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的象征性自传邱柯斯基8(第1/7 页)
在比较早期的小说中,黑塞描写一些个体,朝着一个能强烈感受到,却不完美地达成的理想而奋斗。个体和他的奋斗占了最显著的地位,而那个理想只是借着设计的方法——譬如《荒原狼》的麻醉性梦幻,《悉达多求道记》结尾的顿悟,《戴密安》的幻想,或是戈特曼的梦见原始母亲——间歇地进到小说里来。“在《东方之旅》以前的大部分作品中,”黑塞在1935年写道,“我给予我的弱点和困难的证据,比给予信心的还要多,而尽管有它的弱点,这个信心却使我的生存成为可能,并且巩固了它。”不过,在他最后两本主要作品当中,重点转移了:理想本身移动到故事的中心——观察得不完美,然而还是主要的——而个体则退到周围去。这种转移反映在标题本身。早期的作品是以人名为书名,最后两本却由事物得到了标题:《东方之旅》和《玻璃珠游戏》。这种倾向反映出黑塞态度的一项发展,因为团体已经超越个体——这一项事实由于主题强调服务的理想而被加强。已经完成个体化过程的圆满个体无须再大声疾呼地坚持他珍贵的人格。对自己感到安全,他可以无私地像《东方之旅》的里欧,或《玻璃珠游戏》的约瑟夫·克涅特和那位老音乐家一样,献身给团体。在这两本小说中,我们不再有一位朝着模糊的理想奋斗的主角,而只有叙述者试图加以解说和表达的一个中心理想。
如同我们预料得到的,《东方之旅》几乎是滔滔不绝地用了那些我们以前拿来解说黑塞的千年至福幻想和魔法思想的字句。其中提到“第三王国”(Drittes Reich——几乎是黑塞最后一次用这个名词)——它以一种“精神政体”的形式而存在。这个灵魂的王国只不过是永恒的灵魂之川的一部分——黑塞所说的灵魂是指表现在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中的人类不可磨灭的精神因素。他毅然不提到任何不可触摸的宗教概念。精神政体不仅仅是“一切时间的统一”——那就是说,时间上垂直的同时存在。它也是空间上的水平整体,包括了一切地点和现在活着的一切人——一种使得“生与诗的混合”有可能产生的“魔法”状态。在这个领域中,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同时体验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去随意地交换外在与内在,去搬动时空,如同搬动剧院中的布景一般”。要重述那些熟悉的词句是没有意思的。显然地,我们正在研讨黑塞理想的第一次真正示范性的传译,这到现在为止,暗示的一直都多于叙述或表达的。
<b>盟会小说</b>
《东方之旅》是一篇故事,而不是哲学论文。因此,这个理想必须以具体的词句传达,而不仅仅是一个抽象概念。实际上,因为黑塞的理想是一个非常有内涵的理想,所存在的程度只达到它表现在人类精神的产物中者,所以它不能够以纯抽象的说法表达出来:它要求实质化。面临一个新的叙事情况——最显著的是一种理想,而不是人性的命运——以及以小说的形式传达这个情况的需要,黑塞又回到传统中,在那里他找到一种古老的形式,可以适合他自己的目的——盟会小说(Bundesroman)。如同玛丽安·塔尔曼(Marianne Thalmann)在她的最后研究中所证实的,盟会小说是具有清晰特征的小说形式。它是在18世纪的后半叶,当秘密结社达到它们影响力的尖峰的时候兴起的。当时的重要人物(弗烈德利克大帝、歌德、赫德、裴斯塔洛齐、莫扎特——实际上,几乎除了席勒以外)大部分都属于某一个结社。作为对于贫瘠的理性主义的一种反抗而崛起,这些秘密结社跟20世纪反抗实证主义的那种神秘主义,有相当惊人的类似。不管怎样,无可避免地,这一种民众运动一定会反映到当代的文学当中,而像梅杨(Meyern)的《迭那索》(Dya-Na-Sore)和《格洛斯》(Grosse)的“精灵”这种标题富于异国风味的小说,迅速地跃居当代畅销书之首,如同刘易斯的《僧侣》一书在英国那样。
这些“盟会小说”,虽然绝不是没有趣味,但大部分都完全缺乏文学价值。不过,它们具有如此显著的一种形式——照今天流行的小说术语来说,就是格式——以至它们的许多特点,有意无意之间,被当代的大作家所吸收。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哲安·保罗(JeanPaul)的《泰坦》(Titan)、霍夫曼(E.T.A.Hoffmann)的《恶魔的灵液》——甚至于像诺伐利斯(Novalis)的《亨利·冯·奥夫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erdingen)和赫尔德林(H.lderlin)的《太阳神!》这种空灵的作品——没有了盟会小说的影响就会不可思议(顺便说一下,这些标题构成了黑塞对于这个时期的最喜爱作品的一份书单)。构成“盟会小说”的核心而以种种方式适应上述作品之需的是这种构想:一个秘密社团以某种方式引导——或设法控制——主角的一生。这产生了中心人物与该结社之间的一种不断的紧张,而在传统上,后者是代表主角正在接受教育以期达到的那种理想。几乎在所有这些小说中,秘密社团的描写都是根据既定的模式,而这些模式都是依据真正的结社的实际阶级组织——尤其是像洛西克鲁斯派(Rocicrucians)那样具有严格规律的结社。高居结社之首的是长老裁判所,其首长代表该社精神原则的化身。该社位于一座神秘的建筑物——往往是一座城堡——之中,包括一个阔大的档案处和各种密室。在新会友被接受之前,他必须甘受考验,并宣誓效忠。他领到一张见习证和适当的徽章,获准参加盟会的庆祝仪式,而且必须常常从事秘密的旅行,来替该会服务。这种旅行往往是象征性地根据克利斯丁·洛森克兰兹(Christian Rosenkranz)——他是洛西克鲁斯派因以得名的先祖,曾到东方旅行,并带回阿拉伯和印度的学问,构成了该会规例的基础的传说。这名见习生或主角在他的游历途中,有一个惯有的人物——密使或精灵——来陪伴或引导他,而这个人物是代表该会的人性化身,与代表精神原则的会长成为对比。在传统上,这位密使具有种种固定特征,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他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他那没有时间性的外表,他的炯炯目光,他的外国出身以及易变性。这些都是流行的“盟会小说”的标准装备,在这种小说里,它们以纯粹的形式出现。任何人都看得出——加以必要的变动——当时具有较高文学品质的长篇小说,其小说结构所具有的类似之处,譬如《威廉·麦斯特》就吸收了这些要素的大部分,而没有加以任何广泛的升华。虽然盟会小说以及那些结社本身,代表了对于纯理性主义的一种反抗,而因此以神秘和秘密为豪,但是18世纪的作家对他们的反抗却无法绝对一贯:正如歌德一般,到后来,他们几乎总是给种种神秘提供一个理性主义的解答。这种理性主义的解答是典型的“盟会小说”的另一个标准特征。
这种理性主义的基础为浪漫派小说所扬弃。浪漫派的小说接受了“盟会小说”的外在形式,但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把它改变。结社本身不再是一种人类的组织,而是某一种高超理想的象征——如同在《亨利·冯·奥夫特丁根》一般——而该理想的尘世表现,通常是集中在密使的单独人物上,例如诺伐利斯的克林梭(Klingsohr),或是霍夫曼作品中的“双重人物”。配合这种内在化或升华,合理的诠释就被抛弃了,而该小说于神秘的气氛中结束,一如它开始的时候一般。不过,在结构上,连浪漫派的小说也保留许多传统的“盟会小说”的特色,虽然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把这些特色加以根本的改变。
我们一直在讨论的这个时期——1750年到1850年——如同黑塞一再叙述的,乃是他在精神上感到最自在的时代。哈利·哈勒的藏书主要是由歌德、哲安·保罗和诺伐利斯的完整版本所构成,后来又加上莱新(Lessing)、杰可比(Jacobi)和利支敦堡(Lichtenberg)的著作——甚至于加上了约翰·提摩太·赫麦斯(JohannTimotheus Hermes)的六卷作品《苏菲从麦默到萨克森的旅行》。我们在第一章看到,黑塞的早期忧郁的主要根源,是他相信他的作品——这些是后继时代的产物——永远不能达到过去的大师所达到的高峰。在他那篇轻松愉快而富于资料的论文——《世界文学藏书》(1929年)中,黑塞又再强调他对于那个时期的喜爱。孩提时代,他在祖父的藏书室度过许多时光。这个藏书室包罗了成千的18世纪的卷册。在这里,黑塞“头一次在诗的领域作了有价值的发现……也就是18世纪的德国文学”。为了我们的目的,去考虑一下黑塞对于该时期的认识范围,是很重要的——不只是因为它给人深刻的印象。那是由克洛普希多克(Klopstock)的诗、《维特》以及卓多维支(Chodowiecki)做版画的旧历书之类的显著作品而开始的。黑塞继续下去,阅读哈曼(Hamann)、荣·斯第林(Jung-Stilling)、莱新、威塞(Weisse)、拉伯纳(Rabener)、拉姆勒(Ramler)、格勒(Gellert)、赫麦斯,当代的报纸以及哲安·保罗、波德默(Bodmer),盖斯纳(Gessner)的牧歌、乔治·佛斯特(Georg Forster)的游记,马提亚·克劳第欧(Matthias Claudius)、希伯尔(Hippel)和——另一部“盟会小说”——穆勒(M üller)的《西格瓦》(Siegwart)。黑塞明白表示:他也读了许多低级的东西,但是后来毫不懊悔,因为他晓得彻底了解某一段历史时期会有什么益处。在他的论文和歌德、哲安·保罗、赫尔德林、诺伐利斯以及布连塔诺(Brentano)的版本中,在他的信札里,在他的漫谈中,黑塞都一再地指出:他多么忠实而亲昵地从他在世界文学的远征当中——从中世纪、古典作品、东方——回到他最熟悉、最喜爱的文学——德国浪漫时期。总之,要是内在的证据不够充分的话,还有足够的文献可以证明:黑塞对于“盟会小说”的文化和技巧是非常熟稔的。
在《东方之旅》中,他利用了该形式作为小说的骨架,这里有广泛的相似之处。这个理由应该很显然:他必须设法赋予他的理想以实质,把它投到现实的领域里,给予他的千年至福幻想一种形式。在18世纪曾经准确地发挥这种功用,而且令人钦佩地替歌德、哲安·保罗、诺伐利斯、赫尔德林,以及其他的人士服务过的“盟会小说”,正好给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装备。H.H.所离弃而现在努力要重新加入的那个盟会组织,顺着故事的发展而清晰地呈现。它拥有传统的阶级组织,上至会长和裁判所,下至见习生。信心的4项条款载在盟会的证书上,并且在给予每名见习生的戒指上,以4颗宝石来加以象征。见习会员只有在一次面谈当中,使他的上级满意,认为他的意图纯正,才获准入会,而他必须在解除效忠誓约以后,接受一年的考验。该会本身位于一座建筑物中,而从布景来看,说它是中世纪式的,不如说是卡夫卡式的,但是神秘的效果是达到了,而一间宽大的档案处——几乎是超现实地具有伸缩性——容纳了该会及其会员的种种活动的完整记录。
如同在浪漫小说中一般,会长(该会精神上的化身)和密使(该会物质上的表现)这两个人物融合在里欧一个人身上。然而,黑塞接近于更古老的形式,因为里欧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本质。身为密使,他是服侍大家的谦卑仆人,使他自己成为卑下之中最卑下的。然而他十分明确地具有该会精灵的通常性质。他有明亮的、洞察的眼睛,有长生不老的外貌,有外国的出身(由他的名字指点出来),以及这个传统人物的无所不能和无所不在。在他身为会长的本质中,他的特征是随时愿意替别人服务,但是他“谦卑得有如一位虔诚的教皇或族长”。身穿富丽的镶金衣服,他是尊严的缩影。
最后说来,东方之旅本身乃是H.H.为盟会服务所作的象征性旅行——一次穿过空间和时间的旅行,包括了同时性与全体性的主题,在结构上却是根据传统的“盟会小说”的主角,在盟会密使的陪伴下所作的旅行。这次旅行的高潮——盟会的庆典——也是18世纪盟会的见习会员获准入会时,所参与的庆祝会的翻版。跟浪漫派对“盟会小说”的改作作品一样,黑塞的小说最后也避开对于盟会神秘的任何理性主义的解答。该故事是以一个象征,而不是以一篇分析,来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