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滨路含情诉忧苦 额藏告奸还主家(第2/2 页)
她口里吟诵着想走出去。外面有人咳嗽,敲窗户叫道:“鸡已经叫了,还没醒吗?”窗外传来额藏的声音。信乃听到呼唤,赶忙回答。额藏向厨房那边退去。滨路趁机急忙走出来,眼睛哭肿了,在黑暗中回头看去,泪眼模糊,好似雾罩狭山,身贴着纸壁哭着向卧室走去。真是悲伤莫过于生离死别。她是多么少见的姑娘,虽然尚未盖上鸳鸯衾,并枕连理枕,其情却胜过百年夫妻。然而信乃并未因情牵而心动,很能顺其情而做到男女有别。色界之迷津,对贤愚无异。爱河上有许多少年辈,一旦身临其岸,则很少有不溺水者。然而这是一对义夫节妇,滨路的爱慕,乐而不淫;信乃的嗟叹,悲而不伤。滨路之情,恰如其分,似信乃者更是少有的。
闲话休提。天方破晓,额藏急忙起床,生火担水,做熟了饭后,劝信乃用饭,自己也一同吃过,便开始整理行装。这时,奴婢们也多半起来了。信乃和额藏均已整理齐备,等待主人夫妇起床。晨钟虽已敲过了六响,那对夫妇却尚未从宿酒中醒来。信乃想趁着早晨凉爽赶快动身,可是如不简单地辞行怎能上路?于是站在他们的卧房前高声唤道:“还没醒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向您二位告辞了。我是信乃,您二位醒了吗?”蟆六在梦中胡乱答道:“去吧!去吧!”信乃又高声说:“姑母还没醒吗?信乃向您辞行了。”龟筱睡得迷迷糊糊地回答说:“去吧!去吧!”信乃听了回答,转身退到外边。滨路怕别人看到泪脸,未能出来,把窗户拉开个缝,眼睛看着他,默默地流泪。信乃和额藏开始动身,众奴婢和背介等都急忙送出门去,依依话别,并预祝一路平安。霎时间一片嘈杂声。
却说蟆六和龟筱,昨日深夜酒醉睡去,日上高竿才起床走出来。问信乃怎样了,听到奴婢们告知,晨钟六响便已起程,大吃一惊。夫妻俩面面相觑,心想是疏忽了,但却毫无愧色,咋咋舌说:“那么你等为何不告诉我们,信乃也太没礼貌,头一次出门都不辞辞行。”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在抱怨。有人说:“他到您卧房去辞行,您答应说:‘去吧!’,原来那是说梦话呀!”一个人这样一说,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夫妻俩更加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笑的!总之,凡是信乃之事,你们都要好好伺候。他住的那里要打扫三遍,往门口撒盐净宅了吗?”他们发出切齿的坂东乡音,咆哮如雷,又犹如一阵狂风和惊雀铃的声音,吓得一群麻雀慌忙逃避。
只有滨路这天病了,没有出卧房,心如死灰一般,饭也不想吃。可是父母却认为,要是这个养老的女儿死了,眼看着许多宝山和发迹的阶梯就没了。吃药、扎针地喋喋不休,不是发自内心的对女儿之爱,而是与权势和利欲连在一起的假慈悲。竟有这样的父母!他们的贪心真是太残酷了。
时当文明十年,六月十八日清晨,犬冢信乃多年的宿愿总算实现了。他带着额藏赴下总的浒我御所。这年信乃十九岁、额藏二十岁。两位英雄志同道合,已结义宣誓:艰难相助,苦乐与共。虽在信义之乡,而身在污吏之家,所以为了避人耳目,二人假意不睦,额藏诽谤信乃,信乃看不起额藏,因此善使奸计的蟆六和多疑的龟筱也不怀疑额藏,让他参与密谋。这次信乃去浒我而派他跟随,他们也是有打算的。信乃能平安地度过这些年,是同额藏的帮助分不开的。这件事看似容易,实际甚难。哪怕一件小事稍有粗心大意,假相也就会从神色或言辞间泄露出来。在嫌忌中过了八九年,怎会不被人知晓。就算智术极高,如不是其信义鉴于神明,得到天佑,则焉能安然至今。额藏这些年,偷偷地借信乃之书,有时将经、史、兵书之类揣在怀内,有时藏在草筐底下,无论去野地或进山林,在旁边无人之际,便阅读背诵。不仅对文事如此,而且在伐木时拿着斧子练刀法,割草时拿着镰刀练长刀之技。或用稻草人的假弓领悟射箭技艺,或在放牧时跨上新驹学骑马之术。然而并不为人所知,只是其膂力却是隐瞒不了的。蟆六和龟筱就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这次想在途中刺杀信乃,便非额藏莫属,所以才把心腹之事托付于他。但是额藏还没来得及将这个主命小声告诉信乃。两位英雄一前一后将要离开家乡之际,额藏说:“我母亲的坟茔就在附近的田埂上。即使出去的时间不长,也想去叩拜禀告一番,能顺便去去吗?”信乃听后说:“此言甚是。我昨天参拜了菩提院,在父亲坟前告别,因为事情太多,竟把你母之墓漏了。既已结拜为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怎能不去叩拜?”于是二人一同在黎明老鸦出窝之时,由田埂向右走进三百米远,有棵拉着稻草绳的朴树,树旁便是额藏母亲之墓。当时她死在旅途中,蟆六并不可怜她,如同抛弃垃圾一般,随便埋在这个田埂上,也没建立墓石。额藏长到十岁时,觉得她太可怜,没有建造墓碑的材料,就设下一计。事先做好准备,一天夜晚偷偷登上那棵朴树,将一条稻草绳挂在树枝上。次日耕田者看到,非常吃惊,奔走相告,无不惊叹不已说:“大概是这棵树的精灵作怪,不然就是树下的土坟,乞求为死者建立个祠堂。出现这种奇异之事,置之不理会作祟的。”“这样吧,那样吧”地吵个不休。田主自不待言,邻近的庄客也都出点钱,在那座土坟顶上,建立一座小庙,在每年的春秋两季换上新的稻草绳,连那棵朴树也不伐了。彼此传闻,前来参拜者甚多,不知是谁说的,这位神能治妇人百病。经煞有介事地这样一说,来祈祷的竟然得到好处。于是便将这座坟叫作旅妇冢。因此,残忍冷酷的蟆六,害怕遭到众人所期望的报应,唯恐神灵对他作祟,就在开始建小庙时,给出钱的庄客每人一份米。额藏的计策一点也没错,不但母坟没有丧失,而且还在田中立庙宇得到祭祀。想到亡灵的喜悦,实在令人感慨万端。这既是三尺童子之智慧,也是其孝行感动神灵所致。这一奇异可与信乃的八房梅并美流传。这是在发现八房梅的前一年之事。现在才说出这件事,是因为后边的故事就多涉及额藏之事了。
闲话少叙,再说信乃虽然事先听说过旅妇冢之事,但是今天听了感到母亲的薄命和儿子的孝行,都是自己所不及的。额藏在前边,二人共同叩头礼拜。在祈祷中回忆往事,不禁使人泪洒胸怀。不应久久如此,二人便一同起身,暂且抛开缅怀亡母之念离开这里。由巢鸭向右,沿着流水澄清的石神井小溪来到西个原。在走过田野时,被夏雨追赶,他们在蓑轮避雨。到石滨村等船过了墨田河,在树下小憩纳凉。很快到了柳岛,虽有人说已是下总,但距浒我尚远,得赶忙奔向今宵的宿地。
信乃和额藏这一天走了百余里,住在栗桥驿。这里到浒我还不足三十里路程。唯恐庄头派人跟着,他们在途中没敢随便谈话,到这里就无须多虑了。幸好客店内无其他旅客,两人这才放心,久久闲谈,竟忘了长途的劳累。当下信乃向额藏一五一十地说了神宫河之事和蟆六的情况以及土太郎之事。额藏听了歪着脖子惊叹说:“他假借落水,是想杀害你,真危险啊!”信乃沉思了一会儿说:“他既有如此害人之心,却又为何放弃多年梦寐以求的宝刀,让我去浒我呢?这只是为了把滨路嫁给宫六吗?最初说让我去浒我,难道是要使我麻痹,以便在神宫河害我吗?此计不成,所以才不得不让我脱离虎穴?”说到这里,额藏摇头说:“不,不仅如此。去神宫河捕鱼和劝你去浒我,都是想害你,以便夺取宝刀,不归还你应领有的庄园和纳簸上为婿。这些怎会被我所知呢?昨晚你不在时,你姑母偷偷将我找到一间没人的屋里对我说:‘额藏!这次派你跟信乃一同去,有件大事相托。此话很难开口:虽然信乃是我的侄儿,但实是前世的冤家,他对其父之死怀恨在心,把我丈夫看作是仇人,想寻找机会趁其不备而杀之,他心里久已在磨刀霍霍,只有我知道。然而没有什么确实证据,就要以血还血,是一家的耻辱,由我保护他才平安到了今天。他今去浒我,事如不成还得回来,那时就更恨我丈夫,杀人之心将甚于往日。我并非不可怜我的侄儿,但是换不来我失去的丈夫。因此就托付你了。在途中得机会时,一刀将他刺死,赶快将尸首埋了,夺取他的双刀,悄悄回来见我。路上给你些路费,如果你能完成这件机密大事,我就劝老爷让你做我女婿,切不可疏忽大意。你从小就是我使唤熟了的小厮,怪可怜的。我前世有何恶报才做了他的姑母?杀死侄儿是为了丈夫,你是为主,不要忘了忠义二字。最初说派背介去,是免让与你关系不好的信乃生疑,但除你之外,无人能办好这件大事。好好干吧!’她边说边哭,用甜言蜜语进行利诱。我一听,立即感到她十分卑鄙,但却没露声色就答应了。我说对犬冢早有旧恨,这是解除多年郁愤的好机会。您说事成了把小姐赏给我,如果说的不是假话,我愿意豁出命来。我回答得似乎很真诚,你姑母很高兴,她说:‘你腰上带的刀好像不大锐利,这是我父匠作大人赐给我防身的短刀,名叫桐一文字,是口利刃,借给你会有帮助的。不要告诉信乃,他认不出是不会生疑的。趁着没人来,你拿这个去吧。’说着解开刀囊带,递给我这口短刀。他们夫妇是这样策划的,不是让你走,而是要杀害你。这口桐一文字是你祖父的遗物,请看!”说着把刀递过去,信乃用双手接过,仔细地观看后,放在额藏身旁,叹息说:“家祖父据说是忠义的武士。其女儿即我的姑母为何那样狠毒呢?人们都说父母去世后,没有比叔叔姑姑再可靠的人了。可对我来说,却恰恰相反。即使我住在仇人家,也不致这样屡次三番受到迫害。然而直到今天能够安然无恙,都是由于有你的帮助。在我父临终的遗训中说:‘我姐姐夫妇如有所改悔,确实怜爱你,你就要以诚心侍奉他们,以报答其养育之恩。如其害人之心不改,汝又无术可防时,即应携带宝刀离去。即使养育你五年、七年,你是大冢氏的嫡孙,蟆六的职禄是汝祖父之所赐,以其禄使你长大成人,亦非汝姑父母之恩。纵然不告辞而离去,亦非不义。汝当知此理。’所说的与事实完全相符。如此卓越的先见,可见先父绝非凡夫。九年同住虽不缺衣食,然而所有的田园被霸占,我身未带一物,能说是食他人之禄吗?今日离去,该说是一身清白。而且幸好这口宝刀没有丢失,又有何可愁,有谁可恨?天命循环,青云得志的时机已经到来。望犬川兄同去浒我,你我同心协力共佐主君,两管领都不足计,还怕什么?何乐而不为呢?”信乃面对面地悄悄劝说。额藏听了沉吟片刻说:“你不必多虑。可我与你不同,以前在母亲死时,非常痛恨庄头的残忍。当时我是个孩子,他们有钱有势,奈何不得,后来成了他家的小厮而直到今天。然而除一碗饭,一件衣服外,本无固定月钱,其恩甚薄。即使恩情不高,吃人家的粮,若给泄露出去并同你走了,我也就成了不义之奴。这还能算男子汉大丈夫吗?你去浒我吧,我在拂晓时就同你分道扬镳回大冢。这样可以两利,既可使我不负残暴的主人,同时又能照料滨路。她心地善良,昨晚偶然偷听,很受感动。虽然她聪明伶俐,但妇人之见于不得已时,难免发生意想不到的差错。我可悄悄帮助她出点主意,这样你就不会被非议为抛弃节妇了。先采取这种万全之策,然后再明确请假,辞去主家前往浒我,不比今日同你走好吗?”信乃频频点头说:“言之有理,但是你没杀了我就回去,必然遭祸。”他对额藏深表担心。额藏微笑道:“此事请你放心。我在手脚上做点伤,回去见主人就说本想杀犬冢,不料却遭到反击,没杀了他反而自己受伤。这样骗主人夫妇,他们也无可奈何。你就不必分心了。”他毫无顾虑地解释,信乃更是不胜感激,说:“你说做点假伤,但使你受伤,我深感不妥,如果推辞,则是妇人之仁,就莫如从命了。”额藏听罢,甚为高兴,密谈完毕,各自盖上衣服,转瞬睡去。
1 文是贯的千分之一。一文为3.7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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