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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第一夜(第1/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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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星珠错落的天空如此明亮,只要仰首一望,便情不自禁地要问一问自己:在这样的天空下,难道会有各种发脾气、使性子的人?这也是一个幼稚的问题,亲爱的读者,非常幼稚,不过但愿上帝促使您多这样问问!……谈到使性子和发脾气的各位先生,我也不能不回忆起自己在这一整天里的德行。打清晨起,我就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的困扰。我忽然觉得,大家都把我孤零零地撇下,大家都不理我。哦,对了,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会问:所谓大家指的究竟是谁呀?因为我在彼得堡已经住了八年,却几乎没有结交上一个熟人。但是,我要熟人做什么?我本来就熟悉整个彼得堡;正因为如此,一旦整个彼得堡纷纷去乡间消夏,我就产生被大家撇下的感觉。我一个人待着害怕,所以整整三天一直满怀惆怅在城里转悠,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走到涅瓦大街也好,上公园也好,在河滨漫步也好——我一年四季习惯于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点遇见的那些人的脸一张也看不到。他们当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他们。我对他们相当熟悉;我把他们的面孔几乎研究到了家——他们眉开眼笑的时候,我乐于欣赏;他们愁容满面的时候,我感到忧郁。我跟每天定时在丰坦卡河畔遇见的一个小老头儿差点儿交了朋友。他的面部表情一本正经,若有所思,口中老是喃喃自语,左手不停地摆动,右手则拄着一根很长的镶金头竹节手杖。连他也注意到并关心起我来了。如果我在一定的时间不去丰坦卡河畔的老地方,我敢肯定他会闷闷不乐。所以有时我们差点儿就要互相点头致意,特别当双方心境都比较好的时候。前不久,我们有两天没见面,第三天遇上了,两人正要举手脱帽,总算及时猛醒,放下手来,怀着同感交臂而过。房屋对我也不陌生。我一路走,每一座房屋都好像跑到我前头一条街处,从所有的窗户里望着我,几乎在说:“您好;近来身体怎样?至于我,托老天之福,尚称贱安,到五月份要给我再添一层楼呢。”或者:“您近来好吗?我明天可要修理了。”或者:“我差点儿没烧掉,真把我吓死了。”等等,等等。它们中间有我的亲爱者,有我的密友;其中一位今年夏天打算让建筑师给它治疗。我定要天天去看看,愿上帝保佑,别让人家把它瞎治一气反而给治糟了!……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一所非常漂亮的粉红色小洋房的遭遇。那是一所可爱的砖石结构的小屋,它总是那样和颜悦色地望着我,那样心高气傲地望着大而无当的邻居们,使我每次经过那里,心中都感到高兴。不料上星期我在街上走,我向那位朋友一看,却听到凄楚的哀叫:“他们竟把我漆成黄颜色!”这班恶棍!野蛮人!他们什么都不怜惜,无论廊柱还是墙檐,一概漆成黄色,把我的朋友弄得像一只金丝雀。为这件事我几乎气出黄疸病来。自从我那位朋友被涂上大清帝国的颜色2以后,我至今还不忍去见它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可怜相。

读者,现在您可以明白了,我对整个彼得堡有多么熟悉。

我已经说过,我足足有三天心神不定,而后才猜到原因所在。我在街上浑身不带劲儿(因为不是少了这个,就是缺了那个,心中直纳闷儿:某某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家里也是神不守舍。我花了两个晚上苦苦思索:在我这个角落里究竟缺少了什么?为什么待在里边这样不是味儿?我困惑地察看屋里熏黑了的绿色墙壁、结满蛛网的天花板(玛特辽娜培育蜘蛛网的劳绩着实可观),认真研究一件件家具,仔细检查每一把椅子,心想:会不会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我屋里只要有一把椅子不在它昨天所在的位置上,我便觉得不自在。)我把窗户也看了,一切都是徒劳……不安半点也没有减轻!我甚至想把玛特辽娜叫来,就蛛网以及总的邋遢现象好好训她一顿;可她只是惊异地对我看看就走了,一句话也不回答,故而蛛网至今在老地方悠然高张。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猜到是怎么回事。啊!原来他们都离开我滑脚到乡下去了!请原谅我用了个俚俗的字眼,可我实在顾不上讲究高雅的辞藻……因为凡是原来在彼得堡的,不是已经走了,便是正要到乡下去消夏;因为我眼看着每一位正在雇马车的仪表庄重可敬的先生一下子变成了可敬的家长,他们日常公干完毕后正轻装前往乡间别墅去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因为每一个行人现在都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态,他们只差没对迎面遇见的人说:“诸位,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过两个钟头我们就要到别墅去了。”如果先有白糖也似的纤细手指敲弹玻璃,然后有位模样俊俏的少女开窗探出头来叫唤卖盆栽的小贩,我立即想象得到,买主完全不是为了在闷热的城市住房中惜春赏花,而是很快大家都要到乡下别墅去了,花也要带走。不仅如此,我在这门新的学问方面从事独特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能够单凭外表准确无误地断定,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别墅。石岛、药铺岛或彼得果夫大道的别墅主人以举止文雅、夏装入时以及他们进城所乘的马车富丽为其特征。帕尔戈洛沃和较远的乡居者叫你一看就对他们的明智和稳重产生“深刻印象”;克列斯托夫岛的消夏客则始终保持安详的愉快神态。我有时遇见长长一溜车把势执缰牵马懒洋洋地走在车旁,车上所载的桌子、椅子、土耳其沙发和非土耳其沙发等各式家具以及其他家什堆成了山,而山巅上往往高坐着瘦小的厨娘,像保护眼珠一般看守主人的财产;我有时看着满载家用杂物的船只,或沿涅瓦河、丰坦卡河滑行,或在黑溪、岛屿前浮运,——车也好,船也好,在我眼睛里会增至十倍、百倍;仿佛一切都启动出发,结成浩浩荡荡的车队、船队纷纷前往别墅消夏;仿佛整个彼得堡大有变成一片荒漠之势,以致我终于感到羞愧、委屈和郁悒;我没有任何别墅可去,去了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愿意搭任何一辆大车,随同任何一位正在雇车的仪表堂堂的先生前往;可是没有人,绝对没有一个人邀请我;我好像被忘掉了,好像我跟他们真的半点儿也不相干!

我走了好多路,花了好多时间,照例已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不料竟来到关卡附近。我一时随兴之所至,越过拦路杆,在播了种的田块和草地之间信步走去,居然并无疲劳之感,相反只觉得心头的重压正在卸去。行人都是那样和蔼可亲地望着我,确乎只差没有点头致意;人人喜气洋洋,个个没有例外地抽着雪茄。我仿佛一下子到了意大利,足见自然界对于我这个常带三分病、在市区快要闷死的城里人的影响力之大。

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随着春天的来临,会突然把老天赋予它的力量全部显示出来,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五光十色的鲜花,那时自然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动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个病恹恹的姑娘来,您瞧着她,时而会感到惋惜,时而怀着一种同情的爱怜,时而则根本视而不见,但她会在瞬息之间出人意外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惊讶、陶醉之余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憔悴的两腮?是什么往这线条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为什么这胸脯这样隆起?是什么促使这可怜的姑娘脸上突然焕发出生命力、朝气和美,促使它闪耀起如此火花四溅的笑容?您四顾张望,寻找某人,思量猜测……但这一瞬过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许还是先前那双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种顺从、胆怯的动作,甚至是忏悔,甚至是某种令人沮丧的哀怨和恼恨自己一时冲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遗憾,这一瞬间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无可挽回地枯萎了,这美在您眼前的一闪竟是如此虚妄、空幻;您感到遗憾,因为您甚至没有来得及爱上她……

然而,我的夜毕竟比白天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当我快要走近住所的时候,钟已敲十下。我得经过在这个时刻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运河堤岸。的确,我是住在城里最偏僻的一个地区。我一路走,一路唱,因为我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哼点儿什么曲调,就像任何一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在欢乐的时刻无人与他分享喜悦的快活人那样。忽然,我遇到了一件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奇事。

路旁,身靠河边的栏杆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胳膊肘支在栏杆上,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她戴一顶怪可爱的黄色小帽,披一条挺漂亮的黑色肩巾。“这是个姑娘,而且必定是黑头发的,”我心想。她大概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当我屏住呼吸、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打她身旁走过时,她甚至没有动一动。“奇怪!”我忖道,“她准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忽然,我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桩子似的站住了。我仿佛听到低沉的哭声。对!我没有听错:那姑娘在哭,过了片刻还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泣。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拢来。尽管我见了女人怕难为情,但在这个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转身走到她跟前,本来一定会开口说:“女士!”然而我知道,这个称呼在所有描写上流社会的俄国小说中已经用过何止千遍。正是这一点使我踌躇起来。但在我寻找措辞的当儿,姑娘发觉了,回过头来,恍然大悟,低首垂目,从我旁边沿着堤岸溜了过去。我立即跟上,但她猜到我的用意,便离开堤岸,穿越马路,走到便道上去。我不敢穿过马路。我的心在颤抖,犹如被捉住的小鸟那样。忽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帮了我的忙。

在便道的那一边,离我遇见的陌生女子不远,忽然出现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看来已经到了应该举止庄重的年龄,然而他的步态可说不上庄重。他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小心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快步如箭,匆忙而胆怯,就像一切不愿别人自告奋勇夜里送她们回家的姑娘那样。本来,那位脚步踉跄的先生是决计追不上她的,但是我的运星却诱使他发急蛮干起来。那位先生对谁也没说一句话,突然撒腿飞奔,向陌生女子追上去。姑娘虽然行走如一阵风,但晃晃悠悠的先生愈赶愈近,终于追上了。姑娘发出一声叫喊,——于是……我感谢命运:这一回我右手恰巧执有一根结实而多节的文明棍。我一眨眼已经到了便道那一边,不请自来的先生一眨眼就认清了形势,考虑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声不吭地放慢脚步,等我们已经离他很远了,才用相当强硬的口气向我抗议。但他的话几乎送不到我们耳朵里来。

“把您的手给我,”我对陌生女子说,“这样他就不敢再来跟我们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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