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下来,抓紧我冰凉的手,给我一点温度也好。
我在思想,这么企盼。
可是广场上铺天盖地的藏红和经声淹没我们。晋美活佛站在了我面前,我从未见过他。除多农喇嘛生前说过的有关他的那个神话外,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每一位能够成为活佛的人,他的气魄中总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高深分量。他的绛红色袈裟,赤色浪潮一般地掩埋我的视线,叫我看不见他的面相……他肯定是高不可攀的,俗人不能拥有直接抵达他的视觉。我听他的声音,也肃穆得要抓走人的灵魂。
“是汉地来的梅朵姑娘吗?”
“哦,呀,我……是。”
“常听多农喇嘛提起。你是一位好心的姑娘,有度量的姑娘!神灵会一直护佑在你身旁,来,孩子。”他的手朝我伸过来,给我一个庄重的摸顶。所有身旁的喇嘛,信徒,都羡慕不已的庄重摸顶,和神圣祝福,在我的泪水中完成。
然后那抹绛红离我而去。
我听到月光的声音,嗡嗡经语,先低低地,断断续续。不久就连贯起来,响亮在活佛飘晃过去的那一抹绛红里。却不再是我曾经听到的熟悉经语,而是我一句也不能理解的、深奥的梵语。我还第一次听他声音变得如此高深,陌生。
他急速而响亮的一段经语念完过后,先前混晃的视觉朝我投注过来。三分之一的光线飘晃在我脸上,却是不敢直视,躲闪在别处……
眼角太肤浅,藏不住他突发恍惚的心思。
但是朝佛之心太精深,叫他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所有视觉光线在新的一轮念经声中,缓缓收缩,回拢。最终,它直接地落在我的脸上,不再回避。
……是的,他就那么端正地站在那高高的、我再也无能为力跨越的台阶上。他就那样望我,我就这样望他。身旁的喇嘛们都自觉散了去。晋美活佛站在更高的寺庙大殿门口凝视我们,一动不动,像一尊菩萨。
台阶,那么陡,那么空。几只鸽子在寺庙大殿的屋檐上飞动,一只乳鸽还不会走路,它的妈妈在给它喂捕来的虫子,或者麦子。它们那么突兀地在我眼前拉动,像拉焦距一样,那么的一会近,一会远,一会清晰,一会模糊。
一下子,我却感觉自己被人扶持着坐在了台阶间。
“你好些了吗?”
我睁开眼时,月光的双手从我的肩膀传来力量和温度。这个最后的亲密接触,在我的晕眩中一闪而过。我只听到月光声音沙哑地重复,“你好些了吗?”
他的嗓门长久地念经,念得有些失音。……为我念经的不是?三万八千遍经语为我超度,我为什么不能随愿地升天呢?
“月光,我为什么还要回来?”我问他。不,是我的目光在这么问他。满眼碎裂的光芒,全部散落在他脸上。
他那微微颤动的脚步,在我的身体前方即像要远离,又似是靠近。我们俩的目光紧迫地交织在一起,它们还能相应交流,纵然这是最后一次。
我的目光生生作痛,一点也不甘心,“月光……不月光,就这么轻易,你就这么轻易放弃吗?”
他的目光是无奈,还是更多决意。“可是我为你超度的经语念过一天又一天……前话无需再叙,现在我已经遁入空门!”
“可是月光……你带我去那样的天堂,你让我如此拼搏,你却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抬头望天,你看神灵就在你的头顶上方,你看到了吗?”
“是,只要你能看到,我也会看到。”
“这就对了,你应该还能看到,在我们的视觉前方,还有天,还有地,还有雪山,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你的信念吗?”
天!我是多么敬畏你的信念,就像我怯畏自己现在病着的身体……我感觉心口突发不行了,满口腔的腥臊,要吐血。
只好把目光从他的脸膛上移开。垂下头,用手紧紧堵住胸口。我们俩的目光就这样在病痛中,中断交流,再也不能彼此说话。
是因为他的放弃?还是我的失意?我不知道。
我再没哭,或者哭也淌不出泪。
把背包缓缓递向已经跨上台阶高处的青年,我说,“月光,来,你来瞧我带回的钱……我们可以修通雪山下那条路了,可以在那个峡谷里盖一栋大大的木屋……”
“那还不如盖一座寺庙。”月光打断我,声音轻捷,落地干脆。
“……也可以,是的,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唉,多农喇嘛说,世间一切都是虚浮的,只有信仰伴着人生老病死。但是除了神灵,月光,我还有你吗?”
没有泪水的干涩眼睛,目光从高高的仰视跌落下来,坠入到前方的深暗峡谷。峡谷里,五色经幡在北风中猛烈翻滚,呼啦啦直指天空,把我的目光也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果你得到的回答会把你拖进更深更远的路途,让你回不来,你还需要听到吗?
是的,无限巨大的草原,我热爱,迷恋,却是带着莫大无言的盲目。要了解这片土地,用身体一生也不够。用心灵,也许只需要一次皈依,一切都会得到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