏重新起名的话,统计时简直是一场灾难。 “我来齐国的时候还小,实在不记得很多亲戚了,你认识我的父亲,还是认识我的母亲?”她用匈奴话问。 妇人总算振作起来,又急切地回了一串话,口音又与她不完全相同。已经很多年没说过母语的呼衍兰不得不让她慢一点,重新听了一遍,这才弄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乌桑是另一个氏族嫁到呼衍氏族来的人,跟呼衍兰不是同一个部落。呼衍兰母亲的兄弟娶了她所嫁部落的一个女人,于是几个部落有了一些联系。 在一次节日的集会上,许多部落都派人去参加,乌桑和呼衍白云虽然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却成了聊得很好的朋友,乌桑还将呼衍兰抱过来逗弄过。后来两个部落又有嫁娶,两人也陆续见过几次。 小女孩长大了,见得又少,本来很难认出来,但呼衍兰和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母女二人如出一辙的右嘴角单个梨涡。乌桑前几天偶然在打饭时见到她,心里有了怀疑,越看越像,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出来找她了。 此时确认了呼衍兰的身份,乌桑心头一松,抓住她的胳膊,什么话没说出来,先呜咽着哭了出来。 呼衍兰安慰地拍了拍她:“不要怕,你们比我们那时幸运,只要没有直接参与战事,就是齐国的百姓了。开始管得严一点是为了教你们规矩,齐人的规矩与草原上不一样,所以现在你会觉得麻烦,但是等习惯了,你会过得很好,比草原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