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出茅庐初试手

故淮安府山阳县东，有一处水泊，名为马家荡，是个极僻的所在，此地远离通衢，河道纵横，水网密布，芦洲星罗棋布，春观青葱一派，夏见浓荫匝地，秋览蒲草摇黄，冬望芦花飞扬，乡民多以渔业为生。

荡中有一小芦洲，深阔不过数亩，不知哪朝哪代，就有一个小寺，总共只四五间屋宇，破败凋敝，有一年，来了个游方的和尚，在此住了，慢慢修缮，不久又从邻县清河，收了一个小沙弥。难得这和尚极其虔诚勤勉，打坐诵经，从无懈怠，起初，这师徒二人操一小舟，在荡中布化，渐渐地，几个虔心的乡民，每月按时送来一些蔬米，这和尚便不再外出，只一心修行。

话说这荡里，有一远近闻名的渔人叫做常四，不仅精于渔技，还善使弋缴。鱼虾之获，自不在话下，荡中栖息的鸥鹭每日也总能射到两三羽，一柄鱼叉和一把桑弓从不离身。这一日，常四自家里挈了半袋米，驾舟来到寺里，和尚迎出来，唱了喏，小沙弥把米收到厨下，捧出一碗莲子茶来，那和尚道：常施主，上次光降之后，鄙寺出了一桩殊胜的喜事，鲁钝无明如我，却连续数夜有幸得见观音菩萨驾乘金毛犼降临本寺，想来是贫僧数年来勤于观照拂拭，每日诵经不辍，才有的福报，施主今晚不如留宿于此，和贫僧一起瞻礼菩萨法驾。

能有幸得见菩萨圣尊，实在是无上福惠，愿同法师一同瞻仰。常四便留在了寺内。晚上，小沙弥煮了一瓦罐粥，切了一碟腌茭白，大家吃罢，和尚照例去做晚课，常四却开始疑惑：在这僻壤穷乡，菩萨当真会一再光降？思来想去，愈觉不可思议，便到厨下找小沙弥闲话，问：法师说的菩萨法驾，小师父可曾亲眼见过？

小沙弥答：已经有幸拜见过三回了。

常四听了，心想法师和沙弥二人都不会骗他，自已也是一定能见的了，心下不由惴惴，枯坐无聊，于是问小沙弥讨了半块青砖，就着一盏豆灯，磨起他的七齿鱼叉。

将至午夜时，和尚道：菩萨圣尊将显，准备恭迎吧。说着便走出门外，朝东边一片宽阔水面跪下。

这天是九月廿五，没有月亮，暗夜里漆黑一片，三人一动不动，长跪久候，终于，一点白光从远处芦苇荡中闪现，宛如孤星，悬在水面，俄尔，那点光飞速驰来，渐渐变大，照得整面水域都豁然明亮，不可直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那灵光开始有了形状：一尊菩萨，宝相庄严，手持净瓶，驾乘着一头金毛犼显身了。金毛犼凌波缓步，越走越近，菩萨通体湛然，高约三丈许，法相殊胜，无与伦比。

和尚和沙弥伏身便拜，口中颂祷不已。这时和尚身后的常四却突然暴起，拈弓搭箭，拉个满怀，一箭正中光明皎洁的菩萨，白光闪了几下，说时迟那时快，常四放下弓，攥起鱼叉，尽力又一掷，这一下势大力沉，洞穿了菩萨的胸口，只余了五尺的竹柄，只听吱的一声巨响，白光消逝，菩萨也遁去了踪影，水面和天空都重归黑暗，只余秋风在耳畔呼号。

你，你…你怎么敢！和尚愤慨绝望已极，双眼流泪，半晌说不出话来。小沙弥圆睁双目，一时缓不过神来，只不住念叨：造孽造孽，罪过罪过。

再看常四，脸上毫无愧色，也无怒气，只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水面。待和尚和小沙弥稍平复，常四方从容开口道：少安毋躁，且听我言，法师诵经念佛，虔心修行多年，因此才积下功德福报，能够亲眼见菩萨现身，这个说得通，但应该只您一人可见，我和小沙弥绝无同享之理。法师试想：我本是个愚鲁的村人，以渔猎为生，杀生害命，在佛菩萨面前是何等的罪孽？无论如何，也无由得瞻真身的，我听说菩萨虽会作种种身，现种种形，但只有修行守持，抵达悟境的大德才有幸瞻仰。但是方才，我和小沙弥分明也见到了菩萨的尊容，所以，您眼中所见必非菩萨真身，泰半是这荡中的妖灵鬼怪，为了迷惑法师，幻化的假象，不信我们静待天明，定然自有分晓。

和尚在惊悚戒惧中，等到了天明，日出之后，三人操舟沿着水面东去，在岸边发现了斑斑血迹，循着血迹走了几百步，在芦丛深处发现了一只胸口洞穿的水老鼠，身形巨大，连头带尾约莫六尺有余，早已死去。

和尚看着那怪的尸身，半晌无言，良久说道：常言人人佛性具足，个个根器不同，枉贫僧修行多年，竟然错认妖灵为菩萨，跟常施主一比，真是羞惭无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