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果然,看着有六本,其实是三家论战,收录的文章也不多,李斯很快和韩信分着翻完了,也明白了矛盾所在。 他是法家,不过孝道本是天伦,显学都很强调孝道,只不过各自解释不同。秦国的法律一样强调孝,但法家的孝,始终要服从君主的意志。 李斯一直在积极揣摩齐国的施政,也一直在积极揣摩韩氏的“道”,所以他明白韩信想要什么,并且丝毫不觉得顺从君主的心意,与自己的前半生所学有什么违背之处。 “庸碌儒者只知守着周礼与《论语》,不懂世事变迁,当年已被荀师痛骂,臣不如荀子,也不欲再多费口舌。浮丘伯与臣同学于荀子门下,臣知他乃温厚之人,因不曾为官,常在民间行走,多见民生之艰,故反对厚葬,也不同意一味守孝而放弃生业。只是他认为富贵之家仍需守周礼,这是儒学的根本之一,不可改变。叔孙通……”李斯浮起玩味的笑意,这个叔孙通,行事不像个儒者,十分圆滑,但内里又确实是在为儒家立足朝堂而努力 。他在齐国这里的表现,跟当初在秦时可有点不一样啊。 “叔孙通也曾与臣同朝为官,大王若想改易风俗,不妨用一用他。” 韩信翻了几页叔孙通及其门下的文章,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叔孙通,能在厌恶儒者的刘邦手下站住脚,还将儒家那一套引入了汉廷,确实有头脑,且善于给人主找到理论依据。 薄栖在一边凝神听他们说话,但沮丧地发现自己不太听得懂。张泽若让她靠近一些,偏过身子悄声道:“最近儒家在争丧葬礼仪,一群石头脑袋的人要求厚葬,还要守孝三年,哀哭不已。浮丘伯认为平民不需守礼,只官员贵族守礼便可。而叔孙通则认为替父母完成心愿,保重身体,精诚任事才是真正的尽孝,已经吵了大半年了。” 薄栖明白了一些,但还是有点懵懂,张泽若见李斯在向韩信说起如何从中引导,让叔孙通一派占据上风,没她插嘴的地方,便又向薄栖解释:“如今齐国鼓励教育,若是按古人所分,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满城都是‘士’。你说若是‘士’的父母去世,个个都守孝三年,还有人做事么?” 薄栖恍然大悟,微微点头,听着张泽若继续道:“就是不守孝三年,让他们把厚葬的风气鼓吹起来也不得了。大王说过粮食还能再增产,以后工厂也开得多。百姓手中有钱,受他们蛊惑,把家财都随长辈而葬,大王一片苦心想让治下百姓得利,岂不是浪费了?” 薄栖点头幅度更大了。她自幼家境也一般,虽说比起真正的平民强很多,但若是父亲在山阴去世还要她全力供养厚葬,恐怕她和弟弟现在早就饿死了。 那边韩信在问李斯:“丞相不亲自写一篇印发吗?”他知道李斯文章写得很好,就是这文笔多用在公文上了,没有自己去写书。 李斯笑着摇头:“臣若是下场,只怕他们都不吵了,一起来驳斥臣。” 他是法家,那几个都是儒家。礼不礼的,还是让儒家吵去,他一个丞相跟他们吵,掉价,他只要当裁判就好了。 李斯出了个对他来说有点冒险的计策,就是让南越王韩川传书回来,宣扬薄葬的理念。除了不营王陵之外,韩氏在楚地的祖坟也可以为天下做个示范。修坟而不以王陵的规模去营造陵寝。 是有点冒险,但他已经揣摩了很久,自认风险不大,正好也看一看韩氏家学是不是如他所想。 果然,韩信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此法可行,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表明了王室的态度,给叔孙通以支持。 商议已定,张泽若让薄栖收回书册,送回书房。等薄栖退下后,她转向韩信,正色道:“君上,这便是薄栖。” “薄栖?”韩信想起来了,前两天张泽若向他禀报过,安置在她那里的薄姬自己起了个新名字。他也没放心上。 实际上陈平把人送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啼笑皆非。 戚夫人就算了,戚氏献女,不献这个就要献那个,这次他齐国势大,戚氏将人送来也顺理成章。可薄姬是怎么回事?他和她倒是有点关系,记忆中那一世不就是他俘了魏王豹,将包括薄姬在内的魏王妾侍都送到后方,最后进了汉王宫中吗? 这次没被魏豹所纳,而是送给项羽,也挺正常。 不正常的是项羽,这个人为什么好端端的把薄姬又送来给他?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官印舍不得给人,进了后宫的女子倒是舍得给。 还有传的那什么“薄姬将生天子”,韩信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怎么说呢,天命这种事,想一想魏王豹和刘邦就知道了。不信的话,这些都是假的。信的话,有天命在身,不需要做什么自然天命来归,无天命在身,魏王豹纳了薄姬不是一样被他生俘了。 他好像有一点印象,薄姬给刘邦生了儿子的吧,但吕后怎么可能让皇位落到她儿子手里,刘盈才是太子。 不要说现在他根本不想有妻妾,就是有这个打算,他也不想要戚夫人和薄姬。这两人都为刘邦生过孩子,他没有抢了刘邦女人的兴奋,只觉得浑身别扭,只想打发得远远的,不要让他看见。他不想有任何事勾起那些回忆。 韩信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李斯和张泽若都发现了。李斯猜想是因为项羽将有这种卜辞的女人送来,是要让齐王成为天下诸侯的共敌吗? 但是以齐国的实力,也不需要这个女人来增添什么了吧?真是奇怪,项王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一时想不出,李斯倒是捻着胡须自得起来。他所投之主,始终都是天下诸侯之所惧的雄主啊。 张泽若则是惊讶,莫非阿栖还真合了大王的眼缘?大王这是后悔说不要她入宫了吗? 正思忖间,韩信也问她了:“你让她上前是何意?” 不及多想,张泽若正经答道:“女子生而不易。薄栖身不由己,被母送入项王宫中,又被项王送到齐国,人如飘萍,心中不安。我是想,无论如何,她原是为大王而来,总应该让君上见一见她,万一君上……” “没有万一!”韩信脱口而出,又放缓了语气,却换了自称,“寡人暂时不想成亲。” 这样正式,李张二人都不禁一怔,对视一眼,心下暗暗担忧起来,齐王虽年轻,毕竟也二十有四。一时不立王后不要紧,但连一个婢妾都无怎么叫臣子安心。要不是还有南越王和东海君,就是李斯都得谏上两句。 又听韩信道:“方才见浮丘伯那两册书中有弟子刘交署名,刘交也在稷下学宫?” “臣不知。不过既署了名,应该在。” 韩信笑了笑,意味不明,李斯微惊,只觉得向来随和不似始皇帝威严的齐王这一刻竟有些与旧主相似起来,便听得齐王道:“让他回梁国,就说……说寡人不喜欢他在齐国。” 这是小事,两个人都没有为了一个刘交上谏君主的好性情,既然大王不喜欢这个人,那就让他滚蛋就是。 反是韩信笑了笑,放松下来,似是解释一般轻语:“向故人开个玩笑,你们不必在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薄姬,韩信这一夜又做了半夜的噩梦,一身汗惊醒过来。自从想起旧事,他便常常如此,服了安神的药物会好一些,但白天不知什么事触到,夜间就容易被梦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