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第3/3 页)
这时她喝了起来。我从来没见有人喝咖啡喝得如此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她忘了她的小摊,忘了明信片,忘了寒风,忘了她的美国客户,只是一门心思地一点一点细细品尝,她完全消失在她的咖啡中了——这情形倒像我一样,忘记了自己的等待,只管看她的丝绒夹克,看她那双幸福得迷迷瞪瞪的眼,看她那双因戴着羊毛连指手套而显得又短又硬的手紧紧捧着咖啡杯。她喝了好长时间,把杯口的一圈奶皮虔诚地舔掉,手心贴住杯子取暖。一股看不见的甜蜜暖流注入我的心田。我的灵魂也在喝咖啡,也在取暖,和褐裙老太太品味着牛奶咖啡一样。
她喝完了。她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子边去还杯子。
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双唇一收,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她快步折回货摊,抽出两张彩色明信片,又快步走到窗子的铁格子前,用她戴着羊毛手套的小拳头轻叩玻璃。窗子打开了,一只绿袖子滑了出来,袖口上缀有一只闪亮的扣子。她把杯子连同明信片递进黑洞洞的窗户里,急匆匆地连连点头致谢。卫兵翻看着明信片,转身离开窗户,反手缓缓关上窗扇,走到屋子里面去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世界原来充满关爱,我周围的一切都深怀仁慈之心。在我和天地万物之间,有着幸福的纽带。我明白了,我想从你身上找到的欢乐并不只隐藏在你身上,还在我周围无处不在:在街上匆匆的声音中,在意外翻起的裙裾上,在冷如金属却又温柔低语的风声中,在雨意欲滴的秋云中。我明白了,这世界并不是一场争斗,也不是一系列弱肉强食的偶然事件,而是光明亮堂的快乐,是仁慈之心的颤动,是一件赠与我们、尚未被打开欣赏的礼物。
就在这一刻,你终于来了——其实来的不是你,而是一对德国夫妇。男的穿着雨衣,腿上套着绿瓶子一般的长筒袜,女的高个,苗条,穿一件豹皮外衣。他俩走到货摊跟前,男的开始挑选摊子上的小东西。我那位刚喝过咖啡的小老太太,满脸通红,喘着气,一会儿望望那男人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摊子上的明信片,激动得眉毛突突跳,那神情就像一个使足全身气力赶马前行的老马车夫。可是那人还没来得及挑出什么东西来,他妻子就一耸肩膀,拉着他的袖子要走。这时我注意到她很像你。不是相貌相似,也不是衣着相似,而是挑剔、不依不饶的神色相似,不屑一顾的匆匆一瞥相似。他俩走了,什么也没买。老太太只是笑笑,把明信片放了回去,又一次埋头读她的红皮书了。我没必要再等下去了。我沿着逐渐暗下来的街道离开了,遇上过往行人,便往他们脸上悄悄观瞧,捕捉笑容和意想不到的小动作——一个小姑娘往墙上投球,小辫子一翘一翘地跳动;一匹马略带紫色的椭圆形眼睛里映出忧郁的天空。我捕捉一切,搜集一切。饱满的雨点斜斜落下,越来越密,我想起我工作室的凉爽、安逸,想起我已经塑好的肌肉、前额、缕缕头发。一想到要开始做雕塑了,我的指头不由得痒痒起来。
天黑了,雨也大起来。每拐一个弯,风就呼啸着问候我。这时一辆有轨电车叮当驶来,车窗闪着琥珀色的亮光,车厢里挤满黑色人影。电车开过时我跳上车,擦干被雨淋湿的双手。
车厢里的乘客个个沉着脸,瞌睡一般地摇来晃去。黑沉沉的车窗玻璃上是小雨点打过后留下的无数斑点,就像繁星点点的夜空一般。电车沿着街道咔嗒咔嗒前行,街两旁是哗哗作响的栗子树,我一直在想那湿淋淋的枝叶可能在抽打车窗。电车停下时,可以听见头上传来风吹落的栗子砸在车顶上的响声。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带着轻轻的回弹声——砰,砰。电车一响铃铛,又开动了,街灯的光晃动在车窗的湿玻璃上。我怀着一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又开始等待那些从车顶传来的轻轻响声。一个急刹车,便又落下一个孤独的圆栗子。过了一阵,又一个砸了下来——砰,砰,还顺着车顶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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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randenburg Gate,位于柏林市中心,最初是柏林城墙的一道城门,因通往勃兰登堡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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