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工作艰苦,酬劳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床第之间的抽泣和呻吟,还有床下弹簧嘎吱作响的声音。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淀堆积,令她热血沸腾,痛苦不堪,天亮时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个乞丐睡上一觉,或者不求其他、不问究竟地找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愿。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样一个身边没有女人、年轻而又干净的小伙子出现,对她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因为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迫切需要爱情的抚慰。但他却对她的急切渴望毫无察觉。他一直为费尔明娜·达萨保持着童贞,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就是他在两人约好的正式订婚时间的四个月前所过的生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早上七点,洛伦索·达萨突然出现在电报室里,点名要见他。当时他还没到,洛伦索·达萨就坐在长凳上等,一直等到八点十分,不停地把他那只镶嵌着名贵蛋白石的沉甸甸的金戒指从一根手指摘下,又戴到另一根手指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来时,他立刻就认出了这个曾给他送过电报的小伙子,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年轻人,跟我来。”他对他说,“我们聊五分钟,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脸乌青得像死人一般,跟着他去了。对这次会面,他毫无准备,因为费尔明娜·达萨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办法提前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上星期六,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修女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世界之本源”课的课堂,从各位女学生的肩膀上方窥探她们,正好抓到费尔明娜·达萨假装在本子上做笔记,实则是在写情书。根据学校的规定,犯了这种错误的人要被开除。洛伦索·达萨被紧急叫到校长办公室,由此发现自己铁一般的家规出了疏漏,瓦解在即。费尔明娜·达萨带着她骨子里的倔强承认了自己写信的错误,但拒绝说出这位秘密恋人的身份。由于她在教会法庭上再次拒绝说出恋人是谁,法庭批准了将她开除的处罚决定。父亲对她的房间进行了搜查,而在此之前,那里一直被视作不可侵犯的圣地。他在一只箱子的夹层里找到了三年来累积的一摞摞信件,显然,它们用爱写成,同样也被用爱收藏着。信上的签名确凿无疑,但洛伦索·达萨当时及以后永远都无法相信,女儿对她这位秘密恋人的了解仅仅限于他是个电报员和他喜欢拉小提琴,再无其他。
他确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谋下,两人才有可能维持这种艰难的联系。于是,他甚至都没有给妹妹解释的机会,便把她塞上了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轻便船。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下午,发着高烧的姑妈在门廊上向自己告别的情景。姑妈穿着她那件褐色修士服,脸色苍白而憔悴。她看着姑妈消失在小花园的蒙蒙细雨中,手里拿着生活中仅剩的东西:一包单身女人的铺盖和只够用一个月的钱。钱被她用手绢包着,攥在手中。后来,费尔明娜·达萨从父亲的淫威下解脱出来,就派人到加勒比各省四处去寻找她,向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打听消息,但一直没有任何音讯。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收到一封经多人之手费了很长时间辗转到她手中的信,信上说她的姑妈已经在“上帝之水”麻风病院去世了。洛伦索·达萨没有想到自己这次不公的惩罚会造成女儿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让姑妈成了牺牲品,而女儿因对母亲的记忆所剩无几,一直是把姑妈视为母亲的。她将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吃不喝。洛伦索·达萨先是威胁,然后用蹩脚掩饰的恳求。当她终于把房门打开,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十五岁少女,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他说尽了各种好话来打动她,试图让她明白她这个年龄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希望能说服她退回那些情书,回到学校去,跪下来求得校方原谅。他还许诺说,到时他会第一个为女儿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让她得到幸福。但他仿佛就像在对着一个死人说话。他被彻底打败了。于是,星期一午餐的时候,他终于失控了,就在他极力忍住那些就要破口而出的辱骂和诅咒时,费尔明娜·达萨把切肉的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激动,但十分坚定,呆滞的眼神吓得他不敢再发出挑战。也就是在那时,他决定试试去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与他男人对男人地谈上五分钟。他根本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不合时宜地闯进他生活来的小伙子。纯粹是出于习惯,他在出门前带上了左轮手枪,但小心地把它藏在了衬衣下面。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洛伦索·达萨拉着胳膊穿过教堂广场,直走到教区咖啡馆的拱廊下,并被邀请坐在露台上时,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个钟点还没有其他客人,一个黑女人正在冲洗宽敞大厅的地砖。大厅的彩色磨砂玻璃满是裂痕和灰尘,厅里的椅子四脚朝天地放在大理石桌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经好几次看见洛伦索·达萨在这里跟集市上的阿斯图里亚斯人一边赌钱,一边喝桶装的红酒,还大声地为连年的战争而争吵,但吵的是其他地方的战争,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他相信爱情的宿命,很多时候他都会问自己,迟早有一天他会和洛伦索·达萨见面,那情形将是什么样子。这场会面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够阻止,因为它是两人命中注定的。他设想会有一场不平等的争吵,因为不仅费尔明娜·达萨在信中提醒过他她父亲性格暴躁,他自己也亲眼见识过:即便是在牌桌上大笑的时候,洛伦索·达萨的眼神看起来也像暴怒一般。他全身上下都是粗鲁的明证:丑陋可憎的大肚子,拿腔拿调的说话声,像猞猁一样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双手,以及无名指上那只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能打动人的地方,也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看见他走路时便注意到的,就是他和女儿一样,走起路来像头小母鹿。然而,当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下时,他觉得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粗鲁了。当他邀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喝一杯茴香酒时,后者恢复了平稳的呼吸。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没在早上八点钟喝过酒,但他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迫切地需要喝上一杯。
事实上,洛伦索·达萨没用五分钟就说明了来意。他放下架子,说得那么诚恳,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时间不知所措。自从妻子死后,他给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而对一个大字不识、靠贩卖骡子为生的商人来说,这条路漫长而且没有把握,更何况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省,他那盗马贼的名声虽没有坐实却流传很广。他点燃了一支脚夫的雪茄,感慨地说:“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然而他又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即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时期,在村庄一夜间被烧为灰烬,田园荒羌殆尽的时候,他仍旧如此。虽然女儿并不知道父亲对自己前途的高瞻远瞩,但她却一直表现得像一个积极的同谋。她聪明,而且做事有条不紊,甚至刚一学会认字就想到要教父亲识字。十二岁时,她就已经非常懂事,甚至不需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帮忙就能操持家务。洛伦索·达萨感叹道:“这真是一头金骡子啊。”当女儿以门门功课都是五分的成绩小学毕业,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荣誉奖状时,他意识到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太狭小了,在那里无法实现他的梦想。于是,他变卖了田地和牲口,怀着全新的热情,揣着七万金比索,来到了这座破败的城市。尽管城市的昔日辉煌已不复存在,但在这里,一个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机会通过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闯人给这个需要全力一搏的计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所以,我是来恳求您的。”洛伦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的烟头浸到茴香酒中,然后又吸了一口已经没有烟雾的烟,用忧伤的口吻最后说道:“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听他说,一边小口呷着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过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没有思忖一下轮到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会牵动自己的命运。
“您跟她谈过吗?”他问道。
“这您可管不着。”洛伦索·达萨说。
“我这样问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认为她才是有权决定的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在男人之间解决。”
他的语气变得带有威胁性,邻桌的一位客人回过头看了看他们。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语调却是再温和不过了,但表现出他所能表现的最坚定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无法给您任何回答。否则,那就是背叛。”
洛伦索·达萨朝身后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红而湿润,左眼在眼睚里转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样也压低了声音,说:
“您别逼我给您一枪。”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腹中充满寒气。但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此刻被圣神之光照亮了。
“您朝我开枪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说,“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
为了让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伦索·达萨不得不侧过头来,就像鹦鹉一样。他说出的仿佛不是一个词,而是从他嘴中吐出的一个一个字:
“婊——子——养——的!”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着女儿去旅行了,为了让她忘掉一切。他没有向女儿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冲进她的房间,嘴唇上方的胡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沬,命令女儿收拾行李。她问他去哪里,他回笞说:“去死。”她被这个听上去过于真实的回答吓了一跳,试图用前几天的勇气面对他,但他解下自己带有实心铜扣的皮带,在拳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声音像来复枪的枪声一样响彻整座房子。费尔明娜·达萨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发挥的限度和时机,于是将两张草席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装进两个大箱子,她确信这是一次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匆忙地从卫生纸卷上撕下一张,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接着,她用修枝条的剪子从后颈处齐根剪下自己的发辫,将它卷好装在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里,连同那封信一起寄给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那是一次疯狂的旅行。最初,他们同安第斯山的脚夫们组成骡队,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骑在骡背上,在内华达山的悬崖峭壁上前行,一时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肤干裂,一时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浇得浑身湿透,几乎每时每刻都被陡峭山峦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雾气弄得呼吸艰难。上路第三天,一头母骡子被牛虻叮后发了疯,连同背上的骑手一起摔下了悬崖,还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几头骡子也带了下去。骑手和七头畜生的惨叫声在山谷和峭壁间回荡了好几个小时,而后又在费尔明娜·达萨的记忆中年复一年地回响着。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骡子一起坠人了深渊,但在那个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永恒瞬间,在从骡子和骑手掉下去,直到他们惊恐的惨叫声消失在深谷中的这段时间里,费尔明娜·达萨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怜骑手,也不是那队粉身碎骨的骡子,而是遗憾自己骑的骡子没有和它们拴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骑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见不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带来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数不清的艰辛原本也不会令她如此痛苦。从旅行一开始,她就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而他自己也心烦意乱,只在必要时和她说上两句,或者让脚夫给她梢个口信。运气好时,他们会在路边遇到一家客桟,那里提供一些山里的食物,而她却拒绝吃。客栈还租给他们几张铺着麻布的床,上面被发霉的汗渍和尿渍弄得污秽不堪。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过夜。那里有一些建在路边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树枝架起围墙,苦棕榈叶搭成屋顶,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在里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睡过一宿整觉,总是吓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觉到过路的人们悄悄忙碌着,把牲口拴在树干上,并尽可能地找一个地方挂起吊床。
傍晚,当第一批旅行者到达时,这里还空旷安静,但天亮时却已变成热闹的集市。吊床层层叠叠地挂着,从山里来的阿劳科人则蹲着睡了一宿。拴起来的山羊愤怒地叫着,斗鸡在它们那法老式的箱子里扑腾,而山里的野狗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因为它们常年处在战争的危险当中,早已学会了不能乱吠。这些艰苦对于在本地做了半辈子买卖的洛伦索·达萨来说司空见惯,他甚至还总能在天亮时碰见个把老朋友。可对于他的女儿来说,却是长久的痛苦。摞成堆的咸鲇鱼散发出恶臭,加上她本来就因相思之苦而没有胃口,最终导致她茶饭不思。而如果说她到底没有因绝望而发疯,那是因为她从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回忆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她毫不怀疑这片地方是遗忘之地。
另一件时常令人恐惧的事就是战争。旅行伊始,大家就说起遭遇散兵游勇的危险。几个脚夫教了他们好几种方法以分辨来者是哪一派别,便于到时见机行事。他们经常会碰到一队执行征兵任务的骑兵,由一名军官带领,像绑牲口似的把新兵绑在一起,拖着他们全速前进。费尔明娜·达萨被这种种恐怖的景象压垮了,甚至忘记了那个对她来说更像是传奇而非近在咫尺的人,直到一天晚上一支不,党派的巡逻队绑架了骡队中的两名旅行者,把他们吊死在距离印第安人村落半里地的一棵树上。洛伦索·达萨与他们非亲非故,却让人把尸体放下来,按照基督教礼节将他们埋葬,并行了感恩礼,感谢上帝没有让自己遭此厄运。他这么做是绝对有道理的。之前,那伙袭击者曾突然闯进来,把枪筒顶在他的肚子上,叫醒了他。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涂着黑灰的军官用灯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伦索·达萨答道,“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军官说完,将手臂高高举起,向他告别道:“国王万岁!”
两天以后他们下山,来到明亮的平原,快乐的巴耶杜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院子里有人在斗鸡,街角回荡着手风琴的乐声,骑手骑在良种马上,四处响着鞭炮声和钟声。一座燃放烟火的高塔正被架起。费尔明娜·达萨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派欢闹的景象。他们寄宿在她母亲的兄弟利希马科·桑切斯舅舅的家里。舅舅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年轻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骏马,到皇家公路上来迎接他们,引领他们在烟火的轰鸣声中穿过镇子的一条条街道。舅舅家的房子在大广场区,就在几经修缮的殖民时期的教堂旁边,看上去更像一座庄园工厂,因为各个房间都宽敞而阴暗,走廊对面是一座种满果树的园子,散发出一股热甘蔗酒的味道。
他们在马厩刚一下坐骑,一群陌生的亲戚就从主客厅里涌出来,用他们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情扰得费尔明娜心烦意乱。此刻,她再没有心思去爱这世上的其他什么人,而且骡背上的长途跋涉弄得她浑身灼痛,困得要死,更何况还在闹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个僻静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比她年长两岁,和她一样如女王般傲视一切。唯有她,从看见费尔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为她自己也在经受一段莽撞爱情的煎熬。傍晚时,她把费尔明娜带到准备好的卧室,让她同自己住在一起。她不明白,臀部磨出那么多火泡的费尔明娜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母亲的帮助下——她母亲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和丈夫长得很像,就像挛生兄妹——伊尔德布兰达表姐为费尔明娜安排了坐浴,还为她敷上山金车花,以减轻灼烧的痛楚。与此同时,烟火塔的隆隆声震颤着整幢房子的地基。
夜半时分,来访的客人相继离开,庆祝相聚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明娜一件马大普兰亚麻棉织睡袍,让她躺在一张铺着整洁床单的床上,枕着羽毛枕。这一切使得一种幸福而慌乱的感觉顿时传遍费尔明娜的全身。终于,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表姐插上门,从床席下取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来,上面盖着国家电报局的火漆封印。只看了一眼表姐脸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栀子花香便在费尔明娜的心头复苏了。她用牙将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泪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辞大胆的电报上,就这样,她沉浸在眼泪汇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洛伦索·达萨在旅行前犯了一个错误,他通过电报把行程告诉了小舅子利希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给了人数众多、关系复杂、分布在全省各个村庄和角落里的亲戚们。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整个路线,还建立起一条长长的电报员兄弟阵线,以便追寻费尔明娜·达萨的踪迹,一直到他们之前落脚的烛头村。而自从费尔明娜来到巴耶杜帕尔镇,弗洛伦蒂诺便得以和她频繁通信。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然后动身前往别处,直到旅行的最后一站里奥阿查。在外漂泊了一年半后,洛伦索·达萨认定女儿已经忘记过去,便决定回家。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放松了警惕,被妻子亲戚的甜言蜜语弄得飘飘然了。这么多年之后,妻子的族人终于放下了家族偏见,张开双臂接纳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次探亲是一次迟来的和解,尽管这并非此行的目的。原来,当初费尔明娜·桑切斯的家庭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她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此人夸夸其谈,举止粗鲁,且四处漂泊,靠贩卖未经驯化的骡子为生,这种生意太过低级,难免有坑蒙拐骗、不干不净的时候。洛伦索·达萨赌得很大,因为他追求的是当地最显赫家庭的掌上明珠。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女人们泼辣豪放,男人们心地仁厚却容易冲动,为了荣誉往往会失去理智甚至癫狂。然而,费尔明娜·桑切斯对这段受阻的爱情盲目而义无反顾地下定了决心,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二十五年后,洛伦索·达萨没有意识到,他对女儿恋爱的苛刻态度正是自己那段往事的再现。如今,他向这些曾经反对过自己婚事的大小舅子们倾诉不幸,而正是这同一批人,曾经也因同样的原因向他们的亲戚倾诉苦水。不过,他在自怨自艾中消磨掉的这些时间,却被他的女儿赢去享受自己的爱情了。当他在舅子们的肥沃土地上阉割牛犊、驯服骡子时,女儿正像脱缰的野马,和一群以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为首的表姐妹们一同漫步。这些表姐妹中,数伊尔德布兰达最漂亮,也最乐于助人。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且已有妻室儿女的男人,这种没有未来的炽热爱情只能通过暗送秋波聊以自慰。
在巴耶杜帕尔镇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们继续旅行,翻山越岭,穿过鲜花盛开的萆原和梦境般的髙原。在所到的每个村庄,他们都受到和第一站同样的欢迎,音乐、鞭炮、新一拨串通一气的表姐妹,以及电报局里准时到达的信件。很快,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他们到达巴耶杜帕尔的那个下午并不是特例,在这个富饶的省份,每一天人们都像在过节。来此地的客人天黑时随处都可睡下,饿了也随时都有饭吃,因为家家户户大门都是敞开的,屋里都挂着吊床,炉子上都炖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三肉炖杂烩,以防哪位客人在通知来访的电报到达之前就到了,而这是常有的事。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余下的旅程中一路陪伴着表妹,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述血脉融合的秘密,一直追溯到生命的起源。费尔明娜·达萨重新认识了自己,第一次感觉到成为自己的主人,感觉到被陪伴和被保护,胸中充满自由的气息,这让她恢复了宁静,又有了活下去的愿望。甚至到了暮年,她还会想起那次旅行,而且记忆犹新,越来越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她像每日那样散步回来,惊愕地听说不仅没有爱情能够幸福,而且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这个说法让她惊慌失措,因为一个表姐妹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父母和洛伦索·达萨的谈话。洛伦索·达萨提到想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莫斯科特万贯家产的唯一继承人。费尔明娜·达萨认识这个人。她曾经看见他在广场上遛他那些完美无缺的良驹。马身上的披挂令人眼花缭乱,就像祭台上的装饰。他风度翩翩,身手矫健,迷人的眼睫毛甚至会令石头动心。费尔明娜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个坐在小花园的杏树下,可怜兮兮、骨瘦如柴、膝头放着诗集的小伙子作了一番对比,心里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些日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拜访了一位料事如神、令她惊讶不已的女巫后,整日沉浸在胡思乱想中。费尔明娜·达萨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也去向女巫求教。算命的纸牌告诉她,未来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她享有一段长久而幸福的婚姻。这个预言让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美满命运的人可能并不是她此刻爱着的这个人。对未来有了把握之后,她兴奋不已,开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于是,她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之间的电报往来不再是堆砌着憧憬和虚幻的山盟海誓,而变得有条有理,实实在在,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他们定下了日子,明确了方式,用生命许下诺言,共同决定只要两人再次见面,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情形如何,都不征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见,直接结为夫妻。费尔明娜·达萨恪守着这份誓言,以至于那天晚上在丰塞卡镇,父亲允许她参加第一次成年舞会,她却认为没有征得未婚夫的同意就出席舞会是不贞的表现。那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在小旅馆里和洛达里奥·图古特玩纸牌,有人通知他有一封加急电报。
是丰塞卡的电报员在线上等他。这位电报员联通了七个中转台,只为了帮助费尔明娜·达萨征得参加舞会的许可。但得到许可后,费尔明娜并不满足于这个简单的肯定答复,反而进一步要求证明在线路那端操控发报机的确实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人。受宠若惊的他发出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义起誓。费尔明娜·达萨认出了这句暗语,便安心去出席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年舞会。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那个时候,她箱底藏着的信件和电报已远远多于当初父亲抢走的那些,而她也学会了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像已婚女人那样成熟稳重。洛伦索·达萨将女儿举止上的改变理解为时间和距离已经治愈了她的青春妄想。但他从未向她提起过自己为她定下的那桩婚事。自从他把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赶走后,女儿如今在表面上都对他客客气气,父女关系也融洽了许多,这让他们得以和睦共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并非出自真心。
正是在这个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决定在信中告诉她,他正准备努力为她打捞那艘沉船里的财宝。事实的确如此。那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无数条鱼被毒鱼草熏得浮上水面,大海仿佛铺上了一层铝箔,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冒出了这个主意。空中的鸟儿都被这场屠杀惊扰得乱成一片,渔民们不得不用船桨吓唬它们,免得它们争夺这次违禁捕捞带来的奇迹般的果实。虽然毒鱼草只是把鱼熏得昏睡过去,但自从殖民时期起就被法律禁止使用。可它始终都是加勒比地区的渔民光天化日之下的惯用手段,直到被炸药取代为止。在费尔明娜·达萨外出旅行的这段日子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消遣之一便是在防波堤上看渔民如何将满载着睡鱼的巨大拖网装上他们的独木舟。与此同时,一群像鲨鱼一样水性极好的孩子请求看热闹的人们往海里扔硬币,然后他们再到水底把硬币捞上来。这些孩子还抱着同样的目的,游到海里去迎接远洋轮船。由于他们娴熟的潜水技能,在美国和欧洲已有很多旅游纪实报道描写过他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们,甚至比他初识爱情还要早,但他从未想过或许他们可以让沉船的财宝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从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开始,直到差不多一年后费尔明娜·达萨归来,他的胡思乱想又多了一种动力。
在这群戏水的男孩中有一个叫欧克利德斯的,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聊了不到十分钟,便和他一样对海底探险兴奋不已。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只是深人了解了一下他的潜水和航海本领。他问他是否能憋气下沉到海底二十米,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孤身一人驾着打鱼用的独木船出海,不靠任何工具,仅凭本能冒着暴风雨在开阔的海面上行驶,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准确定位距离索塔文托群岛最大岛屿西北方向十六海里的一个地方,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在夜间航行,靠星星分辨方向,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愿意按照他帮渔民打鱼的日工资来完成这项工作,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但星期日要多付五个里亚尔的加班费。他问他是否能在遇到鲨鱼时自卫防身,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因为他会魔术可以吓跑鲨鱼。他问他是否能保守保密,即便被押到宗教裁判所的刑具上拷问,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没有一件事他回答说不行,而且“行”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让人无从置疑。最后,他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列出了花销清单:独木船的租金,宽叶桨的租金,捕鱼装备的租金,后面这一项是为了让别人不对他出海的真实目的起疑。此外,还需要带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盏油灯,一捆用动物油脂做的蜡烛,以及一只猎人用的牛角号,以便危急时刻求救。
欧克利德斯约莫十二岁,身手敏捷,鬼心眼儿多,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身体就像欧洲鳗鲡,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船舷上的牛眼窗中钻来钻去的。他的皮肤久经风吹日晒,粗糙得已经想象不出原本的颜色,这让他那双黄色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炯炯有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即认定,他就是自己这次寻宝冒险的完美同谋。于是,两人没有再多耽搁,就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开始行动了。
天刚刚亮,他们便装备齐全、满怀信心地从渔民的港口起锚出发了。欧克利德斯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他平日的那块遮羞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穿着他那件长礼服,头戴黑帽,脚踏漆皮皮靴,脖子上系着诗人式的领结,还随身带着一本书,作为到达群岛之前一路上的消遣。从第一个星期日起,他便发现欧克利德斯不仅是个潜水好手,还是个熟练的水手,对大海的天性以及港湾处的废铜烂铁了如指掌。他可以讲出那里每一条被氧化得锈迹斑斑、只剩下一具空壳的破船的历史,并说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细节来。他知道每只浮标的年龄,每一片瓦砾的来历,以及西班牙人用来封锁港口的铁链上有多少圈铁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担心他对此次探险的真实目的心知肚明,便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几个问题,结果发现他对那条沉船一无所知。
自从在小旅馆里第一次听说那个宝藏的故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开始尽一切可能打听关于沉船的各种信息。他了解到,圣何塞号并非唯一一艘躺在珊瑚丛中的沉船。事实上,它是陆地号船队的旗舰,于一七〇八年五月后到达这里,来自巴拿马波多贝罗那个闻名遐迩的集市。在那里,它装上了第一批财宝:三百只装满秘鲁和维拉克鲁斯白银的箱子,以及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岛集中并清点好的珍珠。这只舰船在那里逗留长达一个月,人们日夜狂欢,最后装上了足够把西班牙王国从贫穷中拯救出来的其余财宝:一百一十六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祖母绿宝石,以及三千万枚金币。
陆地号船队由至少十二艘大小不同的船只组成。它从这个港口起锚出发,一路上由一支法国舰队护航,但这支装备优良的舰队最终没能把远征队伍从英国舰队的精准炮击中拯救出来。那些英国人在卡洛斯·瓦格尔指挥官的带领下,在索塔文托群岛附近海湾的出口处伏击了他们。所以说,圣何塞号并非唯一的沉船,尽管究竟有多少船被击沉、又有多少船从炮火中逃脱,并没有确切记载。但毫无疑问的是,这艘旗舰是最先沉入大海的船之一,和它一起葬身大海的,还有全体船员以及纹丝不动站在后甲板上的船长,而船上载着船队大部分的货物。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当时的航海图上找到船队的路线,并相信自己已经确定了沉船的位置。两人从博卡奇卡的两座碉堡间驶出海湾,航行四个小时后,进人群岛内部的静止水域,水底珊瑚丛中熟睡的龙虾伸手可及。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自己仿佛与水中的倒影合而为一。滞流区的尽头,距最大岛屿两小时航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位置所在。
穿着那身肃穆的黑色礼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仿佛来自地狱的烈日烤得浑身燥热。他让欧克利德斯潜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无论找到什么东西都带回来给他。海水很清,他看见欧克利德斯在水下游动着,像一条鲨鱼一样在蓝色的鲨群中穿梭,一条条鳖鱼与他擦身而过,却没有碰他。之后,他看见他消失在珊瑚丛中。正当他认为欧克利德斯的氧气已经耗尽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声。欧克利德斯站在水里,举着双臂,海水才到他的腰间。于是,他们继续寻找更深的地方,一路向北,从自在的蝠鲼、胆小的鱿鱼和阴暗中的玫瑰丛上方驶过。最后,欧克利德斯明白了他们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您不告诉我您要找的是什么,我就不会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
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没有告诉他。于是,欧克利德斯建议他脱掉衣服,下去和他一起找,哪怕就只看看珊瑚丛深处处于世界下方的另一片蓝天也好。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总说,上帝造海是为了让人们通过窗子去欣赏,再说他也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不久,下午的天空中云多了起来,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天黑得很快,他们靠灯塔才找到港口的方向。驶进海湾之前,他们看见法国的远洋轮船从身边驶过。轮船是白色的,体形巨大,船上灯火辉煌,留下一股柔柔的饭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他们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三个星期日,若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终决定和欧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们还会继续浪费掉所有的星期日。这之后,欧克利德斯修改了整个寻宝计划。他们沿着大帆船的古老航线行驶,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预测的地方往东移了二十西班牙海里。不到两个月,在一个海上飘着雨的下午,欧克利德斯潜到水里很久。在这期间,独木船漂出很远,以至于欧克利德斯游了近半个小时才赶上它,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能用桨把船划到他那边去。他终于上船之后,从嘴里取出两件女人的首饰,作为坚持不懈的战利品展示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
接下来他描述的情景是那么令人陶醉,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誓要学会游泳,潜到尽可能深的地方,只为能亲眼证实一下。欧克利德斯说,在那里,在那个只有十八米深的地方,那么多古老的帆船躺在珊瑚丛中,数都数不清。它们分散得很广,一眼望不到边。他说最令人惊讶的是,海湾漂着的那么多散了架的破船中,没有一艘能像海底这些沉船保持得这样完整。他还说,有好多艘三桅帆船甚至连船帆都完好无损,在海底看得清清楚楚,就仿佛它们是连同当日的时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它们身上的,还是它们沉人大海时那个六月九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他被自己想象力的激情压得喘不上气来,接着说道,最容易分辨的就是圣何塞号大帆船,它的名字是用金字写在船尾的,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它也是被英国人的大炮打得损伤最严重的船。他说他看见一只足有三百多岁的大章鱼困在船内,触角从各个炮筒里伸出来,它在厨房里长得太大了,要想把它放出来,得先把船拆掉才行。他说,他还看到了身穿军服的船长,身体侧着漂浮在船首楼甲板变成的水箱里。他还说,他之所以没有下到装财宝的船舱,是因为他肺里的空气不够了。但他带回了证据:一只祖母绿耳环,还有一个链子被硝腐蚀了的圣母圣牌。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一封寄往丰塞卡镇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向费尔明娜·达萨提到了财宝的事,而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来了。她对这艘沉船的故事并不陌生,因为她曾多次听洛伦索·达萨提起过。洛伦索·达萨为了说服一家德国潜水公司和他合伙打捞沉没的财宝,曾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要不是历史研究院的几位研究员说服了他,告诉他沉船的传说不过是某个穷凶极恶的总督为了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肯定还会对这项事业坚持到底。总之,费尔明娜·达萨知道,大帆船沉在海底两百米的深处,根本没人能够到达,并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说的二十米。但她已经习惯了他那诗意的夸张,所以也就把这次寻找大帆船的冒险当作他的又一次丰功伟绩祝贺了一番。可当她继续收到写满荒唐细节的来信,见他像书写爱情誓言一般严肃地描绘这些细节时,她不得不向伊尔德布兰达袒露了自己的心事,说她担心自己那位浮想联翩的恋人失去了理智。
就在那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又捞出了许多件能够证明他所编织的神话的证据,两人已经不仅仅满足于为那些散落在珊瑚丛中的耳环和戒指欢呼雀跃了,而是计划要筹钱建立一家大公司,打捞那五十多艘船上的巴比伦宝藏。于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母亲求助,希望她帮助自己完成这项冒险。而母亲只是咬了咬那些首饰上的金属,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就明白了有人想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财。欧克利德斯跪在地上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誓说自己没做过任何骗人的勾当。但接下来的星期日,他就没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在别的地方出现过。
这次受骗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找到了灯塔这个爱情的避风港。一天晚上,他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欧克利德斯用独木船将他载到了这里。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在下午来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看守人讲他所知道的那些陆地上和大海里数不尽的奇迹。这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友谊的开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如何维持灯火不熄,先是用柴火,而后又用油罐子,那时电力的使用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他还学会了如何用镜子引导灯火的方向并增加它的亮度。有几次,灯塔看守人有事不能看管灯塔,他便留下来,在塔上整夜注视着大海。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和船上灯光映在地平线上影子的大小来辨别船只,还学会了在灯塔闪动的光亮中分辨船只给他发回的信号。
白天,特别是星期日,还有另一种乐趣。在老城的富人们居住的总督区,女人使用的海滩和男人的海滩是由一堵石灰墙分开的:女人的在灯塔之右,而男人的在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在塔上架起了一台望远镜,只要花上一个生太伏,就能用望远镜观赏一下女人的海滩。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偷窥,只管穿着宽荷叶边的泳衣,脚跺着拖鞋,头顶着宽檐帽,尽情地展现着身姿。这副装扮将她们的身体遮掩得像上街时穿的衣服一样严实,却又不像那些衣服那样迷人。母亲们则坐在烈日下的藤条摇椅上,穿得和望大弥撒时一样,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羽毛帽子,也打着同样的绢制遮阳伞,在岸边注视着女儿们,生怕隔壁海滩上的男人从水下引诱她们。事实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刺激,但每个星期日赶来这里的客人还是很多,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望远镜,只为一饱眼福,享受一下围墙那边枯燥乏味的禁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与其说他是为了寻找乐子,不如说是因为无聊。但他和灯塔看守人结交,并不是因为这个额外的诱惑。真正的原因是,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对他失去了爱慕,而他开始狂热地寻花问柳以取代她的时候,没有一处地方让他觉得比在灯塔里的分分秒秒更加快乐,或能找到更好的安慰来抚平自己的痛楚。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甚至花了很多年求母亲,而后又求他的叔叔莱昂十二,求他们帮他买下灯塔。那个时候,加勒比地区的灯塔是私人财产,灯塔主人根据船只的体积来收取人港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为那是唯一一种能够靠诗情画意营生的体面方式。可他的母亲和叔叔都不这么看。当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财富这样做时,灯塔却又成了国家的财产。
但这些幻想并非全是徒劳。无论是沉船的传说,还是后来对灯塔的兴趣,都帮他减轻了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的相思之苦。而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传来了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归来的消息。原来,在里奥阿查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索·达萨决定回家。十二月正值信风季,并非风平浪静的时节,那艘唯一敢于冒险出海的老旧轻便船,很可能一夜间又被逆风拖回到出发的港口。而事实果真如此。费尔明娜·达萨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绑在舱室的床铺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那间舱室简直就像小酒馆的茅厕,不仅因为它狭小压抑的空间,更因为里面的恶臭和闷热。船摇晃得那么厉害,好几次她都觉得床上的皮带就要断裂了。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像遭遇了海难似的惨叫声,而父亲在隔壁床上发出的老虎般的鼾声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近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个片刻也不曾想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不眠之夜。而此刻,他正躺在杂货铺里间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她回来前的时间,仿佛每一分钟都是永恒。天亮时,风突然停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费尔明娜·达萨发现自己尽管饱受晕船之苦,但最终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丁零当啷的巨大响声吵醒的。于是,她解开床上的皮带,凑到舷窗前向外张望,幻想着能在港口躁动的人群中发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身影,但她看到的却是被第一缕阳光染成金黄色的椋榈树丛中的海关仓库,以及里奥阿查那用腐朽的木板钉成的码头,而他们的船前一天晚上正是从这里起锚的。
当天余下的时间就如幻觉。她又一次待在一直住到前一天的房子里,接待了同一拨来向她告别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她恍惚觉得,自己在重复一个已经度过的生活片段。这种重复是那么的彻底,而一想到乘船旅行也将如此重复,费尔明娜·达萨颤抖起来:单是回想一下船上的情景就让她不寒而栗了。但要想回家,唯一一个不同的选择就是骑在骡子上沿着悬崖峭壁走上两个星期,而且情况会比来时更加危险,因为在安第斯山考卡省爆发的一场新内战正在加勒比各省蔓延。于是晚上八点,她又一次被同一拨喧喧嚷嚷的亲戚送至港口。他们挥着同样的告别眼泪,在最后时刻送上了那同一批大包小包七零八碎、舱室里塞都塞不下的礼物。起锚时,家里的男人们朝天开了几枪,为帆船送行。洛伦索·达萨则站在甲板上,用他的左轮手枪打了五枪作为回应。费尔明娜·达萨的忧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整晚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一股花香,这甚至让她没有系上安全皮带,就恬然入梦了。她梦见自己又见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梦见他竟然摘掉了她一直以来看到的那副面孔,原来那是一只面具,但他真实的面孔又和那面具一模一样。她很早便起床了,因为这个梦中的谜团让她大惑不解。她看见父亲正坐在船长的饭厅里,喝着兑了白兰地的不加糖的浓咖啡。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又斜了,但没有流露出对这次回家的丝毫顾虑。
他们驶进港来。轻便船在公共市场港湾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组成的迷宫中静静滑行。市场散发的臭味在几里外的海上就能闻到。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可小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守候在电报室阳台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轻便船驶入灵魂湾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来,船在市场码头下了锚。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才从一份电报中偶然得知船因为逆风而延误了。于是,他又从第二天的凌晨四点起开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那一艘艘运送旅客的小船。它们负责把少数不顾暴风雨而决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边,可最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搁浅的小船,趟着泥泞攀上码头。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劳地等到八点钟,雨还是没有停。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费尔明娜·达萨接了下来,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浑身上下湿得就像落汤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么多——直到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她一走进大门紧闭的房子,便立刻在黑人女仆的帮助下,开始了让房屋恢复生气的壮举。黑人女仆名叫加拉·普拉西迪娅,刚一接到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就从她那古老的奴隶住所赶了回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不再是那个既受父亲宠爱又受他严加管束的独生女了,而变成了这个满是尘土和蛛网的王国真正的女主人。如今,只有不可战胜的爱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因为她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腾的勇气的召唤,足以撼动这个世界。回家当晚,他们在厨房的餐桌上喝热巧克力、吃奶酪饼的时候,父亲把管理家务的大权交给了她,那么郑重其事,就像进行神圣的宗教仪式一般。
“我把你生活的钥匙交给你。”他对她说。
年满十七岁的她坚定地接过这个权力。她知道,她所赢得的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这一夜,噩梦连连。第二天,她打开阳台的窗子,又看见小花园中伤感的蒙蒙细雨、那尊被斩首的英雄塑像,还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拿着诗集常坐的那条大理石长凳,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怅。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恋人,而是当作可以托付一切的确定无疑的丈夫来想念。她突然感到,自己走后,二人所虚度的光阴是多么的沉重漫长,活下来又是多么的艰辛不易,而她又会付出多少爱,去按照上帝的旨意爱这个属于她的男人啊。可她惊讶地发现,他并不在小花园,不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即使下雨也会出现在那里。她发现自己没有通过任何渠道接到他的任何信息,甚至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间,一个念头令她浑身一颤:他死了。但随即,她又排除了这个坏念头,因为在最后几天狂热的电报往来中,他们的确是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以后能继续保持联系的方式。
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肯定地以为她还没有回来,直到里奥阿查的电报员向他证实她星期五就上船了,并且就是那艘前一天因逆风而没有到达的轻便船。于是周末时,他守在她家门口,注视着里面的动静。而星期一,从傍晚开始,他便透过窗子看见一盏灯火在阳台所在的那间卧室里来回移动,九点刚过就又熄灭了。他一夜没睡,而是受着和恋爱之初的夜晚同样的煎熬,紧张得直想呕吐。特兰西多·阿里萨在早上第一拨公鸡打鸣时就起了床。她被吓慌了,因为儿子自从半夜走进院子就再没回来,而她在家里也没有找到他。原来,他一直在防波堤上徘徊,迎着风背诵爱情诗,高兴得流泪,直到天明。八点钟,他坐在教区咖啡馆的拱廊下,因彻夜未眠而精神恍惚,正想着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向费尔明娜·达萨表示欢迎。就在这时,他感到地动山摇,浑身一震,五脏六腑都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