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最初印象(续)(第2/6 页)
连带一提,他那奇怪的嚣张气焰使我惊愕不已。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居高临下地睥睨世上一切事物,他不是装出来的,是非常自然外显的。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用自己的权威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不知何故,他总是镇静地看着一切,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到惊讶的。虽然他完全明白其他囚犯对他很敬畏,但他一点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炫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敬畏他的囚犯们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那种虚荣和傲气。
他很聪明,出奇的坦诚,虽然不健谈,但他说的都是实话。对于我的问话,他只是简捷地回答说他在等待迅速康复,然后他可以接受余下的那一半处罚。刚开始执刑时,他担心自己会无法幸存。“但现在,”他一边说一边对我眨一下眼,“结束了。我挨完剩下的刑罚,就会立即随着大批囚犯被发配到尼布楚去,我可以在途中逃跑!我一定会跑的!只是希望背上的创口快点愈合!”
在日后的五天时间内,他急切地等待出院。他有时显得很好笑、很快乐。我试图利用这少有的机会让他谈谈他那些冒险事迹。他皱皱眉头,但总是坦率地回答我的问话。当他意识到我是在追究他的良心,希望他至少流露一丝忏悔时,他蔑视和傲慢地看着我,仿佛我突然间在他的眼里成为一个幼小的傻孩子。他不能和一个小孩讨论这么大的问题。他的表情甚至露出可怜我的样子。但一分钟后,他又对着我大笑起来,非常开怀的笑,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我敢肯定,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我的话,也许会一再地嘲笑我。
他终于在背部还没有完全康复时出院了。我也正好出院。我们一起从医院离开。我回监狱,而他回到警卫室附近的拘押室里,他先前就关押在那里。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这是对我亲密的一种表示。我认为他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个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时刻。但是事实上,他一定看不起我,他总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个被征服了的,软弱、可怜的,在各方面都逊色于他的人。隔天,他就被带去接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们牢房的门一锁上,立刻就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家庭、住家的感觉。只有在此刻,我才会看到囚犯们,我的同伴们,就像是在家里一样的情景。白天,看守官员、警卫和所有的长官随时都会走进牢房里,因此囚犯们一直非常紧张焦虑,总是不能平静下来,似乎在恐慌中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某些事情。而现在,只要牢门一被锁住,大家就霎时安静下来,各就各位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他自己的铺位做一些手艺活。牢房里突然亮了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有自己的蜡烛和烛台,烛台大多是木制的。有的人坐下来补靴子,有的人缝补自己的衣服。牢房里的空气渐渐污浊起来。极少数的囚犯蹲在角落里,在面前铺着的毯子上赌牌。几乎在每间牢房里,都有一个犯人自行准备了一尺长的窄毯、蜡烛,和肮脏油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纸牌。他们把这称做“练兵场”。场主以此为职业,向玩牌的收取租金,每晚十五戈比。玩家通常玩三张牌,或者“上山”等游戏。所有的游戏都是赌博。每个玩家蹲在那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倒在自己面前,只有输个精光,或者把同伴们的钱都赢了过来,他才会站起身。赌博直到深夜才结束,有时甚至持续赌到天亮,等到牢门打开的时候。我们的牢房和其他的牢房、监狱一样,总是有些乞丐,他们之所以成为乞丐不是因为赌输就是喝酒喝光了,或者简单地说,他们是天生的乞丐。我说是“天生”的,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这个词。事实上,在我们的国家里,不管是什么环境,无论是什么情况,难免有些个性奇怪、脾气随和、命运注定的乞丐。他们永远是贫穷的,他们总是龌龊的,看起来老像是受到压迫或感到气馁的神情,受那些突然发了财或者突然地位升迁的其他人的役使,侍候那些狂欢作乐的人,听从他们的使唤。任何举措,任何倡议,对于他们都只是悲伤和负担。就好像他们生下来就带着这样的条件,他们天生不会为自己努力,不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他们的人生目的就是依照别人的意志去行事。在任何情况下,任何机会、任何变动也不能使他们致富,他们永远是乞丐。我注意到,这样的人不仅在普通民众中存在,在所有的社会、阶级、政党、杂志和协会中都普遍存在。在每间牢房、每座监狱里也都有这样的人。赌局各方一就位,这样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无论如何,赌局少了这样的角色就行不通了。赌徒们通常会花五个银戈比雇用他一整晚,他主要的职责是站在外面黑暗的厅里把风。大多数情况下,他要站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长达六七个小时,仔细听着每一下敲门声、每一种声音,和院子里可能的每一个脚步声。少校和监狱的守卫有时会在深夜悄悄地走进来,捉拿赌徒和在为自己工作的囚徒,从院子里就能看到牢房里透出的烛光。至少,当他们突然听见庭院入口的门锁响声时,把东西隐藏起来、吹熄蜡烛、躺回到铺板上去,都已经为时太晚。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把风的人会遭到赌徒们的痛打。因此,把风者失误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五个戈比,当然微薄得可笑,甚至对于监狱里坐牢的人来说也是很少的。但使我惊愕的是监狱里那些严厉残酷的雇主,雇主不管是何种身份和何种情况下都是一样冷酷。“他拿了钱,就得做事!”这是不容反驳的。雇主花费很少的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得到更多。他甚至认为他是施恩于雇工呢。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喝醉了,一面又欺骗他的雇工,这种情景我在监狱中、在赌摊上看过不止一次。
我前面已经提过,在牢房里,除了赌徒,几乎每个人都会坐下来做些事情。完全没事做的不超过五个人,他们很快就会入睡。我的床铺一头靠近门边,另一头和我头顶头的是阿基姆·阿基米奇的床铺。他每晚要工作到十点至十一点钟,黏贴制作那些丰富多彩的中国灯笼,城里有人出了相当不错的价钱向他预订。那些灯笼他做得很精妙,他工作有条不紊,从来没有间断过,做完工作后,把工具收拾得十分干净,然后轻轻地来到床铺前,把被褥铺好,祈求上帝,缓缓睡下。良好的行为和秩序显然使他对琐碎的细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内心里一定认为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和一般愚蠢和狭隘的人不一样。不过,我打第一天起就不喜欢他。我还记得第一天因为他使我想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惊异像这样的人在生活中竟然没有获得成功,而是来到了监狱里!以后,我还会再来谈谈阿基姆·阿基米奇的。
现在让我来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牢房里的人员组成。我会在这牢房内生活很多年,他们都是我未来的狱友和同伴。很显然地,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他们。我的床铺左边是一群来自高加索的山民,大多数犯的是抢劫罪,被判了长短不同的刑期而发配到这里。他们分别是:两个莱慈根人、一个车臣人和三个达格司坦的鞑靼人。那个车臣人性格阴暗,态度不和善,几乎不和人说话,还带着仇恨、忧郁、恶毒和嘲讽的笑容不断四处张望。莱慈根人之中有一位是老人,长长细细的鹰钩鼻,看起来像个万恶不赦的强盗。而另一个莱慈根人,努拉,从第一天起就给了我最鼓舞人心、最具有魅力的印象。他还很年轻,个子不高,体格像个大力士,完美的金发,淡蓝色的眼睛,弯弯的鼻子,由于以前经常骑马,腿有些弯曲。他的身体被砍伤过,也被刺刀和子弹打伤过。在高加索地区,他居住在和平区域内,但经常跑到非和平的山区里,和那里的人一起攻击俄罗斯人。在监狱里,大家都喜爱他。他总是很开朗,对大家都很有礼貌。毫无怨言地工作着,保持着冷静和清醒的神态。他对偷盗、欺诈、酗酒等行为非常激愤,对一般犯人生活中那种肮脏污垢的东西感到愤慨,但他并不会参与打架,只是厌恶地转过身去。他继续着自己的苦役,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做出任何错误的行为。他是非常虔诚于真主的信徒,神圣地作着祈祷,在伊斯兰教节日前的斋戒日里空腹禁食,作为一个狂热的教徒,整晚都在祈祷等待。每个人都爱他,相信他是个诚实的人。“努拉是头狮子。”囚犯们这样说他,因此他有了个“狮子”的绰号。他相当肯定在年底刑满释放后会回到家乡高加索地区,他就依凭这个希望在监狱里生活下去。如果失去希望,我想他是会死的。我第一天就突然注意到他了。在这里面对着那些邪恶、忧郁和讥讽的囚犯,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善良和他的同情心。我进入监狱刚开始的半小时里,他从我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脾气很好地对着我笑。起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的俄语非常糟糕。不久以后,他一遍又一遍地来找我,面带着微笑,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样持续了三天。我后来才猜到他一部分的意思,知道他是在为我难过,感到我不熟悉监狱的生活,想对我表示他的友谊、鼓励我,要我相信他会保护我。真是个善良天真的努拉啊!
达格司坦的鞑靼人有三个,他们是亲兄弟。其中两人年纪已大了,但是第三个,阿雷,还不到二十二岁,而且外表还更年轻些。他睡的地方就在我旁边。他漂亮、开放、充满智慧,同时也是非常纯真,第一眼看见他,我的心就被吸引住了。我很高兴,命运将他送到我身旁而不是其他人。他的心灵全表现在他那张漂亮——甚至有人可能会说——美丽的脸上。他的笑容是那么地充满自信,那么天真幼稚。他那双黑色大眼睛是那么地柔软温和。看着他,我一直觉得特别愉悦,甚至能够解除我的痛苦和悲伤。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在家乡时,有一天他的哥哥(他有五个哥哥,他和其中两个在同一间牢房里)告诉他,带上剑骑上马去作某种探险。在一个尊老的家庭里的男孩不仅不敢拒绝,而且也没有想到怀疑他们要去哪里。他的哥哥们同样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他们其实是去抢劫一位富裕的亚美尼亚商人。他们在路上埋伏,袭击了他。结果,他们杀死了那个亚美尼亚人,抢劫他的车和车上货物。但案件被侦破。他们六个兄弟全被判了刑,流放到西伯利亚服劳役。法院见阿雷年小又是从犯,减轻了他的刑罚,只判四年流放。哥哥们都很爱他,这不是一种兄弟之爱,而是父爱。对于流放中的他们,他是一种安慰,他们平常都很阴沉,不开心,但总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和他说话时,脸上的严肃神情都被抹平了。他们很少和他说话,可能考虑到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没什么严肃的事情可以和他讨论的。我猜想,他们跟他说的都是些幽默的话,甚至是孩子气的言语,至少他们在倾听他的反应时,一直互相咧嘴笑着。他自己对他们的尊重也达到相同的程度,几乎不敢和他的哥哥说话。真的很难想象,这个男孩在监狱的日子里,怎么能够保持自己的柔软心肠,而同时又能表现出这样严肃的诚实和诚意,这样宽容大度,没有因为环境而变得粗暴,没有染上坏习惯。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柔顺,但却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坚持不懈的性格。我后来知道,他纯洁得像个女孩,但他是清醒的,监狱里任何人的讨厌、玩世不恭、龌龊或不公平的行为会使他美丽的眼睛燃起强烈的愤怒之火,使他的眼眸更加美丽。但是他避免争吵和辱骂,尽管他并不会让自己无缘无故地受辱挨骂,并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所以他从不与人吵架,大家也都爱他。
起初,他对我只是礼貌而已。渐渐地,我开始和他说话。几个月后,他学会了俄语。他的兄弟们在监狱里并没有学会。他似乎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非常谦虚、敏感,甚至会作很多的判断。我在这里开诚布公的说,我认为,阿雷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现在回忆起我与他的相处,我觉得他是我一生中遇过最好的人之一。他本质上是一个自然的、心地美丽的人,这些品质都是上帝赐予他的。完全难以想象他有一天会变坏。对于他,你永远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阿雷。可是,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