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霍去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道:“不知大将军有何机密要事见教?”
“你有一块长命金锁对不对,可以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霍去病眼里光芒一闪道:“卫大将军为何对我的私事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卫青避而不答,继续追问道:“你的养父姓高,养母姓卫,原籍长安是么?”
霍去病冷冷道:“你说得没错。”
“你果然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卫青轻轻出了口气,问道:“为何隐瞒不说?”
“是小如告诉你的?”霍去病瞥了眼卫青的反应,“嘿”了声道:“那就是小高了。我说卫大将军为何甘冒奇险,孤身闯入匈奴大营解救一个微不足道的帐下幕僚,敢情原来演的是出千里寻亲的好戏。亏你能忍到今天才问我。”
“我还未将这事告知二姐,她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卫青对霍去病表现出的冷漠与抵触心下黯然,低声道:“无论如何血浓于水,她终归是你的母亲。”
“那依卫大将军之见我应该怎么做呢?”霍去病嘲弄地冷笑着道:“立刻拜倒在她的膝下,然后痛哭流涕来场感人泪下的母子相认?然后,我是不是就可以鲤鱼跃龙门摇身变成皇亲国戚,从此平步青云飞扬跋扈?”
卫青静静凝望着他,脸上既不见怒意也没有错愕,沉默得像一潭秋水。
“她是迫不得已的,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儿子。”他徐徐说道:“你可以恨她,可以怨她,但不能无视她的存在。你身上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里,都有来自她的一半。我不强求你今晚便做出决定,却希望你能够体谅自己的母亲。”
他背负双手仰头眺望刚刚升上枝头的明月,悠然道:“很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人教诲我说:‘一个人的心有多大,天空便会有多大。’我们何妨把心胸放得开阔些,何况渴求得到原谅的人,正是授你发肤的亲生母亲?”
霍去病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扭曲的痛楚,又很快变得风轻云淡平静如常,微微笑着道:“多谢卫大将军的教导,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说服自己。”
卫青明白话题到此已没有深谈的可能,好在他原本就不奢望仅凭自己的几句话就能彻底改变霍去病的态度,苦笑了声说:“也好,但愿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
霍去病不置可否,听到喜宴厅里传来的喧天锣鼓声,说道:“走吧,在拜堂了。”
即将举行的拜堂仪式同样也小小帮了金峨一把。
团团包围上她的人,此时换上了一群长安城的七大姑八大姨,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唠叨个不停。而自己的母亲则满脸得意,好似炫耀一般拖着她走马灯似地向一位位认识又或不认识的贵夫人们搭茬问好。
她心里厌烦极了,却不得不装出母亲所期望的淑女风范,不断傻笑着接受那些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恭维。而这时,更大的灾难出现了。
同为王太后女儿的南宫公主带着一个年轻男子凑到近前,先向修成君道:“大姐,他便是我今天早上向你提起过的外甥董武。”
“是吗?”金俗眼睛发亮对着董武上上下下一番仔仔细细的审视,好似越看越喜欢。
“董武?”头晕脑胀的金峨这才想起先前母亲曾经郑重其事向自己说过的事。
她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心中禁不住涌起一缕失望。凭心而论,董武长得并不难看,还带着一点儿少年人的羞涩,正傻里傻气地瞧着自己。
这就是母亲给自己选的如意郎君吗?他从头到脚哪点能和李敢相比?
她一肚子的怨火,就听金俗兴奋地道:“小峨,快来见过董公子,人家可是位正经八百的羽林郎,前阵子还入选了骠……骠……”
“骠骑营。”南宫公主在一旁笑着为金俗把后面的话补足,“年少有为呀。”
原来自前年汉武帝下诏组建羽林军后,经过连番的选拔和调整,如今已初具规模。一千七百羽林郎被分为左右两营。左营又称骠骑营,人数八百,或是通过天下英雄会选拔出的草莽豪杰,或是身负绝艺的大汉功勋子弟,将其称之为汉军精锐中的精锐也毫不为过。
这时候董武红着脸低着头结结巴巴先说道:“峨、峨郡主,你好!”
这还多亏金峨耳朵敏锐,换个人也许压根就听不见董武如蚊蚋般的声音。不过金峨的眼睛更尖,注意到李敢就在不远处正陪着太后和田玢说话。但人太多了,声音也太嘈杂了,谁也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突然有了主意,朝董武露出了一个令任何男人都要抓狂的妩媚浅笑,装出她从来不屑而那些小姑娘们时常对男人们表现出的仰慕与好奇神情,并用尽可能满足对方虚荣心的惊叹语气说道:“骠骑营?董公子,那可是千里挑一、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果然董武的脸上“哗”地绽开了自豪的笑容,局促和紧张也随之不见,回答道:“峨郡主可能还不知道,昨天我已被晋升为骠骑营的劲风旗统领。”
劲风旗统领算什么,不就是统率一百羽林郎、豆点儿大的小军官吗?这也好意思拿出来夸耀,金峨更看不起他了。
“真的么?那我可要恭喜董公子。”她眼珠一转问:“骠骑营的选拔一向很严格吧?”
说起自己加入的骠骑营,董武顿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从去年春天开始,我们一共通过了三次挑选测试,还跟随着卫大将军出征过匈奴。如果在战场上稍稍表现出一点害怕和无能,回到长安后便会立刻被踢出羽林军。”
金峨强按不耐地听他干巴巴地说完,皱了皱眉道:“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清……这儿太吵,咱们换个安静些的地方,董公子再给我讲讲你随卫大将军出征匈奴的事吧。”
董武连声答应,眼睛左顾右盼自然是在寻找适合两人交谈的地方。
“哎,那儿是不是人少些?”金峨早有预谋,纤手所指正是距离李敢不远的厅角。
不仅董武没有怀疑,金俗和南宫公主也以为她对这年轻人真的有兴趣。
于是金峨故意将董武引到李敢对面的位置,两人热烈地攀谈起来。她一面心不在焉敷衍着董武,一面作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悄悄偷瞧李敢的反应。然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李敢正不卑不亢地与太后和田玢谈笑风生,对自己压根视若无睹。
金峨又气又恼,也不知将董武的话听进了多少,忽然打断他提高嗓音问道:“董公子,明天我想去渭水游船赏梅,你有空么?”
“有空,我有空。”董武愣了愣,似乎还不敢完全相信运气就这样轻易落到了自己头上,急忙应声道:“我可以向羽林郎告假一天。”
金峨才不管董武归谁管呢,她留意的是李敢。这一次,李敢终于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眼神淡漠平静,目光匆匆滑过,又继续与太后交谈。
金峨一阵气馁,感到自己怎么就像一个小丑。在其他年轻男子身上屡试不爽的手段,怎么就无法对李敢生出效果——可自己为什么偏偏就是喜欢上他?是因为他的成熟,还是他的睿智?
而面前这位,明显稚气未脱,兀自在喋喋不休问她:“明天什么时候我来府上接你,或者咱们约个碰面的地方?”
够了,让这一切都结束吧!金峨望着李敢眼泪忍不住就要往外涌。幸亏在她濒临崩溃之际,传来司仪的高声宣唱道:“吉时将至,请诸位贵宾入席——”
“再说吧!”她冷冷搪塞董武,甩下一头雾水的可怜家伙失魂落魄地逃开。
金峨坐回母亲身边。金俗对女儿的情绪变化丝毫不察,迫不及待地问道:“快告诉我,你对这位董公子中意不?要是喜欢的话,过两天就让他家请个媒婆上门纳采。要我说啊,这小伙子还真不错——”
纳采,那便是婚姻六礼的第一步了。汉代沿袭周礼,男女婚姻需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大礼方告完成。通俗地来讲也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金俗出身农门,便愈加地看重这些礼数,唯恐别人讥笑自己是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可她偏对自己的小女儿毫无控制力,到现在也只能是干着急。
金峨听了心里更烦,随口道:“嫁吧,嫁吧,生怕你女儿没人要似的。”
同样的一句话听在金俗的耳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在她看来,金峨一定是因为害羞,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表示同意,不由得心花怒放喜滋滋盘算起接下来要进行怎样的步骤。
金峨可不知道母亲的打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敢牵引凤冠霞帔的新娘缓缓步入来宾的视野;看着这对新人情意绵绵地夫妻对拜,在众人簇拥下步向洞房。
目送李敢和新娘的身影双双消失在后堂,金峨怅然若失,只想倒在榻上痛哭一场。
不久,田玢陪同王太后退席,众人少不了又是一阵忙乱相送。金峨坐在那里,面对席上丰盛的菜肴一筷未动,任由最后的一丝幻想无情破灭。
“你不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像个傻瓜?”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太后身上,霍去病溜到了金峨身边,嘲笑着她。
“那我该干什么?”她反问道:“掀桌子大闹一场,或者喝醉了耍酒疯?”
“别理这无聊的婚宴了。”霍去病弯下身,酒气无礼地喷到她脸上。“有没有去过长安城最大的一家赌场?想不想试一试今晚的手气如何?”
金峨不禁一怔:自己为何就没想到这样一种宣泄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