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隐隐有了火光。
“啊?”岳阶看到满地被点穴的手下,大吃一惊,急忙出手帮他们解开穴道。甲板上呻吟声、询问声顿时乱成一团。
卓王孙不去看他们,径直向相思走来。他的手一触到相思的身体,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动顿时也正常了。
卓王孙缓缓道:“小晏?”
相思疲惫的道:“是他,他还捉走了杨盟主。而杨盟主刚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摇摇头,似乎至今仍难以置信。
卓王孙点点头,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惊讶,道:“刚才在墓穴中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
相思讶然道:“难道杨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无故外泻?”
卓王孙摇头道:“与你不同,或者说与所有人都不同,杨逸之全身本来就毫无真气。”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练体内真气乃是第一根本。而杨逸之此时内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说全身毫无真气,实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孙继续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减弱,等到最后追小晏而出之时,实已是强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难怪他那么久才赶来,不过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头道:“难道是杨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
卓王孙摇摇头,淡淡道:“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是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两人正要起身,就听岳阶道:“慢!”
卓王孙道:“岳大人有什么指教?”
岳阶眉见隐隐有些怒意,道:“你们三人搞什么玄虚虽然与我无关,但船上的凶案却是我份内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卓王孙皱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岳阶冷笑道:“敖广已经死了,而当时杨盟主、小晏、还有尊夫人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吟道:“敖广是几时遇害的?”
“戌时。”
卓王孙道:“但屏风上预告的是子时。”
岳阶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预告不过是转移注意,掩人耳目!”
卓王孙摇摇头,又问:“尸身旁可有曼荼罗道场。”
岳阶回头看着那帮官差。那些人一起摇头。
岳阶道:“那却是凶手力有未逮了。”
卓王孙冷冷道:“凶手能完成兰葩、庄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么会提前作案,而且没有布下曼陀罗道场。”
岳阶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几位一般,奈何天不假之力,也是没有办法。”
卓王孙不再和他理论,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
难道敖广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广的尸体在哪?”
“和兰葩、庄易的一起,在黄二房入殓。”
卓王孙深深叹了口气:“蠢材,当时敖广并没有死!”
岳阶立时冲了出去。卓王孙又是一声长叹:“方才虽然没死,可你现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飘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阶后面。
敖广慢慢的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浓厚的迷雾,阴沉的笼罩在面前。他摇了摇头,巨大的耳鸣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神经,浑身上下刺痛难当,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他不由的反转了下身子,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版上。敖广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探勘时,却发觉自己被关在个了个密封的狭长窄小的箱子里。箱子宽仅两尺,刚能容他转侧,头脚都蹬在木板上,手脚酸软麻痹,难受之极。
敖广的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怎么被送到这么个怪异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阵陈腐恶臭的气味传来,敖广突然脑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阵冰凉。
棺材!只有棺材里才有这种气味。
那是尸臭。和兰葩,庄易身上一样的尸臭!
更要命的是,这种气味似乎正是从自己身体上散发的。
敖广不敢再想,伸出残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哑着声音叫呼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
恐惧宛如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似乎无数暗影伴着恶臭高踞在他头顶,在这黑暗的边际对他狞笑。
敖广一阵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连呼喊也不敢了。另一个意念慢慢浮上脑海:难道我已经死了?
敖广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温热而潮湿。
他心中一振,自己还没有死,也不能死。他还有数不清的田产,成群的儿孙,如花姬妾,天朝号上几乎所有人都还欠着他数不清的银两,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唤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惧既然褪去,转之而来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愿。敖广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从身上的金缕玉衣中抽出一段乌金丝来。这段乌金丝只有手指那么长,看上去也非常软,然而在几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敖广精神一长,将乌金丝绕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纹理挖了起来。不消多时,就挖了一道缝隙出来。虽然这条缝小得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过来,但还是让敖广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会,棺木接缝处透出一线光明,棺盖上的长钉也已经松动。敖广大喜,奋力往上一推。
棺盖纹丝不动,敖广全身顿时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缝长钉都已松动,然而棺盖却如牢牢浇铸在了棺身上一般。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棺盖上正覆压着某种东西。
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敖广仿佛看到某种魔物正张开了极大的双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凛,巨大的恐惧让他来不及多想,两手伸到木板上一阵乱挖。木板坚固,岂是区区指甲能够挖开?生痛的感觉不住刺激着神经,越是这样,敖广抓得更急,仿佛肉体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忘记摄人的恐惧。
猛然“啪!”的一声,左手中指指甲从根折断,血淋淋的翻起。所谓十指关心,这一下疼得敖广全身颤抖,抱着左手跳了起来。棺中本窄,敖广一头撞在棺顶上,霎时眼冒金星,疼的几欲晕去。不过这一撞之下,倒减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广手指疼痛难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几下撞在棺顶。
敖广虽然不会武功,但棺木本已单薄,又如此几经折腾,就听“格”的一声,棺盖翘起,露出一条狭小的缝来。一阵酸腐阴潮的气息随后涌来,虽是难闻之极,但在敖广此刻嗅来,却无疑鲍鱼而为芝兰,大喜若狂之下,肩头用力顶了几顶,棺盖终于掉了下来。敖广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赶紧爬了出去。
房中散乱的摆着几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当中间。
棺盖上空无他物。
敖广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就待出门。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敖广一惊刚要回头,一枚极细的丝线悄然缠在他的脖子上,敖广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涌起,铁栏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扑到自己的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流窜全身,将魂魄挤出身外。
敖广用力挣扎,但终于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一阵漆黑暖融的光闪过,敖广脑海中还残留着生之欢乐的迷思,就已经再度气息奄然了。
岳阶冲到停尸间前,房门紧锁。他哪里顾的上去寻什么钥匙,“砰”的一脚,将房门踢了开,一招云飞鸟渡,蹿了进去。卓王孙悠然立于门外,似乎整件事根本与他无关。良久,岳阶垂头丧气的出来,对卓王孙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见,老朽愧令教诲。只是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公子点拨。”
卓王孙回礼道:“郁某不过是偶言误中,至于凶手是谁,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决的了。”说着,飘身进入房中。
就见金玉碎屑散落满屋,宝光玲珑的碎屑竟然组成一个硕大的曼荼罗像,映着几具棺木,更显诡异。
敖广浑身焦黑,单腿站在曼荼罗的正中。
他皮肤黑如枯碳,身体扭曲,一条残腿也被齐踝切断,鲜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罗道场中,摇摇支撑着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狱变相!
他条残臂伸展开来,在头顶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显得硕大异常的头颅尽力后仰着,颈中鲜血已凝结成块,还是不断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笑得诡异之极,宛然正如一个九岁孩童,要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果。
卓王孙悄步走近,仔细的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从他颈中的伤口里挑出一根还未全焦的发丝,凝目注视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现了一点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岳阶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见卓王孙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郁公子看过尸体了,可有什么高见么?”
卓王孙淡淡道:“正是要向岳大人请教。”
岳阶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抛砖引玉了……以在下对现场的侦查来看,敖广全身皮肤被烈焰灼烤过,颈中有一条极细的伤痕,从伤口附近的肌肉形状来看,应该是被一条极细的丝线勒毙的。只是在现场中并没找到残留的凶器。也没发现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丝线如此触手即断之物居然能勒毙活人,又可见凶手内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来去无踪、谨微细秘、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强横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够胜任的了,还要请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为幸。”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无用处,却是不知杨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岳阶顿了顿道:“这两位和案情当然最有关联,不过在下已经派人去请了。”话音未落,杨逸之和小晏已经到了门口。两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尤其是杨逸之。他当然是自己走上来的,而且步履极其轻捷潇洒,脸色也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相思惊讶的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挪开了。
岳阶道:“殿下,听郁夫人说,你打伤并掠走了这位杨公子。”
小晏冷冷道:“伤是伤了。不过……”
岳阶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晏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讲,道:“请杨盟主到我房间去,原只是为了替他疗伤。”
岳阶双目神光一长,缓缓道:“这么说,两位刚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间中了?”
小晏道:“不是。”
岳阶的眼睛越发亮了,道:“这么说来,两位到底是去了哪里?”
小晏道:“杨公子的确不愧为中原武林盟主。我刚替他过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完全恢复。”
岳阶道:“恢复了又怎样?”
小晏道:“恢复了自然就不愿再留在我那里。”
此事对杨逸之来讲当然是奇耻大辱,一旦恢复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岳阶道:“然而殿下就这样放杨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留杨盟主过了子时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杨盟主重伤初愈,殿下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过谦?”
小晏轻描淡写的道:“本来以在下那点薄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替杨盟主过血的时间虽不长,却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没有想到杨盟主的武功已经高到了时有时无,来去无痕的地步,自然就没能留住。”他看了杨逸之一眼,道:“非但没有留住,连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疗伤了。”
岳阶沉下脸来,道:“如此说来,两位刚才曾经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这么讲。”
岳阶道:“这样两位子时的行迹,都无第三人可以证明了?”
小晏并不出言,竟似默认。杨逸之面色阴沉,更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孙叹道:“非但他们两人没有,连在下也没有。”
岳阶顿时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难看之极。无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云山雾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离开大威天朝号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仅失败,而且凶手似乎还利用了这个计划,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轻而易举。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意中成了帮凶。
窗外海风呜咽,似乎就是讥诮的笑声。
岳阶尽力止住恼怒,目光从卓王孙,小晏,杨逸之脸上一一扫过。
三人的目光都静如止水,波澜不兴。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让他们的神情有丝毫改变。
岳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无论最后对手是其中的哪一个,都必定是平生未见的强敌。而对于这样的强敌,光凭他一人,胜出的机会无疑少得可怜。
岳阶缓缓将目光停留在卓王孙身上,道:“不知郁公子有何高见?”
卓王孙道:“我的高见就是该去睡觉了。”
岳阶皱眉道:“睡觉?”
卓王孙道:“夜深人静,海游无事,难道不正适合睡觉么?”
岳阶道:“血案当前,怎么可以说是无事?”
卓王孙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们的事,难道为了你们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觉了?”
岳阶似乎还要说什么,卓王孙转身就走。
岳阶伸了伸手,却终于不敢拉住他。
二十、枉劳人间白玉盏
接下来的两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远海之上。蔚蓝的海波泛金泻银,美丽无比。风暴终于远去,大海又恢复成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主人,用阳光和微笑欢迎着天朝号上的客人们。
然而这些客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少了三个。黄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静的海波上越飘越远,渐成海天之际的三个小黑点,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
棺材里的这三人生前都极不普通,然而现在也不过是白云碧波里的小黑点。在这艘离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谁都可能成为湿婆的下一个祭品,无论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这四个字宛如魔咒,沉沉盘旋在众人的心头。
一些海鸟在风中欢快的鸣叫,乌黑的双翼将点点朝阳的影子带到众人头上,又被微凉的海风吹散了。
步小鸾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纤弱的小手在卓王孙掌中轻轻打着颤。卓王孙牵起她进了船舱。
刚到走廊,就见唐岫儿和谢杉聚在屏风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身旁,仰着头轻声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卓王孙道:“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过不能看得太久,你该回房休息了。”
步小鸾很乖的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屏风边。唐岫儿一直注视着谢杉的举动,也没在意两人的到来。步小鸾忍不住奇怪,顺着看去,就见谢杉蹲在第四幅屏风前,手上裹着一层白布,沾了种淡蓝的药水,小心的把屏风由下而上的擦刮着。
卓王孙似乎来了兴致,一时也没有再催促步小鸾回房。只听步小鸾怯生生的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呀?”
唐岫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别吵!你小丫头懂什么?别把那个草包名捕给我嚷了过来,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办越糊涂."
步小鸾还要说什么,却见谢杉突然停下了,一脸惊讶。
唐岫儿问:“怎么了?干么停了?”见谢杉一言不发,连忙凑了过去,就见屏风右下脚依稀露出几个字,赫然有两个就是“谢杉”!
谢杉清秀的脸顿时毫无血色,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唐岫儿低声骂了句:“没用!”一把夺过谢杉手上的白布,三下两下将整个屏风抹拭干净。
一面森绿的曼荼罗图象显露出来,曼荼罗下一行血红的大字:“子时、谢杉、玄四。”拳头大的字以猩红的颜色刺出,看去极度的触目惊心。谢杉踉跄后退,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画面上一片阴郁惨淡,青碧的颜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构成一个狞恶的曼荼罗。林木中站着一尊无头僵尸,被藤蔓纠缠着。僵尸的双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藤蔓撕扯得扭曲变形,唇边却带了丝讥诮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无比的大苦在折磨着世间之人。粘稠的液体不断的从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脚边化成新的藤蔓,缠绕撕扯着他的躯体。
阴沉的走廊似乎被这种森绿的颜色灌满,那些粘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处仿佛隐约传来头颅尖锐的笑声。
步小鸾“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卓王孙挥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儿虽然自命胆大,却也忍不住退了两步。
卓王孙踱上前去,仔细打量那扇屏风。步小鸾颤声道:“这画好可怕。”
卓王孙淡淡道:“不过是画,有什么可怕的?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们也无非是些颜料和木头。”
只听后面有人微叹道:“只怕不是人吓人这么简单,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穷的。”卓王孙知道是小晏,他回过头去,淡然道:“论到博闻强记,那自然还是要请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对相思的所为,若无其事的轻叹道:“这副曼荼罗主杀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为诡异。无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湿婆的第四化身兽主献祭的。只知道……”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天祭图一出,杀伐之气充塞天地,万兽暴虐性起,互相残杀,直到血没天界。但是出现在天朝号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过从画下留字来看,似乎是说下一个应祭者,将是谢公子。”
谢杉强笑道:“谢某并非弱质女流,也不是那贪婪财宝之辈,凶手时间地点说得这么明白,难道谢某就坐以待毙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让二位看低了。”
卓王孙揽着步小鸾向房间走去,长叹道:“你已经死了。因为你已经怯了!”
谢杉脸色苍白的坐在房中,不时叹息一声。唐岫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时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给人家写了个名字出来,就吓成这个样子,要叫我哪个眼睛看得上呢?”
谢杉道:“可是之前几个人都就这么死了,唉,没想到这次出来就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儿秀眉一轩道:“又来了!别人给他唬住了,那就是该死。我们唐家若是也怕了这些江湖宵小的伎俩,蜀中唐门以后再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谢杉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唐门的,我哪里有这么威风。”
唐岫儿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做我们唐门的人?”
谢杉胸中一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唐岫儿趁机道:“表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凶手的嚣张气焰,趁机捉住他?”
谢杉吓了一跳,骇道:“你还想捉住他?”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你们还叫什么男人呢,怎么这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要杀我们,我们捉他出来,这有什么不对?不要说他还惹到我们头上,单是这么嚣张的在我面前杀这个杀那个,就是很不给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来,枉称我这闺中诸葛的美名了。”
谢杉道:“那你想怎样?”
唐岫儿转了转眼珠道:“其实也很简单,他说要在子时、玄四杀你,你就在子时时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门外,就算不能当场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谁来!那时看他如何遁形!”
谢杉叹道:“原来这条计策无论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儿道:“你自己的房间,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难道凶手还真的可以飞进去?再说你总是谢家的长孙,平时总是夸自己的武功多么了得,难道就只会任人宰割?他来杀你,你就不能杀他?”
谢杉给她说的有些讪讪的,也不禁觉得这方法的确有些道理。何况在一向心仪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低这口气,雄心陡起,高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看这凶手真的有什么神通,可以虚空杀人,难道真可就这么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儿盈盈一笑道:“这才象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么。走罢,我们现在就先去仔细查看一下你的房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我就不信我们如此准备,还能叫那凶手讨了好去?”
谢杉终于脸上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儿一路向他的房间行去。
支牙一声,黄四房间的门开了,岳阶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喃喃道:“这丫头虽然一向疯疯癫癫,但这一招倒也真不失为个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这老身子骨也可早点回家休息了。”
一声未了,就听身后卓王孙叹道:“世间之事,只怕没有眼前看来的那么容易。”
岳阶心下大疑,还要再问什么的时候,卓王孙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岳阶沉思许久,也悄然走了出去。
亥时。唐岫儿一身劲装,坐在谢杉的房门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随着走廊中亮如白昼的灯火滴溜乱转。夜晚海上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呼唤,四下一片寂静,唐岫儿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支撑着,似乎盼望着凶手早些来。
忽然身后一声咳嗽,唐岫儿猛然转身,就见岳阶走了过来,手中提了个小小的茶壶,还有个燃了火的红泥炉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将炉子支起,茶壶放了上去,一面叹气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么好的夜晚却就是睡不着觉。煮壶茶消消这永夜也好。”
唐岫儿道:“你要煮茶去厨房煮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岳阶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两间房子,什么时候也将这走廊也包下来了。”
唐岫儿气道:“你……”
岳阶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炉边坐了下来,那红泥火炉滋滋响着,茶香淡淡的透了出来,岳阶陶醉的嗅了一下,闭目道:“人都是有点嗜好,象我这样的老人,能够安安稳稳的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乐的事情了。”
就听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来也雅爱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调。”
就见卓王孙携着步小鸾和相思,也走了过来。
唐岫儿皱眉道:“你也喜欢喝茶?”
卓王孙也不理她,径自走到岳阶面前,赞道:“岳先生这茶,应该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扬子江水,和蒙顶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难得的了。更难得的是这火炉和茶壶,若是小生所记不差,应该是前朝汝窑第一炉的珍品。当今世上,所存尚不过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这里见到了,那实在是在下之幸。”
岳阶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孙坐下,笑道:“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宝库失窃的大案,王爷特别嘉奖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号称天下第三,可老夫无子无女,平生所好的,就是这一口茶,就挑了这套茶具。尚王爷当时万般不肯,但话已出口,也就只能听之。自我得后,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孙拱手笑道:“既是岳先生如此抬爱,倒也不可拒却。只是壶炉虽好,却无杯盏,待我命内子回房取一套雨过天青的杯子来,我们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就闻一阵香气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难寻的茶会,怎么可以只用雨过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自然风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简单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说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还有一位高人了。传闻扶桑国举国嗜茶,茶艺出神入化,茶具更是华瞻雅丽,殿下皇室所藏,那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了。就请殿下来与我们这些愚民同乐如何?”
一时如明月清辉,照映满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飘然入室。身后紫石姬长裙曳裾,手捧一只紫水晶的托盘,一同进来。盘中六只杯子,摆成雪花状。那杯子乍看没什么希奇之处,就听卓王孙赞道:“爱茶之乡,器物果然精良。这杯子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自外镌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云英天然带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旷世珍稀,难得一见了。岳先生的茶具虽然也难得,但毕竟纯属匠人所为,比较这样的天然与匠心共运,那自然就要输了一筹。”
岳阶也笑道:“老朽风烛残年,江湖野客,怎可与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气度差之,器用又复差之了。”
三人一齐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将锦丝纹龙座垫放在卓、岳旁边,小晏轻拂衣带,坐了下来,一时茶汤蟹沸,紫石姬提起壶来,在三个杯子中浅浅斟了半杯,恭谨地送到三人面前。岳阶刚要举杯邀客,就听卓王孙道:“咱们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总觉得少了个人。殿下以为呢?”
小晏淡然道:“杨盟主风格高标,清神俊朗,想必对这些清务也颇有心得。今日之会,若是少了他,异日传闻岳先生此会,殊为一憾。”
卓王孙一笑道:“不过杨盟主这两日似乎不喜欢跟我们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么法子将他召来?”
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杨盟主必定奔马而来。”
卓王孙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习得一点花拳绣腿,方之殿下,无疑正是这茶壶与杯子的区别。有云献丑不如藏拙,郁某也不过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若是郁公子这样都是花拳绣腿,想必中原的武学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绣腿了。”
卓王孙道:“殿下殿下口舌锋芒,郁某真是愧不敢当。孰优孰劣,自然要请杨盟主这方家来正了。郁某就献丑一次,若不成功,再请殿下一显高明。”说着,吸了口气,缓缓道:“杨盟主,月明沧海,凝霜为茶,何不移尊共饮,岂不有愧这清风明月?”
他声音也不是很大,但一声即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语既罢,满船都是回声。
走廊中烛光一明一灭间,就见杨逸之站在门口,脸上略有不悦之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被别人打搅。卓王孙笑了笑,回首对紫石姬道:“你看杨盟主好像对你这茶很没有兴趣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没有礼貌?”
千利紫石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长袖一翻,已然出手,将烧的通红的茶壶托在手中,内力一激,一道滚烫的水柱击到空着的杯子中,内力源源不绝,茶水冲满了杯子,并不停歇,就如有什么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壶重归火炉上,盘膝坐下,对杨逸之做了个请饮的姿势。
杨逸之神色变了变,手一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无形的利刃划过一样,断成两截,忽如林花委地,浇入另外的两个空杯中去。杨逸之走过去,也席地坐了,取过面前的杯子轻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为品,两杯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饮牛饮马了,姑娘一下子给我倒这么多,难道真当我是马牛么?”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听卓王孙道:“想不到杨盟主也是如此解人。千利姑娘还不再倒一杯,趁机大邀盟主之宠?”
紫石姬盈盈一笑间,就听小晏叹道:“只是四个人却有六杯茶,多出两杯,只可敬明月与海神了。”
卓王孙神秘一笑道:“自然会有人来喝的。”
小晏皱了皱眉,就听走廊尽头方天随道:“各位好雅兴,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余的茶水,也请赐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来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悬黑纱,默不作声的走了过来。
方天随一袭白衣白帽,对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虽好,终不如二三知己座谈。看他们几位如此热闹,姑娘不如也随喜一二?”空蟾一言不发过来,卓王孙起而肃客入座,岳阶见主客异位之势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将杯盏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随谦了一声“叨扰”,却先将满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众人正要举杯,唐岫儿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卓王孙笑道:“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在饮茶?”
唐岫儿更大声的道:“你们饮茶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地方?这么一大帮人,凶手还怎么来?”
卓王孙指了指门,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还在不在。”
唐岫儿一惊,扑到房门前,猛敲了几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里面谢杉疲惫的声音道:“还没死。”
唐岫儿松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要再对卓王孙发脾气,就听卓王孙自言自语道:“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若我要看住一个人,还是不要去理会别人的好。”
唐岫儿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忍住了气,拉过凳子坐在房门前,不时敲一下房门,谢杉也总是回一句“还没死”。众人虽然依旧谈笑不已,但每个人的目光,也都聚在这房门上。卓王孙内息探出,笼罩全场,玄四房间周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回看小晏与杨逸之,一个笑意淡然,一个若有所思,显然关心之物,也都不在这一杯茶上。卓王孙微微一笑。
灯花渐落,方天随打了一个哈欠,步小鸾也有些倦了,四处乱看着,灯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渐渐浓重,大家的笑声也静寂下来,似乎连针落也能听见,更漏清冷的声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气中凝结起来。
二十一、春心一线悬成灰
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一切仍是安然无恙,卓王孙一瞥墙上,自鸣钟正好敲了起来。
众人还没有如何动作,唐岫儿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门锁,颤声问道:“表哥,时间过了,你还好吗?”
谢杉似乎不堪重负,道:“还好,还好,凶手的影子也没看见个,快开锁放我出去。”
唐岫儿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钥匙,谢杉似乎已经忍不住,快步跑到门口来,还不停道:“岫儿,开门,快……”
唐岫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锁孔,还没待把钥匙插进去,谢杉的声音突然就咽在了喉头,人也砰的撞在了门楣上。
唐岫儿正好开着锁,又气又笑的唾了一口:“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个样子,凶手没杀着你,看不吓死了你来。”用力将门一拉。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唐岫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谢杉的身体僵硬着向她扑来,眼睛一酸,被喷了一脸温血。
方天随眼前一花,就觉得什么物什带着腥气滚到面前,还没来得及起身,已经把火炉撞了个骨碌,茶水四溅,烫的他跳了起来,定睛一看,飞来的竟然是一颗沾血的人头,头发垂挂在火炉上,滋滋声响中,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他正要大叫,却听得唐岫儿已是一声惊呼,只震得耳朵发麻。
顿时,唐岫儿随着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倒在地上。
这下突如其来,众人都为之震慑,半晌才回过神来。紫石姬飘身而前,将唐岫儿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对小晏点了点头道:“还没死。”
小晏手指一弹,将谢杉的头颅从火炉中弹开,一转手,一道无形的紫光从袖中标出,将头颅缠住,拉了回来。内力自蝶丝中点点而下,刹时将血止住。小晏手一抬,头颅倒悬空中,皱眉看去。
头颅此时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惊恐,似乎在一瞬间就为什么力量掣离身体。小晏目光凝视在头颅脖间的伤口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之极的东西。
这时,子时还没有过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还在沉沉的敲着,宛如在天朝号上奏响了永不休止的丧钟。
卓王孙与岳阶、杨逸之早已进了玄四房中,屋里毫无异样,窗户仍然反锁着,桌上翻开一本医书,旁边堆着一堆碎纸条。只在门口一堆鲜血已变成暗红。
岳阶一步抢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渍,人确实是刚刚起身。”说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贴地看了半晌:“脚印的确是从桌前到了门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门口,四面勘探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叹之下,十分沮丧,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见了,无奈的扶着门边的落地灯柱站了起来:“跟以前的案子一样,又是无迹可寻。不过……”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间,空空荡荡,似乎少了点什么。岳阶猛一抬头,突然想了起来:“没有曼荼罗!”
卓王孙摇头一指他面前的血迹。
赫然一副曼荼罗已随着血迹浸渍,显露出小半个来。
岳阶一怔,眼看着曼荼罗越显越大,自己竟和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呆在八瓣绯红的花纹正中,再也不管线索不线索,一跃而出,退到了门外。
突觉身后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惊慌。”
岳阶回头看时,却是小晏,但见他正轻轻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拭着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让屏风定时退色,这借血渍显形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卓王孙刚好把目光从门侧的灯柱台上收回,注视着小晏,缓缓道:“这显形曼荼罗的办法倒是没什么,不过这无形的杀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来?”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关己,淡然道:“尸身别无伤口,系在一瞬间被极其锋利之物抹断脖项。可是据诸位勘查,房间门窗反锁,四处也毫无异样,门外十数人守候,半刻也不曾离开,这行凶之人来去无踪,实在非我所能想象。驽钝之才,只有敬听郁公子高见了。”
卓王孙看了看他,道:“行凶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难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说?”
卓王孙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认为呢?”
杨逸之脸色阴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与我毫无相关。”转身离去。小晏叹了口气,也随之而去。
卓王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渐渐收回目光,从灯柱中拾起一撮燃尽的灯灰,出了房门。
岳阶此时正在外边验尸,方天随等人惊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挤成一团。
步小鸾看着卓王孙出来,突然一声哭倒在他怀中,颤声道:“哥哥,我们快走,这里真的有鬼。”
卓王孙将她拉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看去,走廊墙上一个青铜图腾烛台在时暗时明的烛光下宛如鬼脸,鸡卵大的双目鼓突,向众人张开狰狞的笑脸,仿佛在嘲弄,也仿佛在挑衅。
窗帷被午夜凉风轻轻撩拨着,透出窗后新月幽艳的冷光,无数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欢快舞蹈,凌乱的舞步俨然就踩在众人心上。
涛声起落,万物呜呜咽咽,如唱哀歌。
难道天地间真有所谓的鬼神?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没的习惯,自谢杉殁后数日,唐岫儿尽管几次吵着要将屏风拆掉,下一幅曼荼罗却始终没能出现。
大船在海上平稳的行驶,成群的海鸥送来清爽的阳光和海水的气息,似乎惨案就此终结,再也不需担心。然而大家依旧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份闲散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恶讯,连早饭也少有人出来吃了。
相思坐在镜台前,朝阳明丽的光芒被窗棂滤得点点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她微微侧头,将一只玉环取下来,一头青丝瀑布般的从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绺,一半轻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头,看着镜中人的清媚姿态,灯光朦胧,更觉花容风致,极妍尽观,不禁一笑,不经意间手中微松,木梳竟顺着那垂地的乌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敛衽起身,正要去拾,只听门外一阵砰蓬乱响,接着传来唐岫儿的怒喝。相思大感惊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闹什么玄虚,顺手将木梳拾起,绾在头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后面望去,就见唐岫儿满面嗔怒,一身丧服还未除去,头发蓬松,正抓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拳脚雨点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闪躲不及。唐岫儿似乎极为愤怒,一面打,一面气咻咻的道:“不长眼的小贼,叫你敢闯到我的房间来,你想偷什么,你想偷什么!”唐门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儿虽然没有施展出内力,几拳下去,那少年已经鼻青脸肿。但那少年极为倔强,一手遮住脸前,一手抓了屏风的底座,勉力让自己挺立着,也不辩解,任由唐岫儿踢打。唐岫儿看他如此倔强,更是愤怒,手一紧,打得更加狠了起来。
就听方天随睡意尚浓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又是闹什么啊,莫非又有什么恶事发生了?这眼见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让本大人过几个时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孙笑道:“恶事倒是没有发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练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儿猝然住手,一反手将那少年扯的一个踉跄,怒声道:“你说什么?”她脸色苍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孙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难道唐家的武功就是来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儿看着他,脸上恼怒交集,狠声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间里,难道就不该打?”
岳阶从人群后走出来,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声道:“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这茫茫大海上,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唐岫儿怒道:“问你呢!快说!”说着,一个耳光,打的那少年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那少年突然睁目看了唐岫儿一眼,眼中满是森寒之气,唐岫儿怔了一怔,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骂道:“野种!”
相思叹道:“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儿见众人都是说她的不是,更加恼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惯么?”相思越众而出,道:“打几下教训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儿颤声冷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莫非这个野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卓王孙脸色一沉,相思却如不觉,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唐小姐若是没丢什么东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儿道:“好!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放了他,就放了他!”
说着抓起那少年的头发,砰的一掌将窗子打开,就待将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带,一道劲风卷出,要在半途将那少年救下,唐岫儿一声冷笑,手在头发上一拂,空中就觉微淡的光芒闪了一下,仿佛星空一下子出现在这走廊之中,尖锐的风声撕扯得众人的耳鼓都要裂开。相思脸上笑容不减,衣带飘飘,就听丁丁之声响个不停,唐岫儿甚至没有看到相思怎么出手,击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满地。唐岫儿喝道:“给你!”手掌一圈,将那少年作为暗器向相思直掷过来。这时她愤怒已极,出手再不容情,这一掷满含内力,相思不敢硬接,双袖叠起,将她掷来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云出岫,将他向一边送去。就听哗啷一声响,将屏风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儿计较,赶过去将那少年扶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被撞破,当下怜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丝毫不动,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儿看着他冷冷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冲天,纵身过来狠狠的将他一推,道:“你这贼小子被水淹昏了头了?脑袋进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断了神经了么?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痒,人家帮你也不知道疼痒,你们日本人不是人么?”
突然一脉寒气自脑后袭来,唐岫儿骤然之间就觉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听小晏的声音自背后缓缓地传过来,道:“唐姑娘,这孩子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妨就看在下一个薄面,放他一放吧。”语调虽然温和,但唐岫儿周身如被冰雪,只觉森寒已经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压在身上,几乎呼吸都很艰难,更似乎连血液都冻僵在一块,格格声响中,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见识固然高妙,只是何必跟女子废话呢?”他这一句话出口,唐岫儿顿觉宛如春回大地,一阵暖风起处,身子终于不那么冰冷了。这下当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虽旺,却也再难说出一个字。
就听小晏悠悠道:“郁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无所用其废话了。”
两人对答之间,相思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正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紧闭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为忤,拿出金疮药帮他擦拭打破的额头。
岳阶也走过来向那少年问话,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岳阶这几日来正为那几桩案子心力交瘁,又插进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更是心头火起,皱眉道:“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为你说几句公道话,你却这般不理不睬,难道你半夜混进别人的房间,反而是有理的了?”
唐岫儿截口道:“小女子有几句话正要请岳大人主持公道。”
岳阶道:“你又有什么话?”
唐岫儿道:“按照大明律例,一个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女子的卧房,是该还是不该?”
岳阶道:“当然不该。”
唐岫儿冷笑道:“那到底该判何罪呢?”
岳阶道:“按律该由女子亲友杖责,打死无论。”
唐岫儿高声道:“好一个亲友杖责。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亲人又已经莫名死去,如今受了这等欺负,却连还手都不能,真不知道这天朝号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最后声音转而凄厉,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儿虽然对谢杉呼来唤去,心中却早已属意之。谢杉死后,痛之心让她几不欲生,几日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今日她声色虽厉,实已骨销神殒,几乎不成样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这孩子呢?”唐岫儿猛然抬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还我一记耳光。”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儿道:“本小姐看谁碍眼就是谁,讲什么得罪不得罪?”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儿将脸转开,连连冷笑,双肩却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让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这苍茫大海之上,你叫一个孩子如何活下去?这跟杀他有什么分别?”
唐岫儿冷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只是不知道这菩萨心肠值不值一记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这一耳光能让大小姐一遣怨气,就请动手。”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唐岫儿身形如闪电一般,就已扑了过来。
一切突然又静止下来。唐岫儿面色阴沉之极,微转过头颅,看着身后。
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鸾站在她身后,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她脸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张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儿冷冷喝道:“把手拿开!”
步小鸾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却固执的道:“不!”她回头看了相思一眼:“你答应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儿脸色更加阴沉。她的武功本来远在步小鸾之上,然而刚才步小鸾的身法实在是诡异之极,毫无声息,已浑然不似血肉之躯。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没留意,就被这个病怏怏的小丫头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耻大辱。
唐岫儿双拳紧握,全身颤抖,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步小鸾本来准备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怯生生的加了一句:“还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儿脸色铁青,道:“我也放过他!”
步小鸾高兴的道:“那位哥哥,她说放了你。”
那少年却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走去。
相思一把没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径自走去。走过小晏的时候,却微微一顿,横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舱外。
卓王孙袍袖一挥,已将步小鸾拉在怀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似乎这中间又有什么天地之秘为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孙的笑容,道:“郁公子可又有什么见解?”
卓王孙叹道:“以在下之见,这个少年决不简单,只恐在贵国之中,将来能胜于他的,也没有几个。”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识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杰。这少年得公子之品题,此日已经身价百倍。”
卓王孙道:“单只他这船上一行,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处。”手指之处,正是方才唐岫儿揪打那少年时所推倒的屏风。
那屏风有两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小晏面容不变,道:“第五支天祭,终于还是显现出来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风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来。两幅屏风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经脱落,露出下面狰狞的一副曼荼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