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没有少作(第2/5 页)
1969年2月我从学校应征入伍,分配到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卫生员。以前我一般不跟人说“阿里”这个具体的地名,因为它在地图上找不到,一个名叫“狮泉河”的小镇标记,代表着这个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高原。西藏的西部,对内地人来说,就像非洲腹地,是个模糊所在,反正你说了人家也不清楚,索性就不说了。自打出了一个孔繁森,地理上的事情就比较有概念了,知道那是一个绝苦的荒凉之地。距今二十多年以前的藏北高原,艰苦就像老酒,更醇厚一些。我在那支高原部队里待了十一年。之所以反复罗列数字,并非炫耀磨难,只是想说明,那段生活对于“温柔乡”里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具有怎样惊心动魄的摧毁与重建的力量。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充满了爱意和阳光。父母健在,家庭和睦,身体健康,弟妹尊崇,成绩优异,老师夸奖,甚至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大致平安。我那时幼稚地想,这个世界上的社会主义只有两家,中国和阿尔巴尼亚。那盏亚德里亚海边的明灯虽然亮,规模还是小了一点,当然是生在中国为佳了。长在首都北京,就更是幸运了。学上不成,出路无非是上山下乡或是到兵团,能当上女兵的百里挑一,这份福气落到了我的头上,应该知足啊……
在经过了一个星期的火车、半个月的汽车颠簸之后,五个女孩到达西藏阿里,成为这支骑兵部队有史以来第一批女兵,那时我十六岁半。
从京城优裕生活的学外语女孩,一下子坠落到祖国最边远的不毛之地的卫生员(当然,从海拔的角度来说是上升了,阿里的平均高度超过了五千米)。我的灵魂和肌体都受到了极大震动。也许是氧气太少,我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时竟望着遥远的天际,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雪原和高山,心想,“这世界上真还有北京这样一个地方吗?以前该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吧?”只有接到家信的时候,才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丝追认。
我被雪域的博大精深和深邃高远震骇住了。在我短暂的生命里,不知道除了灯红酒绿的城市,还有这样冷峻严酷的所在。这座星球凝固成固体时的模样,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未曾沾染任何文明的霜尘。它无言,但是无往而不胜,和它与天同高与地齐寿的沧桑相比,人类多么渺小啊!
我有一件恒久的功课,就是——看山。每座山的面孔和身躯都是不同的,它们的性格脾气更是不同。骑着马到牧区送医送药时,我用眼光抚摸着每一座山的脊背和头颅,感到它们比人类顽强得多,永恒得多。它们默默无言地屹立着,亿万斯年。它们诞生的时候,我也许只是一段氨基酸的片段,无意义地漂浮在空气中,但此刻已幻化成人,骄傲地命名着这一座座雄伟的山。生命是偶然和短暂的,又是多么宝贵啊。
有人把宇宙观叫做世界观,我想这不对。当我们说到世界的时候,通常指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当你在城市和文明之中的时候,你可以坚定不移地认为,宇宙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宇宙,它们其实指的就是我们这颗地球。但宇宙实在是一个比世界大无数倍的概念,它们之间是绝不可划等号的。通过信息和文字,你可以了解世界,但只有亲身膜拜大自然,才能体验到什么是宇宙。
我还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他到了西藏,能不受震撼地原汤原汁地携带着自己的旧有观念返回城市。这块地球上最高的土地,把一种对于宇宙和人自身的思考,用冰雪和缺氧的形式,强硬地灌输给每一个抵达它的海拔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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