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要凑近看,我今天吃的不再是蒸菜了。”
他仿佛有种无可劝阻的执拗,我摇摇头,走回桌边。诗人正在喝着饮料,观察着店里的一切,让人感觉他是第一次来。我走回来他就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干嘛那么慈祥看着我。”
“没有。”他伸过手来摸索我的肩膀,“你中午去哪里玩了。”
“中午?没去哪里玩啊,中午我在睡觉,哪里有精力去玩。”
“那你身上怎么……有花有草。”说着他从我身上摘下一小片花瓣下来。
“哦——”我恍然大悟,“中午我去操场睡觉了,我还看到了你。”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不信?你是不是头盖着纸皮那个。”
“你怎么会想去操场睡觉。”
“回去太远,就有点懒,下次不去那里睡了。”
“为什么不去了,我可以给你搞一个纸皮箱。”
“感觉……四周空空如也。”我皱着眉头道。
他点点头,没有表示惊讶。
“你呢,你为什么去那里睡。”
“那里睡到舒服,有花,有草。”他拇指和食指又捏起我身上找到的小草旋转着,顿了顿说道,他以前做了一首小草的诗。
“你怎么刹不住了。”
他笑笑。
“那你说吧。”
《小草》我是一棵小草/浑身碧绿/我是一颗小草/毫不惹人在意/春天/我生机勃勃/生机勃勃的兔子/将我践踏/生机勃勃的小狗/对我拉下粪便/我听见他们说/小草配红花/但是我不知道/什么配小草/冬天来了/我枯萎了/来年再见/愿我/不再是小草/但我知道/深埋在泥土里的我的根茎/并没有变。
我听了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的饮料很冰,或许他是在调侃自己,或者加上我和大壮。大壮终于回来了,亲自端着菜过来。青椒炒肉、竹笋炒肉、辣子鸡。我只觉得他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唉,还是创业好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自己创业。”吃着吃着,大壮突然说道。
摆他面前的青椒炒肉的肉基本已经吃完了。
“干嘛这么说。”
“富士康现在想上去太难了,有文凭过来干活的越来越多,我们这些大老粗,就一辈子底层打工了。”
“肯定是待得久的升上去吧。”
“要待得久,还要活干得好,少挨骂,然后就是请领导吃饭。”
“这还得请领导吃饭?”
“怎么着,不得请,大家都是一块在流水线干活,一段时间后速度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差别,能不能升上去还不是线长一句话。”
“这样。”我还是有些怀疑。
“隔壁的阿鹏,工作做得好,踏实肯干,每天都是最晚走的,最早来的,来了以后就铺那些流水线。月月全勤,来这都三年了,还是个全技员。按理说早该升上去了,他领导也暗示过,说他可以往这方面“提高”一下,但是他就是不开窍,一顿饭也不请,上个月不知道谁透露出来的,线长生日,好嘛,他烟也不给一包。”
“然后呢。”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就继续做他的全技员咯。你不请吃饭自然有人请,他们线那个阿俊,就请了好几顿,我看到的就有两次,就在这家店,三个人吃八九个菜。人家来了半年,上个月升了,副线长,做他的助手,不过不用去开会。”
“还有这样搞的。”
“是啊,而且你跟线长关系好,有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少挨点骂。那个阿鹏,我看是暂时没有出头之日咯。除非后面线长升上去,副线长补线长,可能他还有希望,但是现在跟阿俊玩的好的他也排不上……自从阿俊升上去以后他就消沉了很多,没那么早去了,上周还犯了个错,被批了一顿,私下底嚷嚷着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阿鹏是我老乡。我跟你说,我们那个村的人,脾气就是倔,人出来也比较天真,我以前也跟线长闹过,现在是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了,以后有空说给你听。”
“那升上线长,再升就是组长,再升就是厂长,然后就是经理了吧。”
诗人笑了出来,脸上的褶皱更多了,他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起来。
“你太天真了。”他在那里掰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
我笑了起来,他叫我别笑,那些关系有点乱,然后缓缓地说道,“首先是普工,然后是储备干部、全技员、线长、组长、课长、尊理、副理、经理、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他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总共是十二级,你那时候他让你走说要经过六级干部签名没有骗你,确实要那么多干部签名。”
“那么多层级啊。”
“是啊,就像一个金字塔一样,你就慢慢爬吧,一般人爬到差不多经理或也就差不多了,一辈子也到头了。”
“我还以为富士康就是一个工厂。”
“是一个工厂,但是是给苹果代工的,还是有点科技含量的。那些流水线设备什么的,都很贵,一套动不动就几十上百万。上面还是有一些人才,动不动就是国外留学回来,下面就是人力,上面是管技术,下面是管人,上面是法治,下面是人治。”大壮像给学生上课那样给我分析着。
诗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不时微微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瞥到他又想起了刚才那首小草,他似乎已经倒了第三杯茶来喝了,我还没见过他这么渴过。
“那经理再往上升呢。”
“经理再往上?往上就是老板,怎么,你还想升到最后干掉郭台铭是吧。你觉得是郭台铭先干掉你还是你先干掉郭台铭。”
我只好摇头笑笑,表示自己的无知。诗人也在一旁笑着。
大壮仿佛失去了笑容,叹了一口气,“其实升上储备干部是最难的,再往上爬就反而简单一些,从零到一比从一到十还要难。但是一般储备干部是给有学历的人,或者有点关系的,像我们这些大老粗,没机会咯。”
“有机会的,咱勤勤恳恳工作,努力总是有回报的。”
“诶,希望吧,不过还是当老板最自由,想怎样就怎样。可能你爬了几十年,爬到一个高位,忽然之间被辞了,发现自己只是在玩一个别人设计的游戏,玩了三十年。”
我忽然一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那么瞪着我干啥。”
“没什么,吃饭吧。”
大风力的电风扇摇头吹着,桌上的几个塑料纸杯已经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店里已经来了几趟七八人的顾客,或许我们的是四人座小桌,让位的压力小很多,吃完后便注视着车水马龙的马路,没一人提到要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