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岁月静好,随遇而安(第2/24 页)
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中,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的云是黄黄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些冰凉。
是因为云的印象吧!他读完大学便急急想留学,他是家族留下的唯一男子,父亲本来不同意他远行,后来也同意了,那时留学好像是青年的必经之路。
出国前夕,父亲在灯下对他说:“你留学也好,可以顺便打听你母亲的消息。”然后父子俩红着眼互相对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父亲高大微偻的背影转出房间,自己支着双颊,感觉到泪珠滚烫迸出,流到下巴的时候却是凉了,冷冷地,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流开。那一刻他才体会到父亲同意他留学的心情,原来还是惦记着留在杭州的母亲。父亲已不止一次忧伤地对他重复,离乡时曾向母亲允诺:“我把那边安顿了就来接你。”他仿佛可以看见青年的父亲从船舱中含泪注视着家乡在窗口里越小越远,他想,倚在窗口看浪的父亲,目光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浪花。那离开母亲的心情,应是留学前夕与他面对时相同的情绪吧!
初到美国那几年,他确实想尽办法打听母亲的消息,但印象并不明晰的故乡如同迷蒙的大海,完全得不到一点回音。他的学校在美国北部,每年冬季冰雪封冻,由于等待母亲的音讯,他觉得天气格外冷冽。拿到学位那年夏天,在毕业典礼上看到各地赶来的同学家长,他突然想到在新竹的父亲和在杭州的母亲,在晴碧的天空下,同学为他拍照时,他险险冷得落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绝望了与母亲重逢的念头。
也就在那一年,父亲遽然去世,他千里奔丧,竟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只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帧母亲年轻时代的相片。那时的母亲长相秀美,挽梳着乌云光泽的发髻,穿一袭几乎及地的旗袍,有一种旧中国的美。他原想把那帧照片放进父亲的坟里,最后还是将它收进自己的行囊,作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
他寻找母亲的念头因那帧相片又复活了。
美国经济不景气的那几年,他像一朵流浪的云一再被风追赶着换工作,并且经过了一次失败而苍凉的婚姻,母亲的黑白旧照便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慰藉。他的美国妻子离开他时说:“你从小没有母亲,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女人相处;你们这一代中国人,一直过着荒谬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怎样去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这话常随着母亲的照片在黑夜的孤单里鞭笞着他。
他决定来香港,实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上他对寻找母亲还有着梦一样的向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有故乡的人,在香港,两个故乡离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后,通过朋友寻找,联络到他老家的亲戚,他才知道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带出来的母亲遗物里,有一帧他从来未见过的父亲青年时代着黑色西装的照片。考究的西装、自信的笑容,与他后来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帧照片里的父亲,和他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是那般相似,父亲曾经有过那样飞扬的姿容,是他从未料到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