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直到一轮罢,胳膊也酸了,两人才退出让新到的人玩,他们到一边放置的桌椅上坐下,倒水喝了,然后聊了起来。 伯黑皱着眉道:“你日子过得比我还舒服,怎么想起来报名去东州?还能反悔么,能反悔赶紧找人把名给撤了。” 石文笑了笑,他还是老样子,内向不爱说话,跟熟人说话声音也小小的:“我自己想去,当然不反悔。” “你呀!你!” 伯黑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叹了口气:“走前说一声,搬一坛腌菜去船上吃。东州那边听说还不如匈奴跟南越呢,想必也没什么吃的,可惜你也多带不了。” “不要紧,我跟着船队走,官府总不会饿着我。” “官府也管不着海上风浪。我仔细读了条款,海上风险还是很大的,遇上了就是个死。” “我不怕。”石文平平静静地说,“我也仔细读了,想了。伯兄,我生出来就是个隶臣,父母没了,人都不知道埋在哪里,想上坟都没有地方。是大王立国后赦免了隶臣妾,又教我们读书,我才能有今天。可惜我体弱不能入伍,不能为大王征战。现在大王要开辟海外疆土,需要我这样的人出力,我毫无牵挂,有什么理由不去?” 伯黑有一肚子话想说。比如石文脑子聪明,现在在机械厂是很得用的工师,有望成为大工师。他不能为大王征战,可他能为大王做事啊。 非得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做啥? 但石文主意已定,他不是第一次劝了,劝不动,只能算了。而且聊多了他还有点惭愧,老是想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对大王不够忠诚。只是一想到家里的双亲悍妻娇女,他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还是待在这吧,东州让愿意去的人去,他愿意在别的方面给大王效忠。 “你家里也没个人打理。你不要推,我给你收拾衣服行李,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石文晓得他的意思,哪里是帮他收拾,这是说给他准备四季衣服呢。他眼眶微湿,真心诚意地感谢:“我孤身一人,在识字时就有伯兄照顾,还帮我起了名。在我心里,伯兄就是我的亲兄长。” 伯黑心里也不好受,他开始其实没多少真心,对石文还怀着隐秘的优越感。但这傻小子不知道,一直拿他当兄长,时间长了,他也确实认了这个小兄弟。 但现在小兄弟要去东州了。东州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呢? ----------------------------- 会稽郡,郡守府中。 旧屋已经陆续改造过一次,至少主屋都改成了玻璃窗。夏季时装上窗纱,既透光透气又防蚊蝇,是齐国新流行的风尚。不过在吴越之地,即使夏季已经过去,窗纱也不曾卸下。南方毕竟虫蚁多,蛇也多,窗纱不卸,时时都能开窗透气,又不用担心室内进了蛇虫伤人。 如今,魏媪就带着儿子薄昭坐到明亮的室内,看着窗外还没堆积就已经开始融化的残雪,对薄昭说:“你阿父从前对我说,在家乡不曾见过积雪没脚,我还不信。如今来到吴县,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戏言。” 她微微叹了口气。 在魏地只有显贵才能安装的玻璃窗,她自从进入齐国,已经看见不少平民家中也有了。 她也打听过,并不是那些城中国人多么富贵,而是这样大块的平板玻璃在齐国并不贵,限制他们安装玻璃窗的因素,其实是他们的屋子。 总得把土砖的屋子,翻盖成砖瓦房,才配得上那亮堂堂的大玻璃窗吧。过去土屋上掏的那个洞,人家肯费心安装,他们还怕嵌不住摔了呢。 他们也不是吹牛,乡间或许还舍不得,但城里人,尤其是在工厂工作的人,至少也舍得买个拿在手里的圆镜用。那镜子可比玻璃更贵。齐国在国内卖得便宜,对售到齐国之外的货却查得严,要收关税。商人自然也得加价卖出去。 魏媪还知道有人偷偷夹带,但数量总不会多,而且这么辛苦夹带出去,一样会高价出售,总便宜不下来,她一直没舍得买。 结果到了齐国,先是她自己忍不住买了一面便宜的小圆镜。到了吴县,女儿虽然随郡守出外,却也嘱咐过家宰招待她,还给她准备了礼物,其中就有一面半人高的梳妆镜,道是方便运输,若是想回魏地,带回去找人打个梳妆台,再把镜子镶上去就好。 招待得不可谓不周到,却益发让魏媪怒气冲天。 女儿竟然与她断绝音讯!女儿竟然自作主张,嫁给了会稽郡守! 她也是魏国宗室女,幼时模糊的记忆里也曾锦衣玉食。如果魏国还在,这里的一切,无论价格多贵,她也一样能轻易拥有!可恨她生得太早,只能将改换命运的期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可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在项王那里不得宠,她费了多少金钱和心思想让她在齐王这里得宠,她呢? 她不但不争气,她还不听话了! 魏媪的心都碎了,她只这一个女儿,若是嫁给别人,她大不了强行将她接回家再想办法,偏她嫁的还是极受齐王信任与重视的会稽郡守,她一个连故国都不存的老妇还能有什么办法。 而这个女儿,她,她还这么狠心…… 薄昭偷偷看了眼母亲,又赶紧垂下眼,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触到霉头。母亲牙齿咬得格格响,拳头都捏住了,这个样子太可怕,阿姊要么赶紧出现,要么赶紧找个借口出去……再拖一会儿出现在母亲面前,他怕母亲控制不住,与阿姊发生冲突。 薄栖却不如他所愿,在通报她已随郡守陈虎回府之后,不慌不忙地先沐浴了一场,这才来拜见母亲。 只是她进门下拜时,魏媪就是一怔。 薄栖其实身子健壮,但可能是随了在南方生长的父亲吧,她看起来总是腰身纤瘦的模样,行走时有几分动人之处。如今许久未见,其实也没怎么变化,可进门时却扶着腰,下拜时动作也颇为艰难的样子。 魏媪是过来人了,一见之下就脱口而出:“你有了?”伸手去扶。 薄栖嗯了一声,就着母亲的搀扶起身又坐下,手搭在腹上,颊生羞意:“路上才诊出来,日子还浅,我一直也不知道。” 魏媪气道:“若不是你嫁人也不与我说,我伴在你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事!” 薄栖泫然欲泣:“母亲一心让我嫁给大王,良人却要娶我,我要怎么同母亲开口?女儿不敢……” 薄昭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句:“母亲……” “你闭嘴!”魏媪斥了儿子一声,再对着女儿时,面上的怒气却消了几分。 是了,陈虎听说是齐王的总角之交,自幼跟在齐王屁股后面长大的。他看上了女儿,齐王怎么会拒绝,女儿也怎么敢拒绝。 不过她还是沉着脸:“你不在齐王宫中,到了吴县成了女吏,嫁人之前那么久也不写信给我?” “女儿怕母亲责骂。”薄栖声音低低的,魏媪为之气结。 罢了,这孩子就是进了宫也无用,这样胆小不争的性子,就算得了一时的宠爱,也争不过那些有心计的女人。魏媪一时泄了气,另一种悲伤和不满又涌了上来,以袖掩面,拭去了泪水:“这些且都不论。你与薄昭一母同生,自幼相亲,本当互相扶持。你却为何将他送到东州那等蛮荒之地?你是想要了你阿弟的命吗!” 薄昭也抿了抿唇,有些伤心,也有些不满地看向薄栖。 薄栖愕然,急急解释道:“阿母,我是为了阿昭着想,才急着将他举荐过去。”不等魏媪瞪眼发怒,她紧接着道:“如今已经开始推行考举制,荐举制恐怕行不得几年了。阿昭已经成年——阿昭,阿姊说得直白,你勿恼,你也不过中人之资,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才华,这时候再到齐国从头学起,恐怕是不行的。阿母,想必你也看得出,将来得天下者,非齐国莫属。女儿、女儿无能,不能在大王那里得宠,昭弟亦不能以外戚之身登入朝堂,不趁着现在举荐,以后只会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