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我虽然不喜欢孔丘门下那些酸儒,但孔丘有一件事做得很有道理。” 一向沉默寡言,只在技术问题上话比较多的张乐,今天却似乎变得喋喋不休起来。纪建国诧异地停下工作看着他,王梓也不走了,饶有兴趣地坐在位子上看戏。 “大工师听说过子贡赎人的事情吗?” 纪建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王梓。他是与共和国同龄的老人,学的是技术,上学期间也没怎么接触过传统国学,还真不知道。王梓却是新一代青年,上学没学过也会在网上看过,马上举手:“我知道。就是曾经的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国人在外碰见沦为奴隶的鲁人,可以将他们赎回来,然后鲁国会给补偿和奖励。孔子的学生子贡自己有钱,赎回人后拒绝了补偿,孔子却批评了他。” “批评他什么?” “说他高尚不领钱,别人也不好意思要钱,但又不是个个都有钱,干脆不帮着国家赎人了,这样下去在外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就没人救了。对了,顺便还有子路救人收了一头牛,被孔子夸了。” 纪建国没听懂:“所以?” 干我啥事啊,我就是手上活没完,想今天弄完而已啊。 张乐严肃地道:“大工师日日不要工钱的加班,其他人就像无钱的鲁国人一样,也会羞于按时下班,羞于拿钱加班,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如同大工师一样高尚,他们内心仍然想按时回家,又或是多工作多拿些工钱回去。长此以往,他们会对正常的工作都感到疲惫,并失去上进之心。” 纪建国目瞪口呆。 有这么夸张吗?他看厂里的工人都按时下班的啊,王梓也没多留一分钟的意思,他咋就影响别人了? 王梓却呱呱鼓掌:“张工师说得好,就是这样,越来越卷越来越卷,卷得我都受不了了!” 他说的是他原本的工作环境,纪建国又下意识扶了下不存在的眼镜,犹豫着把图纸卷起来:“好吧,我先下班。” 这个张师傅原来是做什么的?好像不只是个普通工匠。回头把这段视频上传,让组织上审核一下。 锁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你说得也对。不过,当你知道你的国家落后就要挨打的时候,当你知道你多干一个小时都可能带来进步的时候,你是忍不住不干活的。” 张乐点了点头,他不懂大工师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同意这个说法。只是齐国并不需要这样,现在只有齐国打别人的份。 两个人有时代的代沟,于是不再说了。张乐沉默地顺着再度涌出厂房的人群去食堂吃了饭,然后走出工厂,没有坐车,步行走了挺久,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年纪这么大,自然有家小,所以没有住宿舍,而是在乡间买了宅院。这宅院还是迁走的楚军家人留下的,一时急卖不出,齐国官府便先买下来,再慢慢售出。随着官府设立的各个工坊工厂的开设,以后想必会一一卖尽的。 妻子和儿子的新妇回来得晚一点,她们在纺织厂工作,同样也吃过了,回来见书房的蜡烛亮着,几个人便静悄悄避开,到别屋说笑去。 张乐的书房桌上摆着一摞书,最上面经常翻的,不是他说的正在看的物理著作,而是《劳律》。他铺开纸,也没有用铅笔画图,而是执毛笔,写几字便停下,陷入沉思之中。写了数行,可能还会全数划去,一页纸上留下的字不多。 写了约半小时,大门扣响,妻子去开门,不多时次子进来叫他:“父亲,楚墨和齐墨的人来拜访。” “是为纺织厂的事?” “正是。” 他长子不在会稽郡,次子则在纺织厂工作,不过不是做纺织,而是负责维修那些用水力推动的纺织机。他没和家人一起回来,此时才归,显然是因为被人叫住,说了许多话,然后才一起归来。 “请他们入内。” 两行人昂然入内,其中三人佩剑,两人却如文士打扮,与一身工匠装束的张乐看着全然不是一路人了。 这就是墨者三派,相夫氏所传重辨论之齐墨、邓陵子所传侠客之楚墨,和相里氏所传务实重工之秦墨。 楚墨中一个年青人最为心急,他正是吴立的弟子范益。吴立现在稷下学宫,让范益自己游历增长见闻。他听说自己熟悉的吴越之地也办起了工厂,便回来看一看。 正逢着当地的楚墨因顾氏行事而不愤,范益热血上头,便要刺杀顾氏的主事者。要不是结伴同行的齐墨阻止,又拉他来见秦墨钜子,他已经行动起来了。 这会儿,范益自己拉出凳子坐下,屁股还没落定就嚷了起来:“顾氏的纺织厂日日晚下班一小时,食堂的伙食暗暗减了份量,半点荤腥不见,最近连鸡蛋都没了。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三个月,我等难道还要坐视吗?” 张乐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的家人也在顾氏的厂里工作。工厂要求开厂前三年必须办食堂并给予工人补贴,三年后视情况陆续解除补贴。因为绝大多数工人进厂前都很穷,如果不强制补贴他们吃饭,他们可能会一直保持着营养不良的状态。官营如此,如顾氏这般大户自己办的厂,亦要求如此。 会稽郡与齐地不一样,这里本是项氏起家之地,虽然齐楚交换郡县城池,许多楚军家人都搬到了关中,但是大都只是血亲,而不是整族搬迁。尤其是当地的大户,可能在本地已经居住发展八百年以上了,更是恋家,完全不愿意随着项氏跑到不熟悉的关中,抛弃在祖地多年耕耘的家业和人脉关系。 所以郡守陈虎在这里的治理很谨慎。他来到会稽郡时,当地的大户已经向齐国买了纺机和织机,自行开办起了工厂。棉花产量有限,他也不能再开一家官府为主经营的厂,只能督促他们按律法办事,把规矩立起来。 但现在看起来,时间一长,顾氏就忍不住想多赚些钱了。 范益已经握住了剑,有激愤之色:“张钜子,那日三位钜子会聚,决定三派合一,让我等在会稽郡听你号令行事。如今你怎么说?这等害民之贼,难道不应该除去吗?” 随着他的说话,另两名楚墨也握住了佩剑,并非要对张乐拔剑,而是表明与范益同进退,杀此民贼的态度。而两名齐墨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一人叱道:“范益,你也记得钜子会面后的决议,是让我等守齐国之法,不可擅为。如今正应该寻县令,阐明缘由,力指顾氏之非,请县令惩处顾氏。最好能收回顾氏经营之权,改由官营。” “县令是什么狗东西,你难道不知?他与顾氏早有勾结,若无顾氏支持,他岂能在县令位置上坐到如今!” “县令不成,就去吴县,向郡守举告!” “你如此也算是墨者!” 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了,张乐轻轻拍了下桌子,止住了两派的口舌之争。 “我等会面之后决定守齐国之法,你们知道原因为何?” 范益犹豫了一下,答道:“齐国行仁政,爱小民,我等愿守齐国之法。张钜子,我愿犯法杀人,事后自尽以全齐律!” 张乐不怒而威,叱道:“你忘了孟胜一役对我墨家的重创吗?” 范益还要说什么,被同伴拽了一下,闭嘴不言,但仍是不服。 孟胜守义,率众多墨徒死于楚国,使墨家受重创,墨子的直传弟子几乎灭绝。虽说天下皆颂,但也确实造成了墨家的衰弱与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