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美女直播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冷天道眼睫微动,看表情,大约是?让他细说。

秦离繁给云不意浇完水,回头冲冷天道笑了笑:“先生想听,还是?我来说吧。那会儿照顾他的人是?我。”

冷天道颔首:“请。”

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在?被秦离繁捡回家前,云不意在?浊云池里泡了不知多?久,泡得他险些?精神崩溃,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依旧时时被后?遗症困扰。

最初那三个月里,云不意待在?秦离繁的房间,整日整日地长枝杈,又整夜整夜地断枝掉叶子,就像涂抹了劣质生发药水的秃头人,头发一边长一边掉,闹得秦离繁每天除了给他收拾枝叶外什么都做不了。

大抵是?在?黑暗中憋狠了,云不意特?别喜欢晒太?阳,趋光性极强。

晴日白天还好,将他放到花园空地里任他去晒就行?。可若是?碰上雨天,或者入夜之后?,秦离繁就要在?房间里点满蜡烛,确保光线照亮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丁点阴影都没有。若不如此,云不意就会大把大把地长叶子、掉叶子,长枝丫、断枝丫,不得安宁。

后?来时日长了,到云不意可以?稍微控制身体的生长与枯败的时候,情况才终于略有好转,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会做噩梦。

多?新鲜呐,灵草也做噩梦,果然噩梦之神会平等地眷顾每一个物种?。

云不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时每刻不找点儿事?做就浑身不舒服,一闲下来便犯困,一开始休息便做噩梦。

梦的内容他自己都不记得,反正每次睡下不到半刻钟,就会吱哇乱叫着惊醒,连草带盆蹦跶出二里地,那架势倒不像吓的,像是?愤怒地追着什么似的,直到把盆砸碎了,被碎片划伤根系,才彻底清醒。

三个月,他摔碎了一车的花盆,合计可以?买下一座水荇镇。现在?这?个花盆是?秦方特?地定做的,价值万金,坚固耐摔。

云不意和秦离繁同住,他这?么闹腾,秦离繁晚上自然也休息不好。因此那段时间,秦府的下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天气晴好,花园里一株灵草铺了满地的枝枝蔓蔓,慵懒地晒着太?阳。秦离繁枕在?他最柔软的一根枝条上,抱着一串叶子打盹,一睡睡到太?阳落山。

很美好的场景。

再后?来,秦离繁发现,在?云不意情绪失控时喂他点好吃的就能?唤回他的理智,便顾不上自己以?往厌食的毛病,开始往家里倒腾各地美食。

云不意做噩梦了,喂一口?桂花糕。

云不意掉叶子了,喂一勺槐花蜜。

云不意因为光线不足破大防了,喂一碗桂花酒酿丸子。

秦离繁的美食疗法可谓对症下药,帮助云不意克服了心理障碍。

渐渐的,他不再趋光畏暗,也不再做噩梦,对于身体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再没有出现过情绪一有波动,枝叶就疯长疯掉的情况。

秦离繁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个会因为焦躁而掉叶子,会带着盆满院子蹦跶追杀只存在?于梦中的敌人的暴躁云不意,现在?也已经是?一株冷静且强大的灵草了。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炉水沸腾的声音惊破回忆藩篱,冷天道看向窗台,日色淡金,映出他茎叶上纤细绵密的绒毛,缩在?盆里像一团毛鼓鼓的圆球,说不出的可爱。

世间灵草万千,有传言说,灵草是?由建木枯朽后?洒落人世的碎片所化,因而每一种?都独一无二,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冷天道见过不少灵草,确实形态、性格各异,却都不如云不意讨喜。

他讨喜到,若是?能?时常相伴在?侧,冷天道甚至愿意放弃求死的念头,与他一起活到寿终正寝。

“这?么难养……”冷天道想了想,屈指轻叩桌面,“考虑过让别人代养一段日子吗?”

“……?”

秦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秦离繁就鼓起面颊瞪冷天道,可惜圆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

“不要!”秦离繁的声音轻而坚定,抬手虚环住瓷盆,那表情,简直把“不要抢我的小伙伴”写在?了脸上。

秦方失笑:“阿意是?我这?傻儿子的命根子,你?别打他主意了。想养灵草还不简单,以?你?之能?,要多?少灵草还不是?手到擒来?”

被拒绝得毫不迟疑,冷天道眼神黯淡了几分,恹恹地支着下巴,垂眸看陶炉里鱼眼似的泡沫:“那就罢了。”

灵草虽多?也易寻,可他只想要云不意。

秦离繁见状,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厚道,便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先生您跟我们同行?,这?样就能?天天看到阿意了!”

冷天道扫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旋即转脸,分给秦方一抹冷若冰霜的余光。

当?爹的不怎么样,养出的儿子却还不错。

秦方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自己又挨骂了,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冷先生是?认为我儿的提议不可取?那等阿意醒了,我们就此别过。”

冷天道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到墙角拿出一捆阴干的竹子,熟练地削开裁成细条,用来编灯笼。

和在?桂村时的笨手笨脚相比,他此刻的熟练程度已经不逊于那些?做灯笼的老师傅。

将竹篾弯折编出两只兔子耳朵,冷天道用一种?平淡中略带欠揍的语气说:“没有我,你?算不出下一条关于林葳的线索。”

“拿正事?威胁我?”秦方指指云不意,“不怕阿意对你?留下坏印象?”

“无妨。”冷天道耸肩,“反正他一定会同意我与你?们同行?。”

两个加起来将近一千岁的“老”男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刀光剑影电闪雷鸣,充满了可以?但是?没必要的较劲气息。

秦离繁也不明白一个玩笑怎么能?演变成如此局面,想来想去认为大概是?所谓的好胜心作祟,于是?摇摇头,蹭到云不意身旁一起晒太?阳。

他靠着窗框打量云不意,即使缩成一团也可可爱爱,浑身的绒毛像炸开的刺,看着唬人,摸上去却是?软的,跟云不意的性子很像。

打量了一会儿,秦离繁忍不住微笑。

他家阿意这?么可爱,讨人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

“哈——欠!”

云不意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才在?第三天的清晨被湿润的风吹醒。

他蜷缩的枝干缓缓舒展,叶子如花瓣一般绽放,主茎一气儿长到半米高,含羞草叶都长成了芭蕉叶,尽情呼吸着清新空气。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从旁边伸来,沾着点点竹香,轻轻蹭过他先前被雷电劈得焦黑的叶子边边。

就像伤口?上的新肉被人摩挲过去,云不意浑身一抖,痒得叶尖都往里卷了一截,赶紧推开那只手。

“恢复得不错。”

冷天道从窗外竹影下走来,伞柄斜在?肩头,绘制着青色鸟儿的伞面在?云不意身前投下阴影,那大片如火焰燃烧的羽毛背光也亮得出奇。

看见好好一个帅小伙儿被绿光笼罩,云不意那不存在?的三叉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伞上画的这?是?……青鸟?”

“嗯。”冷天道颔首,雨水洇湿的几绺碎发在?他额前晃动,浓黑的色泽愈发衬得他肌肤胜雪。

他把雨伞掉了个面,将伞上那只托着长长尾羽的高贵鸟儿完全?展露在?云不意眼前,一双碧蓝的眼睛在?晦暗的雨天也熠熠生辉,所谓画龙点睛,倒真把它衬得像活了过来。

云不意调侃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想给这?位把青鸟画成凤凰的画手磕一个。

“这?把伞你?上哪儿买的?发个链接……不是?,给个店名!”云不意探出嫩绿的新枝勾住冷天道尾指,撒娇似的拽了拽,“我也要买一把!”

冷天道反手捏住枝干尖端的小小叶片,将伞上的露水甩干,合拢放在?窗台上。

“不用买,这?是?我画的。”他抚了抚云不意的主枝,像是?在?摩挲他的脑袋,“喜欢就送你?了。”

闻言,云不意的身体比脑子转得快,六七根枝条“嗖”地蹿出,真正意义上的七手八脚地搂住了那把伞。

但回过神来后?,他还是?矜持地清清嗓子:“无缘无故的,我怎么好收你?的礼物。这?样吧,我拿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冷天道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好啊,你?要用什么来换?”

“嗯……”

云不意登时被问住了。

钱帛财物他倒是?不缺,只要一句话,秦方和秦离繁就会成箱成箱地搬给他。

可说到底那并不是?他的东西,用这?些?来换,普世价值上倒是?足够甚至有所富余,但他心理上总感觉不值。

云不意琢磨半晌,挫败地一垂脑袋,勾着冷天道尾指的细枝晃了晃:“我不知道能?拿什么来换,要不你?自己挑?”

“秦方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你?却半点儿也没学会。谈交易,最忌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冷天道屈指弹向云不意的主叶,“啪”的一声,又响又脆,语气里带着温吞的教导意味。

他说的有道理,但云不意不听。

云不意才不管什么交易什么主动权,他只是?一株头脑简单的含羞草,得了教诲,也只主动凑过去贴着冷天道的脸蹭蹭。

“我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了,你?不会坑我对不对?”

冷天道垂眸,正迎上云不意扬起的枝叶,刚刚生发的细枝嫩叶软蓬蓬的,他几乎可以?从中拼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轮廓饱满、脸型圆润,宜喜宜嗔。

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罢了。”冷天道摇头,伸手捋了一把散开的长发,“我正好缺一根束发的带子,你?看哪根枝条柔韧耐扯,便送给我当?发带吧。”

“就这??”云不意呆住。

“你?觉得不妥?那我……”

“不不不,没有任何?不妥!”

察觉他口?风突变,似乎要狮子大开口?,云不意赶紧出言打断,并飞快切断身上最幼嫩的那条新枝,略略加工成深青色的细绳状,主动递过去为他束拢头发。

那根枝条虽然已经从云不意身上脱离,却仍然有着丰盈的生命力?和淡而清冽的香味,从发尾上垂落的那一小截还挂着几片装饰般的绿叶,随风一摇一晃,像极了云不意平时摇头晃脑的样子。

冷天道不过随口?提一个要求,成果却叫他意外的满意。他戳了戳那几片叶子,唇角微扬,一张冷淡的脸霎时生动起来,仿若风清月白,俊逸非凡。

云不意突然就有点不自在?。

冷天道素白的指尖好像直接戳到了他身上最怕痒的地方,触之即离,却令他从头到脚颤抖了一瞬。

云不意搔搔叶子,好奇异的感觉,不像心理作用,像生理反应——是?睡着的时候秦方给他浇了什么怪东西吗?

说人人到,念鬼鬼来。

云不意刚想起秦方,窗对面的柴门就被人推开,秦方牵着提了一篮菌子的秦离繁缓步而来,眉心微蹙着,略显不快。

秦离繁飞扑到云不意跟前,与他伸展的枝叶抱了抱,低声说:“阿意你?醒得正好,附近的山上又出现了一个鬼蜮,还有活人误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云不意:“?”

云不意:“……”

他才刚醒啊!

这?到底是?哪里惹来的劳碌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