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1/9 页)
天神昆瑟纽下凡,化身为英雄罗摩,而与魔王大战时,他本身的一部分便因以人类的形态出现而再度进入人间的升沉回转。他的名字叫做拉瓦纳,住在恒河之畔,过着一种尚武的王侯生活。拉瓦纳有个儿子,名叫达萨。不幸达萨之母早逝,于是这位国王便另娶了一位娇妻。不久,这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女士有了她亲生的儿子,因此她很嫉恨年幼的达萨。尽管他是国王的长子,但她老谋深算,一意要使她自己的儿子纳拉继承统治之权。因此她千方百计,离间她丈夫与达萨之间的父子感情,一有机会,就将这个孩子支遣开去。但拉瓦纳朝中有一位御用祭司——婆罗门僧人华苏德瓦——得知了她这种阴谋诡计。他为这个孩子感到难过,尤其重要的是,他觉得达萨不但有他母亲的虔诚性情,而且具有正义之感。因此,这位婆罗门僧人经常暗中照顾达萨,尽量使这个孩子不致受到伤害,以便俟机使他脱离继母的魔掌。
这时,拉瓦纳国王养了一群乳牛,是献给梵天的。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们所产的鲜奶和奶油是要供神的。全国最好的牧场,都保留给这些乳牛享用了。一天,有一位照顾圣牛的牧人,押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且报告说,牧养圣牛的那个地方有了干旱的现象,因此,牧牛队就要将圣牛带进山中,因为那里水草丰足,即使到了最干的时期,也不虞匮乏。
婆罗门僧人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的时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男子汉,一直将他当作心腹朋友看待。于是,到了次日,当小王子不知去向时,就只有华苏德瓦和这位牧人知道他的失踪秘密了。这位牧人已将达萨这个孩子带到山区里面去了。他们两人赶上了缓缓移动的牛群,而达萨亦高高兴兴地加入了牧人的行列。他帮着看管圣牛,学挤牛奶,跟小牛玩耍,在草地上面徜徉,渴了就喝鲜奶,赤裸的脚上沾满了牛粪。他喜欢牧牛的生活,研究森林和它的树木和果实,喜爱芒果、野无花果树,以及瓦楞伽树,在翠绿的荷花中采取鲜藕,在宗教节日戴上一只红红的火树花环。他习知了所有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知道如何避免老虎的侵犯,与聪明的狐猿和温顺的豪猪为友。在梅雨季节来到时,在临时搭起的克难寮房中与孩子们一起游戏、念诗,或编织竹篮和芦席,来打发阴郁的时光。达萨虽未完全忘掉他的老家和宫廷生活,但不久之后,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已成为一场春梦了。
一天,牧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到森林里面寻找蜂蜜。自从他结识了种种树木之后,他就爱上了森林,尤其是这座森林,在他眼中显得特别美丽。太阳的光芒像金蛇一般盘绕在枝叶之间;森林的声音:小鸟的鸣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猴子的叽叽叫声,都像树丛之间的光亮一样,交织而成一副柔和的光网。还有种种不同的气息:各种花卉的芳香,各色各样的木头、叶子、流水、苔藓、动物、水果、泥巴与沃土,甜的与辣的,野的与家的,愉快的和悲哀的,刺人的和止痛的气味,亦在时聚时散中。一道清泉从某处深谷之中汩汩流出;一只有着黄黑斑点的绿色蝴蝶在白色的花丛上面飞翔着;在浓密的树荫中,一根树枝断裂了,树叶纷然交舞而下,时而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只雄鹿的叫声,时而忽闻生气的母猿申斥小猿的语声。
达萨忘记寻蜜的事情了。他在谛听几只珠光宝气的小鸟鸣啭的当儿,发现一条羊肠小径穿过一丛高大的羊齿植物,好像是大森林中的一座小森林,但更浓密。那是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步道,他静静悄悄而又小心翼翼地拨开羊齿植物,踏着它的路迹前进。走了一阵子,他来到一株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前,只见树下矗立一座小小的茅屋,是用羊齿植物的枝叶结合而成的一种茅棚。屋前有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两手放在盘起的两足之间。他那双眼睛,在白色的头发和宽阔的脑门下,用志不分地专注着地面;眼虽睁着,但并非向外窥视,而是向内反观。达萨心里明白,此人是位圣人,是位瑜伽行者。他曾见过这一类的隐士,他们是诸神宠爱的人。向他们献礼致敬,是一种善举。但这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个结得好、藏得好的小茅屋前,一心不乱地专注于他的禅定之中,使得这个孩子感到更为强大的吸力,感到这个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其他圣者更为稀有,更为可敬——他端坐在这里,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而他那副出神的眼睛,更似能见能知任何事情一样。他的周身围绕着一道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魔圈、一种集中的烈焰,以及一种瑜伽灵力的光波,都是这个孩子无法通过,也不敢用一句敬意或惊叫的呼声加以干犯的。他那副庄严的法相,从内部发出的光彩,如如不动的身影,在他安坐着的地方像月亮一般放射着种种不同的光波和光线;而他那种蓄积的灵力,沉着专注的毅力,也在他周围交织而成一种强大的法力,使得达萨确感到坐在这儿的这个人,只要一发愿或一举念,甚至连眼睛都不用睁,就能取人一命或者救人一命。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屋前,比一棵树还要寂静,简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因为树干固然纹丝不动,但枝叶还在迎风摇摆;而这个孩子,自从一眼瞧见此人之后,就像中了魔一般,被这个景象所迷,所吸,所拴,也一动不动地定住在那里。他见到一点阳光照在他的肩上,一隙阳光落在他的一只放松了的手上;他看到点点光明缓缓移去,而新的光点又照射过来,于是他开始明白:这些光线与此人没有关系;附近小鸟的鸣声、猴子的细语,与他亦无关系;落在圣者脸上,嗅他的皮肤,爬到他的颊上,而后飞去的那只黄色野蜂,也与他没有关系——林中所有一切的生物,皆都跟他了无关系。达萨感到,所有这一切,所有眼可见到、耳可听到的每一样东西,所有一切美好的或丑陋的、可爱的或可怕的事——所有这一切的一切,皆与这位圣人毫无瓜葛。雨不会淋着他,火不会烧着他。他周遭的整个世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表象。这位王子牧童隐隐地觉到:这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吹在地面的一息微风而已,只不过是现在海面的一个涟漪罢了。他之意识到此点,并不是出于一种纯然的思维与推想,而是出自一种具体的震颤和微微的眩晕,一种恐惧与危险之感,同时也是一种热切的神往之情。因为他觉得这位瑜伽大师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越过了表象的世界,进入了存在的根基,深入了万物的奥秘。他已打破障碍,揭去了感官的魔网,抛开了光线、音响、色彩,以及知觉的游戏,进而安住在不变的本体之中了。这个孩子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的教导,得过不少灵光的加被,但他既无法以他的理智理解此点,更不能用语言加以申述。可是而今感到了它,就像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感到圣神的显现一般;而今他因敬畏此人而起的一种凛然之情感到了它;他因敬爱此人并渴望去过此人在此坐禅所过的一种生活感到了它。说来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使他想起了他的出身,使他想起了他的尊荣。这使他十分伤感,使他定定地伫立在那丛羊齿植物的边缘,忘记了飞翔的小鸟和细语的树木,忘记了身边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位圣者,完全被这位圣者的法力所攫,被他那种不可思议的沉寂和冷静所俘,被他脸上所现的那种澄明所吸,被他那种从容不迫的神力所慑,被他那种彻底奉献的精神所镇。
后来,他说不出他在那座茅屋那里究竟待了多久的时间——不知到底是两三个小时还是几天的时光。当他脱离那种法力的吸引,不声不响地穿过那丛羊齿植物,踏上走出森林的小道,终于回到那片开阔的草地和牛群之时,他根本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心灵仍在迷惑着,直到一个牧人骂了他,他才真正清醒过来。那位牧人对他非常生气,怪他去了那么久才回来。但达萨只是瞪着大眼讶异地望着他,好像根本不知人家在对他说些什么。那位牧人被他这种怪异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吓住了,于是惊问道:“我的老弟,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见到了神还是碰到了鬼?”
“我到树林里去,”达萨说道,“有件事情将我吸引过去了。我本来是去寻蜜的,但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见到了一个人,一位圣者,一心不乱在打坐或祈祷,而当我看到他脸上发光的样子时,我禁不住定定地站在那里察看,看了很久时间。今晚我想再去一次,同时带些礼物给他。他是一位圣者。”
“好吧,”那位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奶油给他。我们应当敬重圣人,尽我们所能供养他。”
“可是我该怎样向他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