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于是将仲又战战兢兢地去见了县丞,县丞详细盘问了一番,确定他的身份,跟亭长一样对他的年纪犹豫了一番,看着文书想了又想,没找出违背之处,终于让他去了。 将仲过了年就四十三岁,有了孙儿,已经自视是个老者了,但上面发来的文书却道是四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康均可,县丞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将仲成了糖坊最年长的工人,自己也一头雾水地背着行李,跟县丞派出的随从坐着马车驶出县城,吃惊地问:“不在县里?” “县里地方太小,新建的工坊都在城外。”随从应着他的话,有几分客气。 糖坊所在的地方有些荒凉,周围老大的空地,将仲不知道这是为其他工坊留下的位置,只觉得害怕。好在屋子还挺多,一间挨着一间,又有围墙围住,不用担心夜里睡觉有野兽进来拖走人。 他虽年长,县城也没来过几次,进入这屋宇密布的地方还有些畏缩。稍稍熟悉了一点的县丞随从将他交给糖坊的人,登记了名单就走了,将仲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小子,笑得很甜,一口一个老丈:“老丈带了这么多东西?其实这里做入嘴之物,十分要干净,来了先沐浴,然后里外发三身衣服换着穿,被褥也有,就不许用自己带的,怕带进来跳蚤之类的虫豸。” 将仲已经只能点头唯唯了,被带着去沐浴,一根陶管戳了洞流下热水,那年轻小子笑得是甜,可将仲慢慢回过味来,那是一直盯着他呐。 拿一团软软的叫肥皂的东西给他,要他把头发也打散了使劲搓洗,身上更是叫那小子叫来的僮仆搓下一层皮,红彤彤的,将仲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出娘胎时有这么干净。头上更是在洗发后用了不知道什么药汁捂着,搓操搓到最后才解开布重新冲洗,将仲心里怀疑是要把虱子除掉,但没好意思问。 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上有虱子,这谁能没有啊。糖坊真是好大的规矩。 出来后,衣服都不知道收哪去了,果然发了三身新衣服给他,从里到外,是卖得很贵的棉布,好像还混了麻纺,贴身穿着的一点也不扎肉。年轻小子笑嘻嘻地道:“是齐地送过来的棉布,叫我们抢了先。” 将仲这时候后悔起来。秦时布可作钱用,寻常年景一布11钱,隶臣妾要从官府那里买衣穿,夏衣便是55钱,冬衣则要110钱。自家穿的衣服还要多费些,夏衣一身怎么也得花六七十钱才做得。 而且这三身用的布料是棉布,舒服得很,因为种得还没那么多,普通人根本穿不起,也没有材料自织自纺,价格是要翻倍的,给女儿当嫁妆都拿得出手——可惜他不放心小女儿来做工。但他还有小儿子,成亲也得裁新衣。他省下一身衣服,给小儿子接亲时穿就体面极了。 就该叫那小子来!他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白瞎了好东西。 可惜来都来了,自己的衣服也叫收走了,将仲只能将里外衣裤都穿上,又发现裤子也不同,裆收得很舒适,裤腰有绳,用力一拉系紧了,便妥贴地穿在了身上。还给了厚厚的一块布,让他把没干的头发包上。 鞋袜都配了,同样三双,还分了左右脚。不过鞋不是特别合脚,他是被带着去库房里领的鞋,那边分了不同型号,只能大概挑一双跟自己脚差不多的。将仲一辈子干活,脚是有点变形的,不是自家做的鞋,总归有点不合适——但料子和做工都不差,将仲也不挑剔这个了。 “行。老丈休息一晚,明天来培训——哦,就是教你认字,学规矩。”年轻小子道。 将仲被带到一间屋,屋里有赵食其那老家伙吹了半年的他会盘的火炕,一屋睡两人,炕很宽敞,现在自然没烧火。屋里还有柜子叫他放衣服。 他坐着无事,歪着睡了一会,屋里又来了人,也是个年轻小子,看着跟乡里的后生一样,不像那年轻人大方,十分腼腆紧张。一问,果然是乡里招来的,不是坊里的管事。 “家里田少,兄弟又多,我上面三个兄长,后面一个幼弟,实在养不活,一傅籍就分家了,没分着地。”那个叫李次的小子老实地道,“我寻思做工匠也能学到手艺,就来试试。去乡里有人考了识字认数,说我考得好,就让我来了。” 现在教育普及率还是不行,就算有人教,能学进去的也不多。李次人老实,也不笨,没事就写写画画,居然考得不错,通过了考试。 他还以为将仲也是这么来的,对他这把年纪还能学得比旁人好肃然起敬,将仲弄明白之后赶紧摆手:“我是因为儿子为大王战死,才叫我来的,我不识字。” 他上了心,想到明天还要去认字学规矩,便先向李次问了起来,免得给死去的儿子丢人。 正好李次有耐心,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便当真一个教一个学,用起功来。 将仲学认字是真的困难,他年纪这么大了。但他心里梗着儿子的一条命,发起狠来竟然也不差,一边识着字,一边记下规矩,半个月后就被安排了工作。 那个笑得很甜的年轻小子叫肥伏,是跟着什么专家学了很久的人,说话总是好听。 “老丈,你是该受照顾的,别的活费力气,不好叫你做,这有个活是轮流守着,一个人只要守半天,也不费力气。只是一点不能晃神,一点不能错了规矩。若是晃了神,二十缸的东西就要全废了。你可是能做?若不能做,让你做里门监做的事,给我们糖坊守门,事情不难,工钱就要低一些了。” “我能做。”将仲斩钉截铁地说。 他又把这个“糖化车间”的规矩全记下来了。 糖化车间里摆了二十个大缸。坊里隔一阵就运来一车一车的粉,像是红薯磨出来的那种。他问过,肥伏说有红薯粉,也有官田里种的土豆粉。问什么是土豆,就说明年便要教他们种,一时说不清楚,让他不要急。 大缸里装的就是这些粉,放的时候肥伏过来,郑重其事的放进去什么东西,然后封缸。将仲要做的事就是待在里面守着,看两样物事。 一个叫温度计,一个叫湿度计。他也不管那是什么,总之死死记住几个标记,看着到标记了,便叫人加热或是降温,又或是调整管道的遮挡,叫水气进来。 记下这些,活就不难,但确实一点不能晃神,时时得看着。将仲不觉得有什么,他已经知道工钱了,他跟人轮着值守,有时候轮到夜里,但第二天可以休息,一个月却能发六百钱给他。 不发粮食,直接给钱。将仲知道的时候险些晕过去,这许多钱!官田里打去年开始就种上了大王带来的韩氏麦,麦价已经降了。当年麦饭难吃,麦价不高,自从能磨成麦粉,麦价就开始涨上去,直到种的人多了,才维持在一百三十钱左右。而现在降到了一百一十钱一石。明年大伙都种上韩氏麦,怕是一百钱就能买。那他的工钱,一个月能买六石麦啊,又不用下地抛洒汗水,这种好事,将茅竟然不来,将仲恨不得现在就回家把他打一顿。 他要是还看不好这些缸,那还叫个人吗? 一缸粉,总要等四五天才开缸。第一次开缸时,将仲很是紧张,但肥伏一个一个查看了,非常满意地点头,对他们几个糖化车间的人说:“我以为总得失败一两次,不想竟这么好。月底你们还能拿着奖赏哩。要是一个月废上一次,奖赏就没了,废了两次,工钱也得扣。一次废的不超过五缸便算成。” 这都是说过的规矩,将仲点着头,嗅着味道。奇怪,那本来没什么味道的粉,怎么现在嗅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