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写作是情感焦虑的结果(第4/4 页)
之所以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社会,衡量一切成败得失的价值标准都是金钱时,我们,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还一意孤行地抱着文学的理想,那就是因为文学是崇高的,文学是伟大的。
说到底,文学的灵魂是最为圣洁的。
但是,这种文学的圣洁与崇高,却是根植于庸俗、世俗之中的,是从世俗中开出的圣洁之花。换句话说,没有世俗,就没有文学,就没有崇高。我是一位小说家,而不是诗人,不是散文家。写过一些散文,几乎难找出一篇让我满意的作品。所以,我不敢断定说,所有的文学作品,诗歌、散文、小说,甚至包括那些优秀的电影或电视剧,它们都是根植于世俗的。圣洁之花,都源于庸俗之土。但至于小说,我隐隐觉得,越是伟大,越是崇高,越是圣洁,越要源于这部伟大之作的灵魂与世俗的密不可分。都必须根植于世俗,来源于世俗。
中国的青年批评家谢有顺,有一句特别贴切、准确的概括,叫“从世俗中来,到灵魂中去”。说的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就是崇高的文学与世俗的那种关系。《红楼梦》伟大吗?可《红楼梦》中最核心的情节,却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一组三角恋爱的关系,其余也大多是男男女女偷情说笑、吃睡闲谈。难道说这种三角恋爱和吃吃喝喝、说笑哭啼不是世俗吗?不仅世俗,而且庸俗。《堂吉诃德》伟大吗?它是西班牙最伟大、最经典、最神圣的一部作品。可以说,在西班牙的文学世界中,没有《堂吉诃德》,就没有今天的西班牙文学。可是,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却是这部经典中的主人翁——骑士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那场庸俗而无意义的战斗。莎士比亚伟大吗?莎士比亚著名的戏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哈姆莱特》等,这些不朽之作中,充满着最世俗的铜臭和男女之争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是那样的圣洁和感天动地,可这圣洁的爱情,却必须在世俗中展开,它的开始、进展和悲剧的结束,都无法摆脱世俗与庸俗的包围。世俗是这对男女崇高爱情的必然土壤。是世俗造成了这对男女——也是整个人类年轻人的悲剧,也是世俗成就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不朽的戏剧。《哈姆莱特》是一出宫廷戏剧,宫廷生活对我们百姓来说是那么遥远和神圣,可看了《哈姆莱特》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神秘的宫廷也是那样的世俗和庸俗,为了王位,为了权力,为了女人,为了金钱,为了帮派,竟也可以尔虞我诈,可以欺上瞒下,可以钩心斗角,可以伎俩使尽。原来,所谓的神圣,竟是更大的庸俗;原来,一切的神秘和崇高,竟都是世俗的伪装和放大。原来,世界是由世俗构成的。世俗是土壤,崇高只是生长在这些土壤中的花草和树木。
还有但丁的《神曲》,地狱、净界、天堂,这和我们中国人说的天堂和十八层地狱有多少相似之处啊,我们老百姓在世俗中说好人死后升天堂,坏人死后入地狱,不仅入地狱,还要过十八道鬼门关。仔细想想,这不是中国民间版的《神曲》吗?而我们进一步考究追问,这在世俗中是多么无知、多么唯心、多么庸俗的世界观和生死观啊。可在意大利,在13世纪和14世纪,但丁竟然可以把这些世俗写成伟大的《神曲》,竟可以让这些世俗之念的作品,在欧洲成为中世纪最神圣、光辉、耀眼的明珠。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我们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经典名著进行再读,几乎无一例外地能够发现一条文学创作的规律,那就是越伟大、越神圣、越崇高的文学作品,和某种特定世俗的关系越是密不可分,越是要把伟大的根须深扎于世俗的土壤之中。
另一方面,伟大的作家,自身的生活不能割断与世俗的联系。这不是简单地说,让作家与世俗保持联系,是与生活保持渠道畅通的管道,而是说,人,必须在世俗中生,在世俗中死。而一个写作者,无论你多么高大,多么神圣,你都不能超越在世俗中更衣呼吸和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都必须过一种“人”的——常人的生活。常人的生活,是一切小说无处不在的生命细胞。写作也许是神圣的,但生活必须是庸常的。我们常说,巴尔扎克一生的写作都是为了还账和借债、借债和还账。可他借债在贵妇人中挥霍和以写作来还这些追命之账,都没有影响他写作《人间喜剧》的伟大抱负,没有影响他对时代的那种伟大的批判精神。写作的神圣是可以和作家自身的庸常生活分开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塞,过的是和别人一样的庸常生活,一样的在生活中借债,在写作中还账,也一样没有影响他写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小说。这说明,写作也是不能和作家庸常生活中刻骨的体验分开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写作而去媚俗和堕落,但也没有必要为了写作而关起门来假装崇高和神圣。世俗并不是伟大的小说,但伟大的小说,无法脱离世俗的生活。欲伟大,先世俗;欲崇高,先庸常。这是小说的一个特性,这也许是小说和诗歌、音乐、美术等文艺作品的一个不同之处。就小说而言,总括起来,一定逃离不开这样一句话:要伟大和崇高,必然要世俗和庸常。
2008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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