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韩武抿了抿嘴,他发现阿兄刚才说话时特别精神,眼睛都在放光。今年出征匈奴回来之后,他就觉得阿兄有点提不起劲来,虽然没怠政也没躺平,但像这样眼睛发光的样子都好久没见过了。 就像……就像小时候,阿兄学农时很认真,自己用纸央母亲缝了个本子天天记录。可是只有说兵法的时候,阿兄才会眉飞色舞。 “阿兄。”他没听韩信还在跟他说什么,突兀地打断,“你是不是想去东州?” 韩信愣了愣,斥道:“别胡说。我是一国之君,哪能去东州。” 韩武不依不挠:“你别管能不能,我就问你是不是想去?” “东州只有倭夷,磨石为用,比南越还不如。百人披甲执戈可定,我去干什么?” “你去干什么另说,你想不想去?” 韩信瞪着他,韩武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看回去,最后是韩信败下仗来,负气扭过了头:“想去又如何,我又不能走。” 韩武来劲了,椅子一拖坐得贴过去,大声道:“凭什么你不能走,阿兄你想去就去——不过我是想去玩,阿兄你好像不是想玩,你想做什么呢?” 韩信轻轻叹了口气,把年纪不小但不知为什么还像孩子似的韩武推了推——这小子跟小时候一样,说着话就扒过来贴着人,殊为无礼。 不过没用,他也就推着意思了一下,就由着韩武了。 他想做什么呢,他其实就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仲文,你看现在天下虽然仍未统一,但我齐国已经起势,以后统一天下,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当然。现在没统一不是我们不行,是我们在夯实基础。” “我……我觉得我或许还是更追求姜太公那样的功业,我……” 他说不明白。可能是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到始皇帝那样的功绩也并没觉得很激动。当然了,他读过天书,知道他们如今在做的事情对天下来说或许更有意义,他也没有懈怠。 但是这些事,确实也不能让他产生什么成就感。 他也不是好战成狂,战事结束后,能不用战争解决的事,他当然也不会想挑起战争。 韩信想了很久,最后承认,他毕竟是有过一次记忆的人,性格和追求大概都已经定型了。如果没有他最擅长的军事需要他操心,那么他更适合管理一处封地,一处从上到下都需要他管理,让他能按着心意来建设的地方。 齐国当然很好,但是现在的齐国不止是旧齐那块地方了。 臣子们也是天下之材,他根本不用操心多少。 他才二十多岁,感觉一下子闲下来无所事事了。 这些心事,今天被韩武问着,他吞吞吐吐地终于倾诉了出来,自己也觉得羞愧——简直太没出息了,德能均不配为国君啊。 而他还有更羞愧的事没法向弟弟开口,没法向任何人承认。 虽然他是一国之君,但是这样多闲暇少事务的生活状态,让他许久没做的噩梦又回来了。哪怕他一再告诉自己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心底的阴影就在那里,无法摆脱。 理兵书,著兵法,定军制,能耗去他多少时间呢,就如同现在一样。 他不想年不足三十,就提前开始养老了。 但是他所忧虑和羞愧的,韩武根本不在意,少有耐心地听兄长断断续续说完,他切了一声:“阿兄你真是,有什么为难的,你想去就去。” 他抵着自己额头想了想,最近系统告诉他阿兄的睡眠又不太好,难道就是为这事闹的?那他更坚定了,并且决定自己牺牲一下。 “以前你去打仗,阿母监国。后来阿母去了南边,我监国,难道出什么乱子了吗?现在齐国已经上了正轨,阿父阿母也在南边,就是阿兄去了海外,又有谁敢作乱!” 他正色,还挺起了胸:“阿兄,我就先不去了,你去吧。你要自信点,谁不让你去,我去跟他讲理。现在的齐国,你任性一点没关系。” “你啊……”韩信心头轻松了许多,点了点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还是没拿定主意。 但是韩武帮他拿定主意了,连一晚上都没等得,一出宫就马不停蹄地拜访几位重臣,也没别的话,就是说我阿兄想亲自去东州,我监国,你们辅佐,行不行? 把几个重臣吓得人仰马翻,尤其李斯快被吓麻了,生怕又有什么宫廷政变——要那样他辞官,他一定辞官! 韩信不得不安抚进宫向他寻个踏实的三公九卿们,但也承认了,韩武没有乱说话。 最慌的李斯也是最先稳住的人,只要不是政变,他就不慌了。李斯这个年纪和经历,可以说阅人无数,倒是没觉得齐王的行为怪异,连劝也没劝,反而表态:君上若是想去,只要安排好国内之事,他是不反对的。 惹得其他人心里骂他佞臣,李斯安之若素,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是吃过亏的,生生让赵高那个佞臣给坑了。所以现在他学聪明了,君上想做什么,实在不行他辞官,反正是不劝了。 至于要去东州,那又不是什么翻天覆国的大事。始皇帝巡游也经常不在咸阳,那时候半个朝堂都随侍在旁,除了最后死在沙丘之外,也没出什么乱子。 至于现在齐王会不会死于海难——齐王还没有子嗣,自然是由兄弟韩武接位,不会生乱,对他而言没什么风险。再不济就是南越王和王后回来,他们自己父子兄弟的事情,他要是再多事就回关中殉了始皇帝去。 总而言之,他不反对,去东州这种小事就随君上之意好了。 李斯不发话,之后朝中的风向就有点微妙了,没有一致反对。韩信本来根本没想着能成行,这下倒是真动了心。 尤其是三公之中,除了丞相李斯没有反对,御史张泽若竟然态度鲜明地站在了他这边,支持他这个荒唐的念头,让他大为吃惊,专程将张泽若请到宫中询问。 “我自己都认为荒唐不可行的事情,若不是吾弟东海君张扬出去,本不会让众卿知道。你又为何支持呢?” 张泽若已经换上了新出的女式朝服,近来向父亲学得越来越不动神色的面上再度像初次献策时一样因心情激荡而潮红,说话却不似当年激扬,平静得仿佛天经地义。 “大王远去海外,与我一女子从军立功而至三公,到底哪一件事,才算得上疯狂呢?” “这不是一回事。”韩信有些好笑,他分得很清楚。任用女子为官,不是只针对张泽若,且女子为官,原本就是父亲师门传下的道理。除了与周礼不合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 而周礼,仔细想来,也不过是周公所定的规矩啊,距今八百年而已。鼎定新朝,废周礼而行齐律,再过八百年,谁又能说这不对。 他一国之君抛下国事去一个边夷之地,而且确实不是因为大局,仅仅是他的私人原因,那无论从哪种规矩,哪种道理来讲,都是不合适的事情。 张泽若却在雪地里行了一个揖礼,肃然说道:“我是大王提拔重用的臣子。别人在一国不得重用,尚可再访明主,怀抱终成大器的雄心。而臣,不要说如今的诸侯,上溯至春秋战国,除了大王,没有别人再会用臣了。对臣而言,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前她并没有多想,但是大王这事出来之后,她知道她做不了高洁名士了。士为知己者死,大王若是明君,她就是名臣;大王若是昏君,她上谏不成,也不会死谏以成全自己的名声,只会与之同行,尽力弥补大王的过失,哪怕一起走向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