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天气渐暖之后,刘季宿卫之期结束,也返回了沛县,而天子新一次的巡游也开始了。 韩信本来以为刘季走了之后,他当真要一个人留在咸阳了。没想到天子没有随口一说,他真被带上了,虽无官职,却被安排随着护卫的大军行进,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秦国一统天下的那支军队,好奇之余,他迅速将注意力放在了军队的组织与行军的安排上。 虽说随着车驾前进比不上真正的行军,但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行止动静仍然不是小事。此时兵书往往重视理论,而这方面的细节更多来自将门家传,又或是在军中历练学习。 韩信几乎没两天就发现这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地方,一下子沉迷于此,休息时便拿着纸笔计算后勤安排。渐渐的,他问的问题已经让千夫长为之瞠目了——术有专攻,千夫长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韩信有点遗憾,不过也没什么,他越看得多,越想得多,好像也就明白得越快,在兵法上他总是如此,就好像梦中早就学过,只是被关了起来,现在又推开了门一样。 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就是随着天子车驾行进,他可以一直从咸阳到齐地,一路上能长好多见识啊。 就像现在这个地方,即将从三川郡过阳武县至东郡,这个地方北临黄河,南临官渡河,水盛时巨浪拍岸,水退时则沙丘连绵,洼处成泽。 六马并驰的道路两边,处处是参天巨木和没人的野草。韩信站在车上踮着脚向两边张望,这里他熟悉啊,来咸阳的路上,张良专门来这里看过,他也一起来的。 正想着,一名寺人骑马过来,天子要见他。 别看他随驾从咸阳至此,天子点名让他来,但一路上他还没被召见过呢。韩信有些诧异,赶紧下车,骑着小马,随寺人到天子车前,通禀后上了车。 这车可真大啊,却不是最豪华的那辆,韩信一开始差点还要往前走,幸好他跟在人后,没来得及就被叫下马行礼了。 始皇帝看上去不像想要闲聊的样子,神色很阴沉,但开口却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一些一路行来的体会。 这就搔到痒处了,韩信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心得,引得皇帝的面色松动了一丝。 嬴政的心情相当不好。就在刚刚,从咸阳送来急报,先前译吁宋虽死,瓯雒军不但不降,士气反而越发高涨,又推举了新首领桀骏,此人在先前的战报中就被嬴政记住了,相当善战,这次竟以五万之众,大破秦军。 与此同时,屠睢在运粮时被另一支瓯雒军偷袭,竟然中箭死了! 嬴政恨极,征伐百越的五十万大军,除了攻打闽越的一路人之外,四十余万人,竟然让人家五万多人大败,死了近十万!连主帅都阵亡了!他不用多想便知,这些秦人子弟现在是什么样的不安与惶恐。 他横扫六国,什么时候在这种小规模的战役中死过这种级别的主将!就是李信打了败仗,但也没死于敌军之手啊! 他明明已经下令暂缓进攻,但桀骏不断令人袭扰,当地秦军不得不派出军队清剿,就让桀骏抓住了机会。若非主将确实不敢违令,不敢全军大举进攻,恐怕大败会变成惨败,死伤人数上升到二三十万。 经历过六国战事,又有王贲等宿将以备咨询,嬴政看得出战报背后惨烈的战事,强大的秦军根本没有找到机会正面决战,而是不断被充满瘴气的密林折磨,被神出鬼没的瓯雒军骚扰,疲惫而麻木甚至带着病地在湿漉漉的林中跋涉,直到被桀骏攻击。 秦军依然是强大的,瓯雒军至少也损失了一半人,但那可是横扫六国的秦军,许多人都是关中子弟,就这样损在那些野人的手里,这令他无比愤怒。尤其是想到若非他前次令暂缓出兵,这回的损失还不知要让那些六国余孽生出什么期待,他就更加愤怒了。 但他绝不会退兵! 他让任嚣与赵佗主持主局,严令不许再深入攻战,再次增加人手修建灵渠。只等灵渠开通,他定要叫瓯雒国如六国般灰飞烟灭。 就是在这个时候,嬴政突然想起了韩信。那时丞相李斯也在一旁,正要告退去安排方才的决议,就听皇帝突然道:“丞相觉得这件事,是朕错了么?” 李斯微微诧异。自称帝后,天子的心态与秦王时相比还是有了些改变,这还是称帝后,陛下第一次反省。 不等李斯回话,嬴政已经从方才的不快中摆脱出来,浮现出一丝笑意:“朕刚刚突然觉得有种奇怪的熟悉之感,丞相知道是为何么?” 李斯拱了拱手,脑子急速运转,忽地灵机一动,也配合着露出笑意:“陛下是说灭楚之战吗?” “哈哈,丞相果然知朕。” 嬴政确实是想起了灭楚之战。 “朕当初听信了李信的狂言,让他为主将,没有纳武成侯的谏言,乃有后来的败绩。”他持着酒爵但没有饮,沉浸在往事中。因为最终的胜利,他并不因此产生恼怒或羞愧的情绪,反而使征百越不利的不快消散了很多。 过往的经历证明了,纵然经历挫折,但胜利必将仍然属于他。 “方才,朕便是想起韩信那天的进言,仔细想来,战事竟都让他说中了。可惜年纪太小,不是武成侯那般宿将,不然,朕亦愿亲请其为将,主持南征之事。” 他遗憾地饮下了酒,这个大将的胚苗,未来可用来与王氏、蒙氏相平衡的人,实在也太年幼了。 李斯侍奉他良久,已经摸清了他的心思,适时笑道:“陛下让他随驾而行,不正是让他熟悉军旅之事,将来为陛下所用么?现其父正为桂林县令,既然陛下已决心开凿灵渠后再起战事,何不让他去桂林,纵是不能领军,也好真切接触百越军情,或许还有可供一用的进言。” 嬴政便心动了,这才在李斯退下后,叫来了韩信。 问了几句之后,他倒是越发称奇,这孩子成长得飞快,他原来只是心血来潮,想着这么小不能丢进军中历练,又不是将门,听说还一门心思要学农,别放着自由生长最后给长废了,于是随口提了一句,让王贲安排他随驾,找一名千夫长教一教,见识一下军队是什么样。 就才行到三川郡,怎么这孩子已经开始自己计算起行军沿途休息补给点,从咸阳至三川郡急行军需要的时间和粮草这种事了? 他打断了韩信的话:“这些你去找通武侯,让他找人教你。你说一路行来见山川地理,对兵法又有领悟。来,说给朕听一听,就现在外面的地形,你若是守军,该如何用兵呢?” 正好,韩信刚刚才琢磨过,嘴一张就来了:“此处多沼泽,多树木,易藏人。臣观此处,其实不适合大军埋伏,却如百越一般,宜以少量精兵不断袭扰。” 说着他还忧心起来了:“陛下可曾派人检查四周?这里往芦苇泽中一藏就很难搜到,潜至黄河边就能脱身了。若是让臣选行刺的地方,臣一定会选这里。” 这孩子说话怎么一点不知道忌讳,嬴政在满朝臣子的注视中被荆轲追得绕柱数圈,狼狈不已,自此最听不得人说行刺二字,脸立刻就沉下来了。 韩信浑然不觉,还要再说,正在行驶地车忽地一顿,急停了下来。幸好原本就行得不快,嬴政只是略略一倾身就稳住了,韩信却惨了,他是面向天子而坐,车停时他正抬起头,想为天子指划地形,被这一个急停带得往后一仰,慌乱中还没稳住,直接歪倒在车厢里。 李斯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泪汪汪的小孩捂着胳膊坐在一边,不过他也顾不上这孩子了。嬴政也没看韩信,沉着脸问李斯:“发生何事?”他有种不好的感觉,然后就听李斯证实了他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