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李先生,我字写小一点,能裁一半纸带走么?” 李斯瞧着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和颜悦色地道:“自然可以,你不要急着进工坊,以后进学校更有前途。” 青年有点害羞也有点期待地点了点头,旁边人纷纷夸他:“杞要从小就聪明,可惜生早了几年,不然就进学校去了。” 现在临淄这一带,十四岁以下的孩童和少年都进了学堂读书,一开始也是学识字和算数,不过进度比这种扫盲班快,孩童一天要学十个字,还要学一种辅助学习认字的符号,称为拼音。再大一点就不特意教字了,拿着书自学,学校开始教写文章,虽然在李斯看来只是将口语稍稍整理后记述下来,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 对李斯来说当然不难,拼音他也已经掌握了,不带偏见地去看,学拼音开始麻烦,但学会之后确实方便,只要拿着印了这些拼音的教材就能自学。扫盲班也带着学拼音,学员来去自由,只一轮一轮的上些简单课程罢了。学得深了就可以自己去考学校。 李斯把这些学生的问题一一答了,待人开始陆续站起来往外走时,叫住杞要:“我年老无力,你能帮我抄写题目么?” 杞要便诚惶诚恐地接过粉笔,不太习惯地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的抄写了起来。 等他抄完,人也走完了,李由和李成也结束了自己的教学,过来服侍老父,见李斯在等着,他们也只得侍立一边。李成想接过粉笔替那个明显不会用笔的小子抄写完算了,被兄长拉了一把,悻悻地住手,不明白父亲在做什么。 李斯看在眼里,心中一叹,长子毕竟是做到郡守的位置,比一直在自己身边得到庇护的次子还是强一点的。 不去管两个儿子,他见杞要抄完了,示意次子将黑板挂出去,对杞要笑道:“你若是有空,可以到我家中读书。” 杞要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怎么敢麻烦先生。” 李斯正色:“你聪明颖悟,我不过是可惜你年纪稍大错过进学的机会,但听闻中学也要办了,你只要通过招生,完全可以从中学读起。难道你错过小学,还要再错过中学吗?那说不定能直接进铁官。” 如今十四岁以下孩童去的学校称为小学,市面上确实传闻这两三年里,官府还要建所谓中学,学得又要难些,但显然学成后有更好的前途。杞要家贫,从前是家传的皮匠,除了给人做履之外,也要承担官府的劳役制甲,从来没读过书。 就这两年,他父亲也没想过让他去扫盲班识什么字学什么数,直到扫盲班成效初显,而官府与大户合作的工坊也一一开始出产挣钱了,临淄城的人们才回过神,知道学问的重要了——工坊招工要考试,而工坊的工钱,足以让半辈子大字不识的四十岁翁媪也日日苦读。 杞要的父亲这才叫他来扫盲班学习,这一学,就叫李斯看到他的天份了。 杞要被他说得心疼自己错过的机会,制皮革时染得变色的手指不安地挠了挠头皮,到底还是没抵住传说中铁官工钱的诱惑,向李斯深深一礼:“多谢先生,我明天考完试就去先生家读书。” 李斯微笑着看他去了,安步当车与两个儿子回家。李成忍了一路,回到家中才向父亲请教:“阿父如此重视此子,莫不是瞧出他天赋异禀,将来是将相之材?” 李斯沉下脸:“成日里胡思乱想,在街上就捡到一个将相之材,你当将相之材是这样轻易的么?” “那父亲为何……” “虽不能说将相之材,但也算得上聪慧,扫盲班中你还想捡到什么人才?莫作不切实际之想。” 李斯不想多说,杞要之前是个纯然的文盲,现在刚识字,只看得出记忆力不错,悟性也不错,有些灵性。才识得百多字,会算简单加减,就说将相之材,这也是发梦! 他只是顺手交好,将来这青年能做个小吏,李家若不能起,也能得些照顾。将来若是足够聪明又足够努力,将相不敢说,但未必不能做个县令郡守之流。而他不过是多花点时间教人,有什么不值的。 真要是出将入相,那就是意外之喜,现在不必作此想。 在临淄已经待了大半年,李斯也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把两个儿子赶去继续用功苦读,他自己铺开纸,执笔在手,闭眼沉思起来。 纸问世多年,如今已经有数地出产名纸,特别适合毛笔书写。不过自韩氏起势以来,韩氏门下那些不为高官只做实力,疑似墨家一脉却又不承认的士子们弄出了很多新东西。李斯现在用的纸就是后出的,挺括洁白,不宜用墨,却适合同样新出的铅笔。 现在官府文书都是用毛笔,但工匠和学校里喜欢用铅笔,因为携带方便,且容易画线条。 李斯现在也习惯用铅笔先打底稿,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他觉着按齐国学校所教的学问,或许这种硬笔才是将来的主流。就是铅笔色淡而易涂改,恐怕暂时还不能代替毛笔。 他越来越觉得,齐国一切新政国策之后有一门足可与儒法墨等一时显学并称,甚至更加完整的学问体系在背后支撑。就像秦国变法,从商鞅至他自己都不曾变了根底,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法家。细则可以因时而改,根底却不可变。 同样,齐律乃其行政细则,绝对不是随便出来的,却不知为什么,齐国并没有人站出来收徒授学,向天下宣扬自己的学派。 就连这些看似鄙陋的简化字体也不是随意而来,就如他一开始注意到的一个字:万。 时下“万”有两种写法,一种本意为蝎,画为蝎形,钳尾俱全,后来因蝎产子极多,附于母背密不可数,渐假借为数量。李斯当初奉命统一文字,虽然不是亲自一一定下字形,但最后过目,又作《仓颉篇》,其中的道理还是门清的。 另一个字形已经不知其本义了,不过也常常使用,字形简单,刻出一横一竖,再于竖上加一短撇。这个简化字大概就是嫌“萬”过于复杂,平民学不会,干脆取了这个简单字形来用。而其简化后的笔顺,先横再折,最后一撇,与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的书写习惯并不相符,显然是按其原字形定下的。 李斯自己就主持过这样的工作,怎么会不知道这背后需要什么样的支撑,又怎么不为此心惊呢。 纸上才落了几字,又被李斯一笔划去。 这事与他无关,他年纪大了,时间不多,不能在这些事上花心思,总结出这个学派的宗旨又如何,他又不想做韩非那样的宗师。有所心得,他在稷下学宫与法家弟子交流时说一说就行了,让有心于此的人去琢磨,说不定又能出个韩非,他没这个空闲。 他没有完全吃透,但已经抓住了脉络,这就够了。李斯不再迟疑,伏案一气呵成,写下一篇进言书。齐王就快回来了,成败就看此一举了! 以时空彼端的纪年方式,公元前207年的三月,出征许久的齐王终于率军回到临淄,与接受了闽中郡投靠、也终于把一应杂事安排好才回来探亲的南越王碰面了。 原本的历史中,项羽和章邯又对峙了八个月,章邯才决定投降,项羽也才会那么晚才入关中。这次齐楚联军,项韩合力,章邯王离二军同时瓦解,两人双双被俘,一下子节省了大半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