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死亡之屋(第3/5 页)
“不想用金线缝衣,现在只好用锤子碎石。”[3]
这些话通常被当作道德箴言,以常见的谚语和格言形式传颂,但从来没有人当真信守过。它们只不过是些空话。他们当中没有人会诚心承认自己的罪恶。虽然责备、羞辱罪犯不符合俄罗斯的精神,但是如果你让一个不是囚犯的陌生人尝试去责备一名囚犯,谴责他所犯下的罪行,那么,那个人势必反遭到无休止的咒骂。那些囚犯侮辱起人是没有限制的!他们会像艺术家那样,巧妙地咒骂你、侮辱你,他们把侮辱人变成了一门艺术、一项最精细的科学。他们会试图把一句恶毒话的意义和精神表达得不大令你反感,但其实却是更微妙、更恶毒。他们彼此之间不断的争吵使得这门学科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他们只有在棍棒威胁的压力下才会去工作,他们既懒惰又堕落。因此,如果他们还没有沉沦,那他们来到监狱后很快就会沉沦而变得腐败。他们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他们彼此完全素不相识。
“魔鬼穿坏了三双鞋,才把我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对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八卦、阴谋、婆婆妈妈似的诽谤、嫉妒、争吵、仇恨,总是在这种黑暗生活中占了主导地位。任何女人再灵巧的嘴都斗不过这些满嘴脏话的杀人犯。
我再补充一句,他们之中也是有些意志坚强的人物,思想开放,习惯于下令行事,勇猛急进,无所畏惧。其他囚犯不由自主地尊重他们。虽然他们往往非常爱惜自己的名誉,尽量不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从来不无缘无故骂人,举止非常庄重。他们很理性,而且总是服从权威。他们的服从不是按照什么原则,也不是尊重什么官位,而好像是他们自己和当局之间的一种约定,一种互惠互利的约定。
再说,监狱里的官员们对待他们也很谨慎。我记得,在这类无畏果断的囚犯们中,有一个据说有着野兽本能的人,一天他被叫出去接受鞭笞。因为他整个夏季里一项工作都没有完成。直接管理我们监狱的典狱长在大门边的刑室里监督执行鞭笞。这位典狱长是决定囚犯命运的重要人物,那些囚犯一见到他就会吓得发抖,有时严重到能使他们精神错乱。用囚犯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会扑到他们的身上去。”但是他们最害怕的是他那对能穿透人心、像山猫一样的眼睛,在他的眼皮底下,什么东西都无所遁形。他甚至不需要亲眼看到,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走进监狱,他立刻就知道在监狱的另一头有什么状况。因此,囚犯都称他为“八只眼”。他的管教方法是很可怕的,他使性情已经够暴躁的人受到更大的刺激,变得更加疯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上司,一个有教养、理性的人,节制了这位典狱长的野蛮暴行,后者会在监狱里惹出许多麻烦来的。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顺利且平安地退休?他是在被法庭传讯以后离开监狱的。
那名囚犯被传唤时,脸色变得惨白。他以往总是无所畏惧地躺下来,默默忍受着棍打,完事后站起身来活络一下筋骨,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他像位哲学家那样,冷静地接受这一切不幸。他从来没有在毫无事前警告的情况下被草率地处罚过。但是,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是有理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安静地向守卫走去时,顺手将一把英国鞋匠用的刀子藏在袖子里。囚犯是禁止携带任何锋利物品的。搜索是频繁的,突如其来,并且意想不到的。任何违规的行为都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但是如果囚犯决心要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的话,那是很难被找到的。而且刀子之类的工具在监狱里是永远需要的,即使被搜走了,他们也会很快找到一把新的。
所有的囚犯都向围栏跑去,屏住呼吸,贴着围栏,透过围栏柱子间的缝隙向外看。每个人都知道,彼得罗夫这次不会让自己遭受棍打,典狱长的末日到了。但是,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典狱长登上他的马车走了。换上另一名警卫执行任务。“上帝救了他。”囚犯们后来这样说着。至于彼得罗夫,他平静地忍受了惩罚。他的愤怒随着典狱长的离开而消失。囚犯的听话和顺从有一道不能越过的极限。没有什么比这种莫名的不顺从和愤怒的爆发更令人好奇了。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卑微和最残酷的惩罚,却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或者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突然脾气大作。乍看之下,他好像疯了。但大家确实是认为他疯了。
我已经说过,许多年来我没有看过这些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有丝毫的忏悔,甚至不见他们有任何痛苦的念头,他们大多数人内心感觉自己绝对是正确的。当然,虚荣心、坏榜样、虚张声势和虚假的耻辱是主要的原因。另一方面,谁又能说他能透彻地看到这些死亡心灵的深处?能读到他们内心不为全世界知道的秘密呢?尽管如此,在这么多年里,我应该还是能注意到一丝遗憾和良心道德上的痛苦。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是的,犯罪似乎不能用一般人既有的观点来解释,它的哲学比一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监狱和强迫工作的制度并不能使罪犯洗心革面,这些惩罚仅仅只是惩罚,为社会提供一种保障,确保他们不会再犯罪而破坏社会的安宁。监禁和极度艰苦的劳动只能使这些人产生强烈的仇恨、对禁欲的渴望与可怕的反抗。另一方面,我相信,这个著名的蜂窝系统[4]给出的结果似是而非,是欺骗人的。它吸干了人的生命泉源,它削弱了人的灵魂,使灵魂受到惊吓,最后展现了一个悔过自新的典范——一具精神枯槁的木乃伊,成了半个疯子的人。当然,背叛社会的刑事犯罪分子仇恨这个系统,而且总是认为自己是有理的。错不在他,而是社会。再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并且通过这种惩罚,他甚至感觉已经洗净了自己的罪行。最后,从这种观点来看,他绝对是无罪的。尽管存在着很多不同的观点,大家应该会同意,有一些犯罪行为,时时处处,不管在什么法律下,从世界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犯罪,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就将永远如此。只有在监狱里,我听过有人带着一种无法抑制、孩子气的笑声,讲述了最可怕、最不自然的行为,最令人发指的谋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弑父凶手。他曾经是个贵族,当过官。在他六十岁父亲的眼里,他就像一个浪子。行为极其不轨,债务缠身。父亲试图限制他,劝他浪子回头。他怀疑父亲除了房子和农场以外还有现金。儿子渴望继承,就把父亲杀了。这一罪行在一个月后才被发现。凶手自己向警方提交了一份报告,说他的父亲失踪了。同时,他继续花天酒地。最后,在他不在家的情况下,警方在院子的污水排水沟里发现了尸体。整条排水沟用木板覆盖着。尸体躺在沟里,穿得很整齐,白发的头颅被割了下来,但放在原来应该接在躯干的位置上,头下放了个枕头。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忏悔,他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官爵,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在我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总是心情非常好,非常愉快。我从来没遇过这样一个反复无常、轻浮、毫无思虑的人。虽然他不是一个傻瓜,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任何特别残忍的倾向。其他囚犯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犯的罪,而是因为他没有自尊,不懂得如何做人。在交谈中,他有时会想起他的父亲。有一次在谈到他们家族遗传的健康体质时,他说:“我的父亲,直到死亡,从来没有生过任何疾病。”这种残酷的麻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案例中,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着科学上还未知的,某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缺陷,这不是简单的犯罪。当然,我本来并不相信这种罪行。但是城里有些人知道其中细节,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事实是如此的清晰,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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