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黎晨不知道,盐苦是真觉得甜。出些力气算什么事,就因为盐工做活辛苦,盐又好卖,十分赚钱,给这些盐工的工资开得就高。按现在的粮价,盐苦一月的工钱能买三四石麦,他简直全身都是力气。盐田建好了就看老天,也不用人盯着火候,只管在出盐之时闷头使力就行。 盐苦一点不惜力,他怕干不好被辞了,丢了这么好的饭碗。 他不知道,沿着海岸线向南,还有无数和他一样的盐工,在晴好的天气里滴着汗,扒着盐,有着同样的想法。 东海郡动工得早,海边的盐田已经连成了片,林芦现在是丈夫和两个年长的儿子都不在身边,于是以太后身份执政,仿效管子“官山海”的政策,将盐政收归官有,官府自己经营得利,不再收税。韩氏所占的齐燕两地,加上一个东海郡,恰恰都是晒盐的好地方,尽管时间紧迫,除了东海郡之外,沿海每处只小规模修起了盐池,但三四月间春扒开始之后,还是一下子将盐价打了下来,比旧时一石数钱更低贱。 临淄,薛开用手拈了一点盐,用舌尖舔了舔,脸色微变,在家一夜没睡着之后,他备了礼去寻同样停留在临淄未走的刀间求教了。 谁都知道刀间幸运地早年就与南越王韩川交好,这些年不但大赚特赚,现在韩氏称王,他更是炙手可热。 刀间也没摆架子,以礼相待,听了薛开的疑惑之后不由大笑:“薛兄,你怎么不想想,韩氏所出之物哪一样不厉害,你家的私盐生意,还是赶紧停了吧。” 因为这些盐这么便宜,竟然也一样是雪盐,并非粗制的劣盐,这还叫别人怎么再做这门生意啊! 刀间经商与别人不同,他重视奴婢,使人授以技艺为自己工作赚取财富。盐的生意他也做,不过他不像田氏根深叶茂,又有韩武事先提醒,所以刀间早就脱手了。 他对这一行也不陌生。 刀间知道过去的盐都是淋卤煎煮而来,贵人们吃的无非是杂质更少,多煎煮过几回,但难免仍有涩意。之前也是韩信到了辽西郡之后,才产出了纯净的雪盐。但雪盐产量小,价格贵,也只有贵人吃得到。至于民间,吃的仍是过去那种盐,所以私盐生意一点也没受影响。 现在这盐,看着是雪盐的样子,吃着毫无涩味,也是雪盐的味道,价格却比过去的劣盐更便宜——贵人们也没有更高档的盐,跟黔首们一个价,一石一钱就能买到。 薛开其实也停手了,这几个月虽然还在贩盐,但一是卖完自己手头的积存,二是从那些做私盐生意的大族手中少少买盐,再加价转售各地。他总觉得韩氏动作不至于那么快,多少还能赚点。今天买了新盐他心就凉了,再听刀间一说,更是有了一点壮士断腕的觉悟。 回去之后,他又盯着那雪盐想了许久,紧紧皱着眉,将盐一推,吩咐舍人备行李车马,他要去海边官府煎盐的地方看个明白。 韩武并没有把盐田当作秘密掩着,事实上也掩不住,大片的盐田就在海边,能怎么藏?这也让以后的私盐不容易存活,只要他治下没贪腐到一定程度,再勤加巡察,哪家私盐能把盐田给搬走。 赶到海边去的商贾不止薛开一个,就算家里没私盐生意的,也有不少派了人去察看。薛开在路上遇到了田伉,他愁容更甚,薛开这几个月就是从他手上拿盐往外卖,自然知道他愁什么。 “你们还有多少盐没出手?” 这一问,田伉更是不掩愁容:“一直在煮盐没停过……唉,上次东海君让停手,我回去禀报,家主不以为然。你也知道,就算管子官山海的年月,也没少了私盐的生意,谁能想到会这么便宜!” 薛开只能安慰几句。盐价毕竟不算贵,用成本来算,一石一二钱的亏损,虽然数量大亏损得多,田氏也承担得了。只不过商贾嘛,少赚都当亏,更不要说是实实在在地蚀了本。 新设的盐场遍布在齐国沿海各郡,两人身在临淄,自然就近前往益县海边。田氏煮盐也在此处,不过待齐国再度官山海之后,韩武派人选址建盐池,煎煮私盐的商贾自然远远避开官府选址,也有人来偷偷瞧过,但远远看着也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一两月下来,盐价还是原样,官府似乎也没认真去抓私盐买卖,大伙儿渐渐就不再关心了。 没想到猝不及防,一过了三月,盐价毫无预兆地下跌。尽管官府仍是没有认真去抓私盐贩卖,但谁还会买他们一石四五钱,杂着砂砾吃着涩嘴的盐?要把这些盐卖出去,要么至少把杂物拣拣干净,比官价更便宜的去卖;要么狠狠心,直接半价甚至三折去卖,总会有贪便宜的愿意买。 关键是要看看,官府这个价是怎么来的,一时的低价打压,还是真能压到这种成本。那可是雪盐啊!现在连平民百姓都吃得起了。 薛开比他心态好得多,他如今只是销售,顶多以后少一个生意渠道。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少了这桩进项。更何况,为了保住身家,上次宴中,他也认领了东海君抛出的几项生意。这些生意只得分红,他不得插手不说,还送出了许多产业和奴仆作为投资。如今财富已经缩水很多了。 现在还没有进项,薛开也不是太指望东海君——或者说齐王能把他的钱再吐出来。经过来自秦国尤其是始皇帝的政策毒打,如今齐国的商贾们眼明心亮,知道万万不能跟官府顶着干。 新来的齐王虽说不是本地人,但其父号称神农弟子,深得小民之心,他自己又从燕国打到齐国,极擅兵法,压得田氏都不敢擅动。如今别看秦军还在魏地与各路义军作战,韩氏都已经囊括三地,隐隐得了三分之一的天下。再加上岭南三郡……若将来真是韩氏得了天命,又出了个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他们对着干那不是拿家族的性命在玩笑么。 大不了去燕地贩马,听说齐王北上是为了对抗匈奴,应该能抢不少马回来。他这回亲自带人北上,去看看马匹生意能不能做得。天下大乱嘛,哪路势力都得买马。南越王只有齐王与东海君两个成年的儿子,没什么亲族,他们总不能亲自去行商贾事,他愿意成为王孙门下奔走之商贾,哪怕少赚点钱——若能得个官就更好了。 不得官,跟刀间一样也行啊。 对了,管氏也是齐王在辽西时就巴上了,什么都抢在头里,能跟管氏一样也不错。 以前盐场不许人擅进,只能远远观望,除了看见一片一片灌了海水的盐池之外什么也瞧不见。但这次薛开与田伉前来,却在客舍中就被舍人询问:“两位可是要去盐场?盐典吩咐,若是想进去看,需去官府登记。” 田伉和薛开互视一线,饭都顾不上吃,立刻去登记了回来。果然,第二天盐官便派了人来,带他们入内一观。领路的小吏对他们颇为友善,边走边笑道:“近来许多人想看,我们盐典也不敢作主,问了何专家——何先生让我们这么称呼——他说要看便进来看明白,免得不死心白白亏损。你们可看仔细了,莫说我们藏私。” 薛开最好奇的就是那些灌了海水的盐池,他一直也猜是为了得到卤水。这倒是个好法子,比淋卤方便得多。但在他想来,最后仍是得煎煮。所以当他与田伉入内,走过蒸发池,一直走到盐工们正在忙碌的结晶池的时候,两个人都失态了。 “这、这、这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盐?”田伉叫了出来。薛开俯身抓了一把尝了尝,是盐,煮出来的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又因为是直接从卤水里析出来的,不用像淋卤煎煮一样扫了吸卤的草木灰去煮,天生就几乎没什么外来的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