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不是梦见经历过的酷刑加身,就是梦见在刑场眼睁睁看着家人受戳,惨死于刀斧之下,醒时上齿深深陷入下唇之中,血都沁了出来。 他不想惊动别人,翻了个身深呼吸,平定了一下心情,但那种恨与痛仍然盘旋在心头。 没有人知道,他把立刻发兵攻打梁国的念头克制了多久。理智告诉他,一旦发兵,他将刘邦宗族俘虏之后,仇恨就会像出阐的猛虎一样再也无法关回去,他会让刘氏与吕氏夷三族,让两族人尽死在那两人眼前,再对这两人俱三刑以报。 偏偏他知道,这是他自己所反对的事情,不说原本的他就不赞同这种酷刑与无意义的滥杀,于秦末乱世之中从不杀降和屠城,在一干屠城以犒士卒的诸侯将领中都是异数;现在的他自幼读父亲秘藏的天书,更是对君臣这一套起了反逆之心,对酷刑株连深恶痛绝。 他必须克制自己,不然他会放纵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而且,刘邦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无法让自己抹消掉这样的恩情。 他也不敢成亲娶妻,每次噩梦醒来时,他都有把韩武也送到南越的冲动。他知道齐国只会越来越强大,但他总是害怕,害怕自己误了全家、全族的性命。 冷汗已经打湿了贴身的内衣,不过他这一世大概是从小没亏过嘴,养得体壮,不换洗也没因此受过寒,韩信既不想惊动人,也就不起来换了。 他阖上眼,想起梦中种种,发现自己已经模糊了许多不会再见到的故人的容貌,方才在梦里…… 他陡然又是一惊,霍然坐起,这下可是惊动了侍者。韩信摆手让他们退下,摸了摸不知何时有些发烫的脸。 刚才……刚才梦中刑场,妻子的容颜,竟然清晰了起来。 时代(八) 陈平这个使者的任务很轻松, 仅仅是为齐王送来项王的信和礼物——薄姬也算在礼物中。 至于薄姬怎么安排他就不在意了,也就是关心了一下去处,好回去向项王禀报。一应礼仪流程走完, 陈平便无事一身轻, 他趁辞别时向齐王禀报, 自己有兄长移居到了兰陵县, 回国之前想去探望兄嫂。 这件事他也已经向项王禀报过,项王同意他完成出使之后去探亲。 这本是件小事,齐王自然不会为难, 但不知为什么,陈平当时身上一寒, 敏感地飞快抬眼看了一下, 似乎真的看见齐王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但不等他确定,齐王就答应了,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可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这让他甚至对一直以来的决定都动摇起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 兄长在兰陵县, 他还是得去探望了才能走。 任务完成, 他已不是项国使臣,一路穿乡过县还需要查验传, 路上还好, 他将临淄开出的凭证拿出来直接过关, 但到了兰陵县, 陈平却有意收起凭证, 只说是项国来探亲的,于是便亲眼见到了一整套入城的流程。 “外地来探亲, 可长住?”守门士卒的态度明显热情起来。 “不长住,小住半月就要回去。” 脸色又垮下来,不过小卒还是仔细查看了他的验传,看一下字又抬眼看一下人,嘴里嘀咕着:“应该没错,写着高大俊美,异于常人……” 陈平保持礼貌微笑,不就是夸他俊美么,他从小就听得多了,已经习惯了。 查验过了却不给走,让他到一边长凳上坐一会,另有一人来问他是不是识字,得知他识字,就给了他一本册子,警告道:“你既不长住,只给你这本,自己看明白了,在齐国不可违背,否则当有责罚。”然后又问他亲属是谁,让他去县里找专司户籍的小吏查找地址。 虽烦琐,却井井有条。陈平果然去问了地址,然后自己雇车去乡间的枣花里找兄长陈伯,路上翻看发给他的薄薄一本册子,越看越是有味。 既然先问他是否长住再给他,想来若是长住还会另有交待。只看这个,诸如杀人伤人等刑法并不曾写上去,想来是大伙都知道杀人偿命,不必细说。书册上只写了些在县城行走的规矩,乡间新兴的风俗,免得外地人初来不懂,惹出是非。 唔,要是他不识字,恐怕就要给他解说一番了。 他跟着项羽先去河南地再到项国,地址不定,所以兄长也没法送信给他,不过陈平知道兄长肯听自己的话,必然是迁来了兰陵,而且是兰陵都乡。他原打算到了兰陵再寻访,不想当地竟然这样方便,省了他至少一两天的时间。 路上不急着探访,陈平直接乘车到枣花里,又将验传给里门监看,自我介绍:“在下三川郡陈平,兄长陈伯去年搬至此处,特来探亲。” 里门监也没为难,将验传上的描述仔细与他对了对,直接放行,还很熟稔地道:“你就是陈伯那个兄弟啊?陈伯总说都是听你安排做事,今天一见,果然非常人。哈哈哈。” 陈平礼貌微笑,就听他自己又说下去:“陈伯不在家,不过家里有人,你自去就好。一直往里走,看门前有两棵石榴树的就是。” “石榴树?” 里监门笑咪咪,一看就是故意炫耀:“你们外地没有,只我们齐国有。都是县令从临淄领来的树,还挺贵,除了陈伯,别家都没舍得买。张家种了核桃树,没种石榴。你只管看着不认识的树就去敲门问,不是陈家就是张家。” 李佐史主持耕种事宜时顺便问富户要不要买果树种。各种树都有介绍,石榴树说是果子树,一个果子里都是包着水的籽,甜酸可口,有多子多福的寓意。张负都当大父的人了,孙子辈一堆人,不稀罕这个,看说核桃健胃补血、润肺养神,便买了几棵核桃树种着玩。陈伯家就兄弟二人,自己只一个儿子,陈平也只一个幼子,按这年头的夭折率都不敢说一定能养大。所以陈伯买了石榴树,图个好口彩。 陈平边走边看,此时正当春耕,里中不见壮年男子行走,他也不觉有异。但他本想找个孩童问一问路,却连疯跑的大孩子都没看见,只有几个幼童玩耍,这就略显奇特了。此时归家心切,他一时也懒得问了,只管走去。 果然,走了挺远一段,就见有一家宅院门前有不认识的树木,树叶间已生出花苞,将开未开,令人期待。 陈平上前扣门,里面就有人应门,正是家中用惯的一名隶臣,陶。陈平敏锐的发现陶的气色好了不少,精气神似乎也有点不一样,此时不便多问,待陶低头行礼后便问:“家中还有何人在?” 边说边进了门。 不过也不需要陶的回答了,卷氏和张氏本来在一起说笑,听见扣门声也一同出来看,张氏当即大喜出声:“良人回来了!” 回来?居此不过一年半,已经当作是家了么?陈平心中思忖着,面上不显,先向卷氏施礼:“大嫂。” 卷氏忙吩咐陶:“去叫良人回家,平弟回来了。” 陈平止住了陶:“大兄正忙,不用打扰,他在何处?我自己去看一看。”不待两人劝阻,他平静地道,“我本也是为观看齐地农事而来。” 陈家真正拿主意的人就是他,卷氏也不敢说让他休息了明天再看,转而吩咐陶套车。 陈平由临淄至兰陵,一路上走马观花,也不觉与他处有异,便想向兄长请教一二。若是传闻中的神异之物只在少数地方出现,似乎也不需要引以为奇。 张氏还没与他说上两句话他就要走,回身去灶下拿了两个包子,有些哀怨地递给他。陈平微微一笑,冲她扬眉,她心也酥了,小声道:“也喝口水呀,刚到家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