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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总序(第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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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1880)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压卷之作。计划中有上、下两部,最后只写成了第一部。评论界一般把这部小说视为作家最成熟的作品。作家曾经开拓过的种种主题,如:“幻想家”、“双重人格”、“灵与肉”、“被伤害与侮辱的”、“超人哲学”、“权力真理”、“偶合家庭”、“恶魔性格”、“苦难救赎”等等,在这部书里都作了探讨。小说把社会现实生活的揭示、人物类型的刻画、俄国社会发展道路和人类命运的思考等一系列问题融合在一起,涉及了政治、社会、人性、哲学、伦理、道德等各个方面的论题。书中展示的人物,从老卡拉马佐夫到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塞三兄弟,以及身为厨师、实为老卡拉马佐夫私生子的斯乜尔加科夫,这个“偶合家庭”里的所有成员,都有着十分鲜明的性格,代表着不同的主题。作家从人物的心理和意识着手,写出了“俄罗斯性格”的不同方面。这些性格要素是认识俄罗斯社会和人性的重要依据。长期以来,“俄罗斯性格”似乎只是一个褒词,其实作为民族性格来讲,它“既伟大,又孱弱”,充满正反矛盾和斗争的习性才是正常的。就像果戈理《死农奴》里的地主们,也正是“俄罗斯性格”某些方面的体现。高尔基曾经写了两篇文章专论“卡拉马佐夫习性”,但这何尝不是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只是消极面凸显得更明晰罢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把俄罗斯人的生活观念、宗教意识、民族特性和人性欲望都作了透彻的解剖,脱略在具体画面之上的含义正是陀氏所追求的目标。嗣后的作家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兴起时,诸多现代派作家会把陀氏视作为自己的师承。但陀氏作品的丰富性,表明他依然是写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真实往往是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分析以及近乎乖张的行为来体现,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氛,形成别具一格的真实。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这恐怕是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键所在。

六十至七十年代陀氏还创作过两个长篇《赌徒》(1866)和《少年》(1875)。《赌徒》题材不大,写人被嗜好和物欲控制,无法自拔的状态,对沉湎于赌博的心态有极为传神的描绘。人性的弱点反过来控制人本身,带着悲剧性的意味。这也牵涉到作家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经历。该书的创作过程成就了一段佳话。陀氏一生为金钱所困,为了偿还哥哥米哈伊尔身后的债务,他与出版社约定在规定的期限里交出一部作品,但合同规定,如逾期不交,将影响陀氏作品的版权。作家无奈之下,只能聘用女速记员安·格·斯尼特金娜,由他每天口述小说内容,斯尼特金娜打字整理成文稿,最后在二十六天的时间里赶完书稿,同时也成就了作家第二次婚姻。斯尼特金娜即后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陀氏去世后,她对陀氏遗稿的整理作了许多贡献。《少年》写了俄国资本主义进程里人们浮躁的心态和欲望的变化。七十年代人们急切的发财欲望腐蚀着年轻一代人的灵魂。作家对特定历史时期的普遍极端个人主义,表示出明显的担忧,他想从宗教思想里找到适合的药方,当然是不现实的。但小说生动地见证了这个剧变时期的人心浮躁的状态。也许至今还有现实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另外的一些作品,如中篇《永久的丈夫》(1870)、“幻想性的故事”《温顺的女性》(1876)和《一个荒唐人的梦》(1877)都各有侧重,不相雷同。特别是《一个荒唐人的梦》把“幻想家”的主题上升到对“人类黄金时代”的憧憬,说明陀氏思想的变化。

从一八七三年到一八八一年陀氏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作家日记》,体裁不一,有政论、文学评论、回忆录、特写、谈话式的随笔以及一部分小说。长期以来,俄国评论界认为《作家日记》体现了作者思想中软弱以至反动的一面,其实这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极其重要的资料,是正确理解陀氏其人其事的钥匙。陀氏一生,磨难不断,除了政治上的迫害,经济窘迫也是他和俄国其他大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往往预支计划中作品的稿费,以解眉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写作风格,而为有些评家所诟病。但陀氏的写作风格正是冲动型的,不加掩饰的内心激动,急于表达的思想观念,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别具一格的文风。他不可能像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那样字斟句酌地反复修改文稿。感情的激流一路狂泻,有时甚至显得痉挛纠葛的文风,构成了陀氏小说的别样格调。很难说他写的是美文,但有着不作掩饰的内心披露,深入骨髓的无情解剖,作家自己常常会忘情于展示严酷的真实,以致只求将它们如实呈现于读者的眼前,不作表面的抑扬,却把判断留给读者自己。

陀氏小说对世界和人性的思考和剖视,把小说这个文学体裁推到了思想的前沿。小说家不是政治家或哲学家,重要的不在他能提出什么医治人生和社会的良方,因为这时他们往往是既幼稚又可笑的。文学的力量在于敏锐的发现,表现的深刻,在感性的图像里展示世界的真相和人性深处的奥秘。就这一点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做得非常出色的,可以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时代的高度。高尔基虽然对陀氏有些作品颇有微词,但他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伟大的天才”,“就表现力而言,他的才能可能只有莎士比亚堪与媲美”。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知道这并非溢美之词。

一八八一年一月二十八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圣彼得堡逝世。此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臧否不一的评论从来不曾间断过,这主要是对他的政治倾向性和宗教意识而言,至于对他在世界文学中崇高的地位,他对小说文体的巨大贡献,似乎并不见太大的异议。倒是随着现代小说风格的演进,陀氏小说的价值正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

<h3>变幻的母题旋律</h3>

小说通常都以题材分类,例如司各特的《艾凡赫》被称作“历史小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以“场景”来归类,如“巴黎场景”、“外省场景”之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通常被称作“史诗小说”,更有完全具体如英国作家哈代的被统称为“威塞克斯小说”的一组作品。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故事虽然大都发生在彼得堡,但并没有评论家称他的小说为“彼得堡小说”。原因是陀氏小说不断开拓的是一种“母题”,他像音乐家那样,找到活跃在生活里的种种“旋律”,构成他小说的主要元素。这在以往的作家那里并不多见。

“小人物”是俄国文学里固有的一个母题,从普希金的《驿站长》开始,果戈理的《外套》,到后来契诃夫的《一个文官的死》,这个母题被开拓得淋漓尽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穷人》奏响的就是这个旋律。陀氏崇敬普希金,他的第一部作品献给了这样一个题目,也许并不偶然。因为他说过:“我们都是从普希金门下走出来的。”但《穷人》里的主人公杰武什金虽然有着和其他“小人物”一样的命运,在心里占主导地位的却是对自己人格的意识。“我有良心和思想,我是人”,“我的一块面包是我自己的,是用劳力挣来的”。社会的不公,贫富的对立使他愤懑,他意识到自己软弱,又不能有所作为,他告诉读者,“在一个最浅薄的人类天性里面有着多么美丽的、高贵的和神圣的东西”(别林斯基语)。陀氏把“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心理过程,十分清晰地展示给读者看。这是他比前辈们要更深刻的地方。

探索人的内心奥秘,是一条很复杂的路。重视文学社会历史作用的评论家们对他承袭俄罗斯文学写“小人物”传统褒奖有加的时候,陀氏却悄悄转向,把他的探索推进到人的“双重人格”母题上,创作了小说《双重人格》(又译《孪生兄弟》、《性格迥异的同貌人》等)。历来的小说都是善恶分明,在英国小说里有“happy ends”,就连法国巴尔扎克也未能免俗,总要在小说里分出这样的壁垒。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形象说明,善与恶常常会共同栖居在一个人身上,人的本性里就有兽性与人性,当兽性占上风的时候,就出现恶行,人性却支持着人的善行。在《双重人格》里,作者只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因为在一个中篇里也不可能有太深入的开掘。这个旋律,还要在作家后来的长篇里作为回旋曲反反复复地出现。但这个中篇已经把问题十分明确地提了出来。当然引起评论界一片哗然,好像陀氏忽然误入歧途。这一点甚至影响着中国的评论界。其实只消读一下陀氏嗣后的作品,就能知道《双重人格》正是作家小说母题深化的一个前兆。《罪与罚》里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鬼》里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和伊万·卡拉马佐夫等,都对这一个重要母题有更深入的开拓。很难设想,如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没有“双重人格”的母题,小说的思想魅力和人物的生动个性将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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