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乌桑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仍然止不住泪,半晌才问:“你母亲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在上工呢,最近太忙了,要加班,再过三个点才回来。”呼衍兰想了想,招呼她跟自己走。 她找了工厂的负责人,向她说了乌桑的情况,认真地道:“我看她们都很害怕,要是她们知道我和阿母这些年过得很好,就能安心留下来学纺织了吧。” 厂长不是她原来熟悉的那个人,新来的女人和原厂长当年一样年轻,听她说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夸了她一句:“你想得很好。我批准了,你将她带回去,让你阿母和她聊一聊,让她安心。” 说着,袁厂长起身,在帐中的矮柜里翻了翻,拿出一个印着艳丽花朵的搪瓷盆给她:“你向你阿母悄悄说一声,不要说是我给的,就作为你们的礼物,送给乌桑。” 呼衍兰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嘞,让她知道练好了技术,就能像我阿母一样过好日子了。”又调皮地一笑,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头,“我家本来就有,只是用了几年,磕碰得不这么好看,不然我送她也可以。” 袁厂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叫她快去领人回家说话——说起来厂长可真高啊,她都快成年了,厂长还能随意摸到她的头顶呢。 新的搪瓷盆也好看,她家那个实在是有点旧的。呼衍兰便想,等新屋子盖好了,她要跟母亲说,有些东西也好重买新的了。她跟母亲两个人上工,钱财上很宽裕呀。 送走呼衍兰后,袁朝阳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一边思索一边写下了几行文字。 “事先的统计起到了效果。将与老一批匈奴人有一定亲缘关系的部落尽量放在一起,今天终于有人开始相认了。相信这不是偶然,虽然数量不会太多,但一旦有了开始,以后通过各种亲缘相认的情况一定会越来越多。” “通过这些熟悉或者至少听说过的亲友的介绍,牧民的恐慌情绪能得到很好的疏导,也能更服从命令。” 想了想,她又记了一段提醒自己。 “匈奴人的慕强心态很重,只要确定不会被杀死,那么严格的管理并不会引发强烈反弹。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们中的大部分不会因为男性亲属的死亡而长久的怀抱仇恨,但仍要注意个体的甄别,族群的不同会引发抵触心理。工作中需要注意多与匈奴人沟通,了解群众心理。” 她本来只是做打杂工作,申请到帐号进来工作,工资提了一截,职务也升了。如果立功,可想而知在现实中的工作也会受益,如果不小心死了导致帐号作废,前途也是可想而知的没有了。她自然非常在意。 呼衍兰从袁朝阳那里出来,先去找吃过饭正与人聊天休息,准备待会加班上工的母亲,把搪瓷盆给她,并跟她说了乌桑的事。她一形容,呼衍白云就想起来了,她还记得这个见面不多但很说得来的朋友,欣喜地吩咐呼衍兰招待好她。 “钥匙给你,把柜子开了,里面有瓜子花生还有茶砖,做一锅奶茶,把我们在齐国的生活好好说给她听,让她安心下来。”呼衍白云忙忙地交待,女儿点头后她又想了起来,紧着吩咐,“问一问她家里人……但要是有人死了,就不要多说了,聊一聊别的。” “哎。我知道。” 锅里奶茶咕噜噜地翻滚,乌桑啜着热奶茶,看起来好像因为进入了熟悉的生活节奏,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呼衍兰注意到她一直在偷偷地看那个拿出茶砖和瓜子花生的矮柜,便自豪地介绍起来:“那是我阿母第一次拿工资添的大件,好看吗?” “好看。”乌桑诚实地说。 那是个木头柜子,上了漆,乌黑发亮的底色上有红色的写意兽脸花纹。她家的搪瓷盆磕碰露出了里面的铁皮并生了锈,不怎么好看了。可是这个矮柜用得仔细,最上面铺了羊毛毡,一点划痕也没有,又被常常擦拭,看起来简直和新的没什么两样。 呼衍兰想起厂长和母亲的交待,放缓了语气:“阿母头两年不敢用钱。过了两年才胆大起来,看见这个柜子就很喜欢,正好也攒了许多钱,就买了回来,一直说要给我做嫁妆。” 她到底还是草原姑娘的底色,说到嫁人的事并不觉得羞涩,语气平常:“不过这两年不提了。买了六七年的柜子,再好也旧了。我们打算等我嫁人时再重新置办,到时置办一个镶镜子的嵌螺钿漆器,比这个好。” 塞外草原广阔,在大山附近放牧的匈奴部落不太缺木材,但要是牧场离得远,想打个木头柜子还是有点费劲的。 胡人的手艺也比较潮,还缺金属工具,历史上也是在掳到汉人工匠和西域工匠之后才有了长进。现在的话,贵族历来都能从中原诸侯国那里交易到工艺上乘的漆器,普通人就随便将就一下,很少有部落会供养专门的木匠。 更别说能做出像这样漂亮的、齐人工匠才能做出来的漆器了。至于嵌螺钿漆器更是想都不用想,只有贵人们用得起,那都是过去跟赵人、燕人、秦人们用马匹换来的珍贵宝物。 乌桑甚至不懂什么叫螺钿,她只听呼衍兰的口气,比她见着的这个漆柜一定更贵重,心中便自然生起了敬畏,低头以示恭敬:“你们已经成了齐国的大人物了吗?是你母亲嫁给了贵人吗?” 呼衍兰生生被问得愣了愣,赶紧摇头:“我不清楚我的父亲去了哪里。他被征去打仗后就没有回来,也许在战场上死了,也许被俘虏后送去了矿山。母亲后来又嫁给了一名齐国的农夫,生了一个弟弟。但听说回到草原可以获得平民的身份,母亲决定带我回来。” 他们这一批匈奴俘虏的身份比较特殊。被虏获时还在秦朝治下,他们自然沦为隶臣妾,在辽西郡放牧。秦灭之后,齐国给隶臣妾放良,但他们作为胡人异族,仍然没有得到赦免。只是那时候日子也不难过,母亲纺织拿的一半工钱也可以养活她们母女俩,而且也不禁止她们嫁人。 母亲本来不用回草原上来的,纯粹是为了她。母亲希望她能恢复平民的身份,这样可以嫁一个更好的家庭,能生活得更好。所以她和继父协商之后,留下了弟弟,带着她来了。 她提起自己的父亲,有一些怀念,但并没有太激动。乌桑也是一样。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而且匈奴人自己的部落之间就常有这样的事,剩下的女子带着孩子改嫁给仇人都不算少见,更何况是正常的嫁人。 但这事可能触动了乌桑,她不由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的长子死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再次流下了泪,但也比先前平静了很多。呼衍兰六岁之后的回忆涌上心头,她曾经熟悉过这种麻木的悲痛,那时身边许多像母亲一样年纪的妇人们都有类似的表现,所以她仅仅拍了拍乌桑的手,安静地听她讲述。 “齐军带走部落的时候,首领召集了人反抗,他就死在那个时候。”乌桑捂住了脸,泪水浸湿了手掌。 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是她的儿子。明明还有很多男人受了重伤在地上疼得抽搐,但都被齐人治好了。那几个瘸了腿的家伙现在仍然跟着部落在放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儿子一声不吭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