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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个月(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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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监狱三天以后,才有人叫我去上工。上工的第一天令我非常难忘,虽然这一天内我并没有发现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但至少已经包括了我作为一名囚犯所会遇到的,与外头的生活相异的经验。而且,这也是我对监狱最初的印象之一。我依然贪婪地观察这里的一切。我的心情非常难受,煎熬地度过了最初的三天。每一分钟里我都重复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人生流浪旅程中的一个终点了——我在监狱里了!”

我又对自己说:“这是我多年来旅行的一个码头,这是我的一个角落,落到这里来是难以置信、非常痛苦的……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很多年后,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感到怀念呢!……”我这样说,就好似在刺激自己的伤口,想感受到它的疼痛。仿佛对一个充满着痛苦和不幸的头脑,有时重新检视伤口也是一种真正的乐趣。离开这个地方最终会遗憾!这个想法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令我感到很恐怖。我那时就已预感人可以在这种环境下安住下去,这是多么怪异的想法啊?但那个时刻尚未到来,现在我身边所有的人对我都是怀着敌意……虽然也许他们不全是如此,但我此刻的感觉似乎是如此的。我的新同伴们用那种野蛮的好奇目光凝视着我,他们对待突然出现在他们之间这个新来的贵族那种日益增强的严厉态度,有时几乎达到了仇恨的地步——这一切都在折磨着我,我自己都希望能尽快地去做工,只是为了快点弄清楚,我所有这些痛苦和不幸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以便开始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地生活,尽快走上和大家一样的生活轨道。

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注意到,也没有从我鼻子底下的那种普遍的敌对情绪中,厘清来自他人向我表示的同情。然而在这三天里,我见到的一些和蔼可亲、性格温和的人,使我强烈地受到鼓舞。阿基姆·阿基米奇待我比对其他人都更亲切、友好。很快地,我也从那些忧郁和仇恨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几张善良温和的脸庞。“到处有坏人,但是即使在最坏的人当中,也会有些好的,”我急着这样安慰自己,“谁知道呢?这些人,也许并不比监狱外的那些自由人坏到哪里去。”我这样想着,但马上又对这样的想法摇头。可是,我的上帝!如果我当时就知道这种想法有多真实就好了!

例如,有一名囚犯叫苏士洛夫。虽然在我被监禁期间,他一直在我周遭艰苦地做着苦工,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真正认识他。我现在一想到罪犯不比其他人更坏的时候,就会立即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他就像是我的一个“仆人”。他和我的另一个“仆人”约瑟夫,都是阿基姆·阿基米奇从第一天起就推荐给我的。假如我吃不惯官方的伙食,又有钱支付自己的伙食的话,每个月付三十戈比,他就会每天为我做一道特殊的菜。约瑟夫是囚犯们自己提名选择的。是我们两间厨房里的四个厨师之一。然而,他们接受或不接受这样的选择,完全由他们自己决定,即使你今天接受了,明天也可以马上辞去。厨师的工作非常好,不需要外出做苦工,他们的工作就是烤面包和煮菜汤。没有人称呼他们厨师,而是把他们叫作“女厨”。但是,这种称呼丝毫没有蔑视的意思,而是认为他们很可爱,特别是因为被选进厨房的人都很诚实聪明,因此,对这种可爱的玩笑,我们的厨师也并没有感受到是种侮辱。

约瑟夫一连几年几乎都被选上,但有时在他心情忧郁,或正好要想干私运酒勾当的时候,他也会拒绝。尽管他是犯了走私罪入狱的,他却是一个难得诚实和谦逊的人。这就是我先前已经提过的走私犯,一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但他生性怯懦,尤其害怕鞭笞。他性情安静温和,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尽管他怯懦,但却嗜好走私,抑制不住贩酒的热情。他和其他厨师一样贩酒,但肯定没有格辛那样的规模,他没有承担太大风险的勇气。约瑟夫和我始终相处得很好。另备伙食,自己买肉吃,并不需要很多的钱。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一个月只要花上一个卢布就够了,面包不算在内,那是监狱里供应的。菜汤也是监狱供应的。有时候我感到很饿,虽然我厌恶那菜汤的味道,但还是得喝,我还是得填饱我的肚子。慢慢地,那种厌恶感也就随着时间消失了。我平时总要买一块牛肉,一天半公斤。冬季,我们这里的牛肉非常便宜,半公斤只需两个戈比。

负责监督牢房秩序的残疾士兵总是自愿、好心地每天到市场上为囚犯购物。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除了有时送给他们一些小小的礼物。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心态的平和。否则如果他们拒绝的话,他们在监狱里就没有安生的日子。因此,他们为囚犯走私烟草、茶砖、牛肉、面包等等除了酒以外的一切物品。没有人请他们买酒回来,虽然有时也会请他们喝上一口。

一连几年约瑟夫都替我做同一道烤牛肉。他烤得味道怎样则是另外一回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在整整这几年内,约瑟夫若能和我勉强说上几句话就算不错了。很多时候,我试图和他攀谈,但不知为何,他无法延续我们之间的对话,有时只是笑笑,或者回答“是”或“否”就结束了。他是个海克力斯[13],但他的智力只像个七岁小孩。看着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除了约瑟夫,苏士洛夫也是那些给过我帮助的人之一。我没有要求他做些什么,也没有找过他。不知什么原因,他自己找到了我,和我搭上线,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记得是怎样开始的。他主要是为我洗衣服。牢房后面有个大坑,囚犯们就在大坑周围的木桶里洗自己的衣服。此外,苏士洛夫还找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情来为我服务。他为我煮茶,到处跑腿为我办不同的事,为我找到各种东西,为我修补外套,每个月帮我擦四次靴子,所有的杂务都做得很勤快,无可挑剔,仿佛上帝知道他是负责任的——事实上,他把自己的命运和我联系起来了,把我的事情都等同于自己的一样。例如,他从来没有说过:“你有这么多的衬衫、你的外套破了”,而是说:“我们有这么多的衬衫、我们的外套破了。”他从来不直视我的眼睛,似乎为我做这些事是他生活的主要目的。他没有任何手艺,从我这里赚取一点钱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我尽我所能给他,即使很微薄,他始终很高兴。如果他不做我的仆人,他就会无所适从。他选择我,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友善,付钱的时候更诚实、公平。他是那种永远不会致富,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改善自己地位的人。他们受雇在寒冷的厅里彻夜为赌徒把风,倾听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声响,一个晚上只拿到五个银戈比,如果哪天晚上监狱里有夜巡,他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事实上,他们是用自己的背来换取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的。前面我已经形容过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几乎在所有人面前,始终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在日常事务中,他们发挥的作用不是二等就是三等的。这一切全都出自于他们的天性。苏士洛夫是个很可怜的家伙,相当温顺、驯服,甚至看起来像一直受到压抑,虽然这里没有人会压迫他,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对我来说,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他很可怜。我甚至一看到他就禁不住会有这种怜悯的感觉。究竟是为了什么?遗憾的是我自己也答不上来。我也无法与他交谈,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应对,对他来说,谈话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只有在谈话结束时,请他做什么事或者请他去哪里跑一趟,才会使他兴奋起来。他长得不高也不矮,他的人品既不好也不坏,不愚蠢也不聪明,不年轻也不老,脸上有一点雀斑,一头金发。反正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个人。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猜测,我感到他是属于希洛特金那伙人的,他完全被他们控制着,不求任何回报。囚犯们有时取笑他,主要是因为他在来西伯利亚的途中,为了一件红衬衫和一个银卢布与别人交换位置。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代价,他出卖了自己,因此被囚犯们取笑。所谓的换位,就是和其他人换了姓名,因此,也等于与他人换了自己的命运。听起来好像是个奇怪的笑话,但这是个事实,我在被送往西伯利亚的途中,这种事情在囚犯之中形成某种秘密的传统,并且存在着某些已知的交换形式。一开始我不相信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后来却不得不相信了。

这种交换是如下所叙完成的:例如,有一批囚犯将被押送到西伯利亚。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的去服苦役,有的去工厂,有的只是被流放,这些人同行上路。途中,不管他们到了什么地方,比如到了彼尔姆地区,这些流亡者中有些人希望和其他人交换位置。例如,一个叫米哈伊洛夫的人,他犯了谋杀罪或者其他重罪,但不愿意去服多年的苦役。他很狡猾也很有经验,他知道怎么解决。他在同行的人之中寻找那些头脑简单、容易上当、只被判了较轻刑罚的人。那些人也许只是被送往工厂短期工作,或者只是被流放,亦或只是被判了短期的苦役。最后他找到了像苏士洛夫这样的人,一个前农奴,现在被发送流放。他已经走了一千五百多俄里[14]路,当然,他身无分文,因为一直以来苏士洛夫甚至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非常累了,吃的是官方定量的配粮,吃不好也吃不饱。穿的是囚服,期待为他人服务以换取几个可怜的铜戈比。米哈伊洛夫开始和他攀谈,甚至成了很好的朋友,终于,在某个递押站,米哈伊洛夫把他灌醉了,然后趁机问他想不想“交换”。

“我,米哈伊洛夫,”他这样说道,“被判了所谓的苦刑,但是不用真的去服苦役,而是被送到一个‘特科’单位。虽然也是做苦工,但那是一种特殊的、比较好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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