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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人(第2/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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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等等。不过注意了——他一开始就说“死在决斗中”,这就意味着他有预感。迷信也许是戴着假面的智慧。我怎么做才能停止这样的想法呢?我在孤独中又能做什么呢?”

他来自普斯科夫,有一个小小的演出公司,一九二四年在里加结婚。当年演出的台词是什么?——该他上场之前,他摘下眼镜,给他死气沉沉的小脸上涂上油彩,这时有人看见的话,就会发现他长着一双灰蒙蒙的蓝眼睛。他妻子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一头乌黑的短发,肤色发亮,但肥胖的后颈上长满了粉刺。她父亲是个家具商。婚后不久,格拉夫就发现妻子愚蠢粗俗,还是罗圈腿,每说两个俄语词,就要夹杂上十来个德语词。他明白他们早晚会分手,但他隐隐觉得她实在可怜,分手的决定就一拖再拖,直到一九二六年,她和拉奇普莱西斯大街上的一个熟食店老板一起背叛了他,他才下定决心离开,从里加搬到了柏林,在柏林的一家电影制片厂谈好了一份工作(该厂很快就倒闭了)。他穷困潦倒,孤苦伶仃,生活没有规律,每天泡在一家便宜的酒吧里,埋头写他的时政诗。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日子过得毫无意义——空虚无聊,也就是三流的俄国流亡人士过的生活。可是大家都知道,人的意识并不取决于这样或那样的生活方式。不论在相对轻松的日子里,还是在开始啼饥号寒的日子里,格拉夫伊茨基都过得还算快乐——至少在厄运到来那一年之前都算过得快乐。他可以称得上一个“忙人”,这给了他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因为他忙活的事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既然是这样的情形,那就没有闲与忙的问题。我们在讨论生活的透气孔,一次被忘却的心跳,怜悯,突然想起的往事——那阵芳香是什么?它让我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就没人注意到,即使在最无聊的街道上,每一座房子也都不太一样?世界是如此丰富多样,房屋那么多,家具那么多,各样物品那么多,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装饰品也那么多——对,毫无用处,却充满无私的、一心奉献的魅力。

让我们实话实说。世上有许多人,其灵魂已沉沉入睡。相反,也有许多人,有原则,有理想——痛苦的灵魂饱受信仰和道德问题的折磨。他们不是敏感的艺术家,但灵魂就是他们挖掘的宝藏。他们用宗教良知的挖掘机越挖越深,原罪、小罪、伪罪如黑煤尘一般呛得他们头晕目眩。格拉夫不属于这类人:他没有特定的原罪感,也没有特定的原则。他自个儿忙碌,全为他自己,就像有些人研究绘画,有些人收藏小东西,有些人辨认复杂的手稿。手稿前后置换的地方很多,插入的东西也很多,页边上还像是胡思乱想地信笔乱画了不少,也随意删除了不少。这些删除了的东西烧毁了大量意象之间相互联系的桥梁——把这些被毁的桥梁再造出来,真是太有意思了。

现在他的研究被另外一些想法打乱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使得他万分痛苦——该如何是好呢?在窗前徘徊一阵后(尽最大努力寻找防守之道,抵御这个可笑、渺小,却又摆脱不开的想法:再过几天,六月十九日,他就到了童年之梦中提到的那个年龄),格拉夫轻轻离开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不再固定,而是随着昏暗的波涛轻轻地起伏,像是大洪水中漂浮的家具。天还没有完全黑——但不知为何,一看灯早早亮起,人的心也随之紧缩。格拉夫立刻注意到一切都不对劲了,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蔓延开来。人群聚在街头,做着神秘的笨拙手势。他们走到街道的对面,到那里后又指指远处的什么东西,然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模样诡异,如同动物冬眠。暮色昏暗,名词消失了,只有动词留下来——或者说只留下不多几个动词的古老形式。这样的情况可能意味深长:比如,意味着世界末日。突然,他感到全身每一个关节又麻又痛,他明白了:那里,就在那里,穿越楼房间狭长的街景,一艘飞艇漂浮而过,轮廓轻柔地映在明晰的金色背景中,在一朵灰色长云下面,很低,很远,很慢,也是灰色的,也是细长的。它移动得那么古雅,和傍晚无比美妙的夜空交融在一起,橘黄的光线,蓝色的剪影,看得格拉夫的灵魂都要出窍了。他把它当作是一种天体象征,一个古老的幽灵,让他想起了自己大限将至。他在心中默念这无情的讣告:我们尊贵的合作者……英年早逝……我们如此了解他……如见其幽默……如见其庄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讣告从头至尾又转述了普希金……“那冷漠的大自然会闪闪发光……”——报纸的花朵,国内新闻的杂草,社论的牛蒡草。

在一个安静的夏日夜晚,他过了三十三岁。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穿一条长衬裤。裤子上有长条纹,像囚犯的裤子一样。他没有戴眼镜,眼睛眨巴着,庆祝他不请自来的生日。他没有邀请任何人,原因是害怕别人的突然出现,像一面小镜子被打破;要么是害怕谈论人生脆弱。客人的头脑里不知会想起什么来,一旦说起人生脆弱,肯定会使之成为不祥之兆。别走,且留片刻——你说得不如歌德好——不过还是别走。在这里,我们有个独一无二的人,有个独一无二的环境:书架上有久经风雨的旧书,有一小杯酸奶(据说可益寿延年),清洁下水管道用的簇毛刷子,一册厚厚的相片簿,灰白颜色,格拉夫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贴,开头贴着他的诗作剪辑,最后贴着一张俄国的电车票——这就是格拉夫·耶茨基周围的东西(格拉夫·耶茨基是他的笔名,是在一个雨夜等下一班船的时候想到的)。此刻,这个长着招风耳、嗓音嘶哑的矮个子男人正坐在床边拿着他刚刚脱下的紫色破洞短袜。

自此以后,他开始惧怕一切事物——电梯、草稿、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街上的汽车、示威者、修理电车电缆的货车吊机平台,还有煤气厂巨大的房顶,怕这东西在他去邮局的路上经过时可能爆炸。邮局那里就更可怕了,一个大胆匪徒戴着自制面具,会来一通射击狂欢。他意识到他的思想状态很可笑,但又无可奈何。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去想些别的事情,却也是枉然。思绪就像一辆雪橇马车疾驰而过,就在每一道思绪后面的踏板上,站着无时无刻不在的马车夫斯马利。另一方面,他不遗余力地投给各家报纸的时政诗歌变得越来越戏谑,艺术性也越来越差(没有人温故知新,从他现在的诗作中注意到死之将近的预感),那些木然的对偶句,韵律让人想起农人和熊玩跷跷板的俄罗斯玩具,还让“shrilly”与“Dzhugashvili”押韵。2 正是这些对偶句,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最终变成了他本人最本质的写照,最能反映他的实际情况。

依常理,灵魂永生的信仰是禁止不了的。不过这里头有个可怕的问题,据我所知,这个问题还不曾有人提出过(格拉夫边喝啤酒边沉思):灵魂要通往来世,会不会受到无端变故的阻碍,如同一个人要生在这个世界上,会遭遇各种不幸一般?难道人活着时就不能想想办法,采取一些心理的甚至物理的措施,帮助灵魂成功地通往来世?具体有哪些方法?人应该有何预见,有何储备,有何规避?可不可以把宗教(格拉夫争论道,他还游荡在昏暗下来的酒吧里,酒吧里已空无一人,椅子也在打哈欠,被放在桌子上睡着了)——把宗教,用神圣的图画盖住生活之墙的宗教——看作有助于创造有利环境的东西?(同样的道理,根据某些内科医生的说法,专门给一些胖脸蛋的好看婴儿拍些照片,用来装饰怀孕妇女的卧室,此法对其子宫中的胎儿大有益处。)但话说回来,即使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也知道了X先生(喝这样或那样的牛奶,听这样或那样的音乐——也就是说喝啥听啥都可以)为什么安全地通向了来世,而Y先生(他的营养略有不同)为什么卡住没过去,死在这个世界上了——难道就不存在别的险情,正好发生在通往来世的那个关键时刻?这种险情不知为何就挡住通往来世的道路,从而毁了一切。请注意,就是动物或普通人,大限一到,也会悄然离去:不要打搅,不要妨碍我完成我困难而又危险的任务,就让我平静地向不朽的灵魂过渡吧。

所有这些想法已经让格拉夫颇感压抑,但还有更差劲、更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压根就没有“来世”这回事,人生固有一死,就像巨大浴缸里的肥皂泡,在如雨喷洒的水龙头下方飞舞,最终破灭一样。格拉夫坐在市郊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看着雨水管的喷头——雨下得很猛,秋天来了,他已经到了那个预言式的年龄,又过去四个月了,现在死亡将随时来袭——柏林附近的松林泥炭地阴沉昏暗,去那里是极其冒险的。不过,格拉夫心想,要是压根没有来世,那么与独立灵魂这种想法相关的一应事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不祥之兆或警示之兆了。万事大吉,让我们变成唯物论者,所以说我这种遗传良好的健康之人也许能再活半个世纪之久呢,那么何必在意神经过敏的幻觉呢——它们只是我社会地位暂时不稳的结果,人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不朽——资产阶级的伟大地位(格拉夫继续想,脑中此刻高声响起令人不快的激励之词),我们又伟大又强大的阶级一定会征服无产阶级这只九头蛇怪,我们这些奴隶主、粮商,还有他们的忠诚诗人,肯定会登上我们这个阶级的高台(请更激昂些),我们所有人,所有国家的资产阶级,所有大地上的资产阶级……各民族的资产阶级,起来,我们的石油狂人(或者黄金狂人?)kollektiv3 ,打倒平民的胡乱创造——现在,只要有“团结”意思的动词副词都可以入诗为韵,然后再来两句重复诗行:起来,各国各地的资产阶级!我们神圣的资本万岁!节拍延长(只要有“各国”字样的都延长),我们的资产阶级国际歌!这样的结果有趣吗?好玩吗?

冬天来了。格拉夫从邻居那儿借了五十马克,买了东西吃了个饱,因为他不打算给命运留下丝毫漏洞。那位古怪的邻居初来乍到,住了五楼两间最好的屋子,竟然自觉自愿(自觉自愿!)地给了他钱财资助。他叫伊万·伊万诺维奇·恩格尔——一个矮胖的好好先生,一头灰发,看起来很像大家心目中的作曲家或者国际象棋大师。但实际上,他代表着某个外国机构(非常外国,也许来自远东,或者来自天外)。有时在楼道里偶然相遇,他总是亲切地笑笑,有点怯生。可怜的格拉夫把这份好意解释为他的邻居是个没有文化教养的商人,与文学无缘,也没去过别的人类精神的度假山庄,一见他格拉夫伊茨基这个梦想家,便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份敬意挺受用,也挺吓人的。不管怎么说,格拉夫自己的烦心事太多,顾不上关注他的邻居。但他倒是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利用这位老先生天使般的善心——比如,夜里没有烟抽,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敲恩格尔先生的门,讨根烟抽。但他并没有真正和他拉近关系,老实说,还从未请他进屋里一叙。(只有一次例外,那晚灯坏了,房东太太正好选了那晚出去看电影,这位邻居便带着一个崭崭新的灯泡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安上了。)

圣诞节,几位文学界的朋友邀请格拉夫参加一个yolka(圣诞树)晚会,晚会上听了各种谈话,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自忖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些花花绿绿的小装饰了。又有一次,在宁静的二月子夜时分,他注目苍穹良久,突然觉得人类的意识如沉沉负重,压得他难以承受。人类的意识是不祥的、荒唐的奢侈品:一阵痛苦的痉挛,抽得他大口喘气,繁星点点的天空如怪物一般摇摆起来。格拉夫拉上窗帘,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敲响了伊万·恩格尔的房门。恩格尔带着亲切的微笑和一点点德国口音,递给他一些缬草药剂。顺便说一下,格拉夫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恩格尔站在他的卧室中间,往一只杯子里滴那种镇静剂——毫无疑问,这是他自配自喝的。只见他右手拿着杯子,左手高高举起,握着暗红色的瓶子,默默地移动嘴唇,数着数:十二,十三,十四,然后突然加快,好似踮着脚尖飞跑一般,数到十五,十六,十七,然后又慢了下来,数到了二十。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的睡袍,一副夹鼻眼镜横跨在他专心致志的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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