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3/9 页)
我是从那个女孩那里得知他的恋爱偏好和追求模式的。这个女孩,说来不幸,如今已不在人世,和大多数知道他年轻时底细的人一样(好像死神是他的盟友,把了解他过去的危险见证人从他的道路上一一清除了)。他常给那个活泼的驼背写信,或是用教训的口气——引经据典(他从政治小册子上学来的),一种常见的教育类型,或是用隐晦枯燥的话语抱怨另外一个女人(我想受抱怨的这位也是身体有某种残疾的)。这个女人我一直不认识,有一阵子他和她住在城市里最凄凉的地方,睡在一张床上。今天我可以花大价钱调查并审问这个无名的人,可是她,毫无疑问,也是铁定死了的。他的信件有一个很奇怪的特点,就是冗长得令人生厌。他暗示神秘的敌人在策划阴谋诡计,和某个打油诗人展开详尽的辩论,他在一本日历里读过那人的诗作——唉,如有可能,应该修复那些珍贵的练习本,页页都是他密密麻麻的真迹!说来可惜,他写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那时我就不感兴趣,尽管我的确听过,也笑过)。如今在我的记忆深处,能非常模糊地看见她发辫上的蝴蝶结,瘦瘦的锁骨,黝黑的手上戴着暗红色的手链,把他写的信揉成一团;我也听到了背弃他的女人发出的轻柔笑声。
<h3>七</h3>
梦想一个秩序被重建的世界和梦想按自己的心意来重建一个世界,这两者是有重大而深刻的区别的。然而他的朋友里面,包括我弟弟,好像没有一个人能把他们抽象的反叛和他追求权力的残酷欲望加以区别。我弟弟死后一个月,他就消失了,把他的活动转移到了北方诸省(我弟弟的小组衰落了,解散了。据我所知,小组里的其他成员中再没有人进入政坛)。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那里的工作正在开展,只是在目标和方法两方面都和那个年轻团体初始之际所讲、所想、所希望的截然相反了。回想他当年的神态,我惊奇地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无论他走到哪里,他身后都拖着一个长长的、瘦削的叛逆影子。他坐下时,这个影子就在家具底下翻起边来。他要是端着一盏煤油灯,借着灯光下楼朝门走去,那个影子就奇怪地插入了楼梯扶手映在墙上的影子。抑或当年投在那里的影子预示着我们当前的黑暗时代?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喜欢他,但是无论如何我弟弟和其他人都把他的阴郁当成了精神力量特别强的表现。他的想法冷酷无情,这好像是他遭受过神秘苦难的自然结果,他不起眼的外壳也仿佛预示着干净利落的内核。我也可以承认,自己曾有过转瞬即逝的印象,觉得他能做到慈悲为怀。只是紧接着我就看透了他。那些喜欢廉价悖论的人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刽子手的感伤了。说来也是,肉铺门口的人行道总是潮湿的。
<h3>八</h3>
悲剧发生后的头几天,他照常来,有几次还在我家过夜。我弟弟的死好像没有引起他明显的悲伤。他的举止一如往常,我们也一点不奇怪,因为平日里他已经很忧伤了。他和平时一样,坐在屋里某个角落,读点没意思的东西。总之,他的举止和遭了很大不幸的人家一样,大家既不特别亲近,也不完全生分。更有甚者,他经常出现,又阴郁沉默,可能被误解成一种不善言表的同情心了——你明白,就是一个意志坚强又沉默寡言的人具有的同情心,不显眼,但总是存在——同情的柱石——后来你才知道,那些夜晚,那个家里人人泪眼蒙眬,他就在这家里的一把椅子上过夜,自己也病得厉害。然而,他的情况却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那时候他要是果真喜欢我们家的话,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像在忧伤和绝望的气氛里那么自在:当时吃完饭的盘子扔满一桌没人收拾,不抽烟的人也可以要烟抽。
我如今还真切地记得我和他一道去办一件小事的情形。那是一件极其细小的事,记不清楚了,就是死人把活人纠缠得越久越好的小事情(死了人都一样,有好多繁文缛节)。可能有人对我说了:“好吧,就让他跟你去。”于是他来了,小心地清着嗓子。也就在那一次(我们走在两边没有房屋的街道上,到处是尘土,我们走过了一道道篱笆和一堆堆木材),我做了一件事。如今一想起这事来,我就从头顶到脚趾过电一般地羞愧难当。天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也许不完全是出于感激别人的吊唁,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别人的吊唁——一阵不合时宜的紧张情绪袭来,我抓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这让我们两个都轻轻晃了晃)。整个动作就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假如我当时是拥抱了他,嘴唇贴在了他又短又硬的可怕金发上,那我今天肯定会倍受折磨。如今过去了二十五年了,想来纳闷:当时我们走过一片废弃的街区,就我们两人,我的衣袋里装着格列戈里子弹上膛的左轮手枪,这东西是我刻意藏起来的。离得那么近,我完全可以一枪打发了他。那么一来,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不会有冒雨的假日;不会有我的千百万同胞奴隶一般扛着铁锹、锄头和钉耙浩浩荡荡游行庆祝的场面;不会有震耳欲聋的扩音器,反复播送着同样的声音,令人无处逃遁;每一户人家不会有不敢声张的丧事;不会有花样繁多的酷刑;不会有麻木的心灵;不会有巨幅画像——不会有这一切。唉!要是能爬回过去,抓住错过的机会,拽住它的头发,把它扯回现在,重现满是尘土的街道,空旷的地段,我裤兜里沉甸甸的东西,还有走在我身边的年轻人,那该多好呀!
<h3>九</h3>
我迟钝又肥胖,就像哈姆雷特王子。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乡下中学的图画老师,地位卑微;他坐在首都大监狱中一间不知名的房间里,前面有无数的铁门和木门,我和他之间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那座监狱为了他变成了城堡,因为这位暴君自称是“选举他的人民的意志的囚徒”。就在他把自己和我锁在地下室后,有人告诉我,他的一个远亲,一个老寡妇,因为种出了重达八十磅的萝卜,得到奖赏,来见这个至尊之人。有人领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大理石铺地的走廊,过了无数个在她面前打开又在她身后关上的门,最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白色大厅内,里面的全部陈设就是两把镀金椅子。有人告诉她站在这里等。过了一段时间,她听见门后传来无数的脚步声,接着他的六个男卫士相互谦让着走了进来。她抬起惊恐的眼睛,在卫兵们中间找他,但他们的目光没有投向她,而是看着她脑袋后面的地方。这时她一转身,看见就在她身后,另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门,他自己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这扇门进来了,停在一把椅子旁,一只手按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摆出鼓励大家的姿态,仔细观察这位国家请来的客人。然后他自己坐了下来,建议她用她自己的话描述一下她的辉煌成就(一位侍者带进来她种的蔬菜的黏土模型,放在第二把椅子上),她花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十分钟讲述她是如何种萝卜,又是如何拔萝卜的。拔呀拔,拔不出来;她觉得她看见了她死去的丈夫过来和她一起拔,就是这样也拔不出来;她只好先叫儿子来帮,又叫她侄子来帮,还叫了两个在草棚里休息的消防员来帮;最后,大家排成一串,齐心协力才把这个大怪物拔了出来。她讲得绘声绘色,他显然深受感染。“这是真正的诗,”他对随从说道,“这里有一位诗人们应该学习的人物。”说罢他生气地命令那个萝卜模型应该用青铜浇铸,然后就走了。不过我不种萝卜,所以我没有办法去见他。即使我种了,我怎么会带着我珍贵的武器去他的兽穴?
他偶尔在人们面前露面,但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还给每个人发一面旗子,用很重的材料做成,让大家高高举起,这样两手就一直保持着忙碌状态。每个人都受到监视,警卫不计其数(更不用说便衣特务和监视便衣特务的便衣特务了)。即便如此,机敏果敢之人还是有机会找到漏洞的。一个透明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命运裂缝,透过它就可以扑上前去。我心里一一想过各种杀人办法,从古典的匕首到现代的炸药,但都不可用。于是我经常梦见自己反复地扣动武器的扳机,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武器在我手里解体了,子弹就像水滴一般淌出枪管,要么就像毫无杀伤力的豆子一样从我那龇牙咧嘴的敌人胸膛上弹落下来,而敌人开始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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