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4/9 页)
<h3>十</h3>
昨天我邀请了几个人,他们并不相熟,但为了同一项神圣的任务聚到了一起。这项任务极大地改变了他们,以至于能在他们中间看到难以言说的相似性——比如说,在年长的共济会会员中呈现出的那种一致性。这些人有着各种不同的职业——一个裁缝,一个按摩师,一个内科医生,一个理发师,一个面包师——但一个个都仪态威严,很少使用手势。一点不奇怪!第一个给他做衣服,这就意味着要丈量他那身瘦臀宽的身体。他的骨盆很奇怪,如女人一般,背部浑圆。裁缝恭敬地量到他的腋窝,和他一起照照镀金常春藤镶边的镜子。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更进一步了,他们看到了他的裸体,揉捏他的肌肉,听他的心跳。据说根据他的心跳可以很快调好我们的时钟,所以他的脉搏,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成为一个基本的时间单位。第四个人给他刮脸,刮脸刀看上去很锋利,我恨不得也有这么一把刀。他沿着他的两颊往下刮,再刮脖子,刮得嚓嚓有声。最后是第五个人,给他烤过面包。这个笨蛋,纯粹出于习惯,往他爱吃的面包里放了葡萄干,没有放上砒霜。我想接触这些人,好至少了解一下他们神秘的行业之道,了解一下他们的恶魔手法。在我看来,他们的手上沾满了他的气味,他也通过这些人显示自己的存在。那次聚会很好,一本正经。我们说了些与他无关的事情,我也知道,我要是提及他的名字,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会闪现出僧侣受惊般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自己穿着一套我右手边邻居剪裁的正装,吃着我的酥皮糕点,喝着我左手边邻居给我的一种特殊矿泉水,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可怕感觉,马上清醒过来——我仍在我那可怜人的房间里,伴着没装帘子的窗户中一轮可怜人的月亮。
我感激昨晚让我做了那么一个梦,醒来后再没有睡着。好像是他的特务早有准备,要让我见识见识那些如今审讯罪犯最常用的酷刑。我写“如今”,是因为自他上台后,就出现了一种全新的罪犯类型,好像是政治犯吧(其他类型的罪犯实际上不复存在了,因为小偷小摸也从重定为贪污盗窃,依此推论,也就是图谋暗中破坏政权)。政治犯都是些极其虚弱的人,皮肤透明,突出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这是难得的珍稀物种,像一只年幼的霍<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54GGC.gif" />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54GYW.gif" /> 或体型最小的狐猴。人们热情忘我地追捕它们,每捕获一只,公众就欢呼喝彩。追捕实际上并不困难,也没有危险,因为这些奇异的、透明的动物非常温顺。
有谣言斗胆说,他并非不想亲自去审讯室看看,但这很可能不是事实:邮政局长不会亲自分发邮件,海军部长也不一定非是游泳健将不可。我讨厌拉家常、说闲话的腔调,那些幸灾乐祸的顺民就是用这样的腔调谈论他,说着说着就拐到一边去,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古老笑话。比如上古时代,普通大众总是编撰关于魔鬼的故事,给他们出于迷信的恐惧穿上滑稽逗乐的外衣。仓促编成的粗俗逸闻趣事(可以上溯到凯尔特语的原型),或者“有可靠来源的”秘闻(比如谁受宠了,谁失宠了),总带有仆人住处的味道。不过还有更差的例子:我的朋友N,父母三年前被处决(更不要说他自己所受的屈辱迫害),有一次参加一个官方的庆典,庆典上见到了他,听了他讲话,回来后说了这么一番话:“你知道,不管怎样,那人还是有一定力量的。”我真想冲他脸上砸去一拳。
<h3>十一</h3>
一位广受欢迎的外国作家在他出版的名为《落日岁月》的书信集中提到,现在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热情,都不能让他着迷,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只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如今回首青年时代,和他后来不可一世的成就相比,和他现在达到的白雪皑皑的高峰相比,真可谓寒酸至极,每想到此,他就感到充满活力、激情四射的兴奋。想当初无足轻重,诗与痛苦相伴,那是年轻的艺术家和上百万的同道共同的经历,如今吸引着他,一想起来就激动,就充满感激——感激他的命运,感激他的技巧,感激他的创作意志。重访他曾经在贫困中生活过的地方,和他的同龄人相聚,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都给他提供了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仔细地品味其中的无穷韵味,将会使他的灵魂从今往后永享快乐。
就这样,我试图想象我们那位郁郁不乐的统治者回首他的 昔日岁月时有何感觉。我清楚地知道,第一,真正的人类是一个诗人;第二,我们的统治者,绝非诗人的化身。然而国外的报纸,尤其是那些报名有晚祷书意味的报纸,懂得如何将“故事”轻易地转化为“销量”,都喜欢强调他命运的传奇性质,把他们的读者群领进他出生的那座巨大的黑房子里,那里据说时至今日仍然住着和过去一样的贫民,无穷无尽地晾晒着洗过的衣物(贫民总是洗很多衣物)。他们也印了一张照片,天知道是怎么得到的,上面有他的生母(父亲不知是谁),是一个鼻子又宽又厚、留着一绺刘海的女人,在城门附近的一家啤酒店干活。他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目击者活下来的如此之少,那些还住在那一带的人回答得那么小心(天啊,怎么没有人问过我 ),因此当记者的得有胡编乱造的大手笔,才能描绘出当今统治者的形象: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精通打仗一类的游戏,青年时代常挑灯夜读,鸡鸣方罢。他蛊惑人心的运气被解释为命运的基本力量,自然而然便有很多关注投入到那个浓云密布的冬日,就在他入选议会之时,他和他的帮派逮捕了全体议员(之后,军队羊羔一般温顺地叫了几声,立刻转身站在了他那一边)。
不怎么神奇,却也神奇(在玄妙之处记者没有搞错),神就神在那是一个封闭的圆圈,一个离散了的整体,随时准备开始自己封闭的生活,而且它已经不可能被事实真相来替代。不可能了:神奇故事的主角还活着,他是唯一一个了解真相的人,但他不能做目击证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偏见或不诚实,而是因为像一个逃跑的奴隶一样,他现在“一概记不得了”!哦,他记得他旧时的敌人,当然,也记得两三本他读过的书,还记得他从一个柴堆上掉下来压死了两只鸡,遭人一通狠打。也就是说,还有一个粗糙的记忆机制在他身上起作用,不过,就是神仙也不好让他依着自己的记忆合成出自己来,还要符合合成出来的形象具有不朽性这样的条件。如果一定要这么合成,那结果就会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胚胎,一个早产儿,一个又瞎又聋的侏儒,绝不可能不朽。
假如他到他贫困时住过的房子去看看,他的全身不会激动得发抖——就连一点点衣锦还乡的虚荣心也不会有。不过我倒是去他从前的家看了看。没有看据说是他出生地的那幢多层大厦,那地方现在是一个专门为他而设的博物馆(一些旧海报,一面沾满阴沟污泥的旗,一个钟形罩下放着一枚纽扣,表示有纪念意义:他青年时代留下的东西太少,能保存的也就这么些了)。我去看的是那几间陈设很差的屋子,他和我弟弟走得很近的时候就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从前的房主死去很久了,房客从那以后再没有登记过,所以也就没有留下他在这里住过的痕迹。他忘了他的这些出租屋——数量还不少,如今世上就我一人知道 此事,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非常满意。我伸手摸摸死气沉沉的家具,透过窗子看看邻近的屋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触到了他生命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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