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预备(第1/6 页)
现在,克尼克已经设法打破此种僵局了,恢复他们两人关系的一种热烈往还,终于又在他本人与戴山诺利之间展开了。多年以来一直赋闲在家过着忧郁生活的普林涅奥,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朋友说对了:他之所以身不由己地被牵引着返回这个学区,实际上就是因为他渴望一种精神休养,渴望得到心境上的澄明,渴求卡斯达里的适性快乐。就在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疑忌的眼光注视着这种新的发展时,普林涅奥对克尼克展开了频繁的拜访,就连在没有公事要办的时候,亦然。不久之后,克尼克对他便有一个初步的认识了。这位导师由此发现,戴山诺利的生活情形,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超特或复杂。普林涅奥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些失望和屈辱的遭遇,由于他的天性积极、热情而感到更加难受,关于此点,我们早已听说过了。他曾想沟通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关系,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不但未能设法以他的背景和性情综合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矛盾要素,相反地,却使他自己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局外人。虽然如此,但他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灰心的情形下形成了一种个性。
对他而言,卡斯达里的教育似乎是白受了。至少,就目前来看,它所带给他的,只有矛盾和失望,以及非他那样的人所能忍受的那种孤单寂寞。尤其糟糕的是,自从他踏入这种适应不良的荆棘之途之后,更因心情不佳而犯了各种行为上的错误,以致格外加深了此种孤独的困境。因此,在他还是一个学生时,他就与他的家人,尤其是与他的父亲,发生了难以调和的争执。
他的父亲虽然算不上实际的政治领袖之一,但他却跟所有戴氏家族一样,毕生以支持保守党的亲政府派为务。他仇视任何种类的革新运动,反对平民要求新的权利和公平分享经济的成果。他忠于旧有的秩序,怀疑一切没有名望或地位的人,随时准备为任何被他视为合法和神圣的事情牺牲奉献。他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倾向,但对教会却颇为友好。他虽不乏正义、仁爱、慈心,以及助人之心,但他却顽强不屈地反对佃农为了改善本身命运而作的努力。他常以他那一党的政纲和口号说明何以如此苛刻的原因,说来似乎蛮有道理。实际说来,使他如此做的动机,既非出于信心,亦非出于见识,而是盲目地忠于他那一个阶层及其家族的传统观念。此种精神,皆因热衷骑士精神、爱护骑士荣誉,轻视一切假现代、进步,以及革新之名而行的每一件事情。
对像他这样一个人而言,当他发现他的儿子普林涅奥还在求学的时候就已参加一个明目张胆地以现代化为号召的反对党时,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非轻。当时有一个身兼政论作家、民意代表,以及动人演说家数职的魏拉古,从一个古老的中产阶级自由党中脱颖而出,组成了一个年轻的左翼。他是一个颇富情绪的人民党员兼自由主义者,对于他自己的雄辩术有一种走火入魔的倾向。此人在大学城中以公开演讲诱引青年学子,颇有所获,而戴山诺利就是被他收服的热情追随者之一。这位青年学子,由于对当时的大学感到失望,正欲寻求某种可以使他自持的东西或某种新的理想和计划,借以取代对他已经失去吸力的卡斯达里精神,因此一听魏拉古的演讲,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崇拜此人的热情和机智,他的煽动作风和战斗精神,他的漂亮面孔和美丽言词。不久之后,普林涅奥就加入了一个被魏拉古折服的学生党派,并为他那一派的本身及其目标效命。
普林涅奥的父亲一听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大学城。他非常震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的儿子大发雷霆,指控他儿子阴谋出卖父亲,背叛家庭以及家族的传统精神,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魏拉古及其党派断绝一切关系。不用说,这自然不是影响这位青年的适当办法,因为他已以为党牺牲的烈士自诩了。他勇敢地站起来,面对他父亲的怒吼。他大声宣称,他上英才学校十年并读大学多年,不是为了放弃他自己的判断能力。他说他将不容许一批自私自利的地主规定他对政治、经济,以及正义的看法。他在答辩中利用魏拉古本人为例,说他以伟大的护民官为楷模,只讲纯粹绝对的正义与人性,从来不谈自己或他那一阶层的利益。
普林涅奥的父亲发出一阵苦笑,而后表示他的儿子至少要到完成学业后再插手成人的事务,并且表示他不懂人生和正义,只知已有多代的古老高贵家族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如今正在背后阴谋暗杀他。他们父子愈吵愈凶,以致口不择言,说出了伤人之话,直到为父的好像突然在一面镜子里面瞥见了他自己那副气歪了的面孔而在耻辱之中打住。然后,他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从此以后,普林涅奥与他父家原有的那种愉快而又亲密的关系便没有恢复过。他仍然忠于他所参加的那个党派及其标榜的新自由主义。尤甚于此的是,他在完成学业后,不但做了魏拉古的门徒、助手,乃至亲信,并且还在数年之后,做了他的乘龙快婿。由于戴山诺利在英才学校所受的教育使他的精神平衡受到了干扰,或者,我们也许应该说,由于他无法调节他对人世的态度和适应回家之后的生活,以致他的精神失去均衡而为种种问题所困扰,乃至被这种新的关系牵入一种毫无遮蔽的复杂处境之中。不过,他不但因此获得一些颇有确实价值的东西,一种信心,某些政治信念,并在党中争得了一席可以满足青年争取正义和进步欲望的地位。他在魏拉古身上找到的是一位导师、一位领袖,以及一位忘年之交——首先,他对此人不但具有无瑕可指的敬爱之情,尤其重要的是,此人对他似乎亦颇需要和欣赏。如此,他的生活不但有了方向和目标,同时也有了实际的工作和使命。这个收获可谓不小,但也必须付出重大的代价。这个青年,或多或少能面对丧失他在父家及其同辈之中应有的地位而来的苦恼;他或多或少得以一种殉道的心情面对他被逐出特权阶级以及由此而来的敌视。并且,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些永远无法摆平的事情,而其中使他最难忍受的一种啃噬之感,是他为他所敬爱的母亲所招来的痛苦,因为他使她在他父亲与他自己之间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很可能因此使她缩短了她在人间的寿命。她在他婚后不久便去世了。她死之后,他便很少回家了,而到他父亲过世之后,他连那座古老的祖传家屋也给卖了。
为了某种地位——一个官职、一桩婚姻、一个职业——而付出重大牺牲的人,往往会因了此种牺牲而更加爱惜和肯定他所获得的那个地位。他所做的牺牲构成了他的幸福和圆满。戴山诺利的例子却与此大为不同。尽管他一直忠于他的党派和党头、他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他的婚姻和理想,但他却对与这些事项有关的每一件事情起了疑惑。在他看来,他的整个生活都成了问题。他年轻时代所抱持的那种政治热情和梦想消逝了。到了最后,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而作的奋斗,几乎跟鲁莽承担的考验一样,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专业生活的体验自然有它的警醒效果。最后,他终于怀疑起来:他追随魏拉古,不知是出于他的真理和正义之感,还是受了此人的诱惑——因为此人不但能言善道,善于鼓动,而且相貌堂堂,声如洪钟,尤其谈笑风生,敏于应对,并且还有一位聪明而又美丽的女儿。
他愈来愈怀疑:他那忠于自身阶层而不理佃农要求的父亲,是否真的短视?他弄不清楚,善之与恶,是之与非,是否确有其事。毕竟说来,只有自己的良心之声才是唯一合法的裁判,而假如此言没错的话,那么,错的就是他普林涅奥自己了。因为他既不快乐、安静,而且有欠平衡;他既没有信心,又没有安全之感。相反的是,他却被不安、疑惑,以及罪疚之感所困。大致而言,他的婚姻既非不幸,亦无差错,但仍充满着紧张、纠葛,以及阻力。在他所拥有的东西中,这也许是最好的一件事情,但它却没有让他获得他所希求的那种沉静、那种快乐、那种纯真,以及他所渴念的那种良知。这需要非常谨慎和自制才行。这使他费了不少精神,尤其要紧的是,他那聪明而又漂亮的小儿子铁陀,不久就成了一个争斗和相夺,乃至争宠和互嫉的焦点,直到这个被父母溺爱惯坏的孩子,愈来愈偏向他的母亲,乃至成了她的一个同党。由此可见,这是戴山诺利生活中最近的情况,故而似乎也是最大的烦恼和损失。但他还没有被这件事情弄垮:他不仅已经消化了这种苦恼,并且还找出了一种忍受的办法——一种虽颇庄严,但亦严肃、累人,而又忧郁的忍受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