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划过纸张,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沈黛搁下毫笔,将写着“鹿”字的纸张拿起端看。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鹿’寓意幸福健康和长寿,你的父母定是希望你此生安康,一生平安顺遂。”
乌椤奚笑了笑。
幸福,健康,长寿……这些词,与他统统不沾边呢。
“公子此话误了,我的父母并不是这么想的,鹿在我们楚人传说中,是从生下来被遗弃的生灵。”
沈黛手中动作顿住,缓缓扭头朝他看去,烛光渡不进他眼中寒潭。
“抱歉,我竟不知……”
乌椤奚给她递了盏雪椿茶,笑道:“公子,阿鹿给您讲个故事吧。”
琥珀色的茶水在杯中晃荡,映着少年颠倒的面容。
“南楚有一位远近闻名的蛊师,蛊术高绝,不少楚女都对她芳心暗许,可他却迟迟未娶亲。”
“有次,他入山中打猎,误入猎户陷阱,被一狼女所救,那蛊师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将她带回家中,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可那个狼女,她不爱蛊师,一心想要离开,逃了一次又一次……公子,若您是那个蛊师,你会怎么办?”
他转向沈黛,那双炽热的眼神对过来时,沈黛心脏漏了一拍,久久沉默不语。
“他会……放她自由?”
少年勾起的眼角眉梢仿佛在笑,却不见丝毫笑意,“不,蛊师为了留住狼女,将她一次次抓回来,一把火烧了整座山,杀死了所有与她亲近的人……他说,只有这样,狼女才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全身血液一点点冷下去,沈黛死死盯着他双目,脑中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坠跌。
“狼女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孽种,那个孩子亲眼看见,父亲把母亲关到阴暗的密室,用铁链锁起来,看见母亲咬下父亲的手指,骂他是畜生。”
“孩子对父亲说,母亲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父亲说他错了,只有相爱的人才会这般彼此折磨。”
“那个孩子当时很小,他出生后有很多不懂的事,这是第一件。”
乌椤奚闭了闭眼。
母后逃出楚宫时,在河里呛着泥水生下了他,母后说,本想将他溺死在水中,可他却浮了上来。
不过一念之间,母后留下了她,取名卯鹿恒,意为“被遗弃的孩子”。
那时,他明明记得母后很爱他,可后来,他们被接进了华丽的楚宫,这里的人说他是尊贵的公子,说母亲是庄王最宠爱的王后。
宫里的人变着花样讨好他,送他夜明珠当弹弓玩,他很高兴,可母后似乎不那么高兴,她变得歇斯底里,像野兽般嘶吼着,骂他是贱种,恨不得吃下他的肉。
后来他想明白了,母后依然爱他,只不过爱的方式变了。
可他觉得不够,于是他趁着父王不注意,时常偷偷去找母后,让母后咬下自己的肉。
那种真实的痛感,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就像庄王,喂他喝毒酒,在他身体里下蛊,让他离开楚宫过着野狗般的生活,也是因为对他的爱。
所以,太子达,他唯一的堂兄弟,还有现在的楚王,也就是他父亲的弟弟,他的叔父——他们根本不通情理,一直在误会他。
他囚禁太子达,拿走属于他的一切,还让蛊虫啃噬楚王的五脏六腑,让他痛苦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行尸走肉,是因为他关心他们,体贴他们……和爱他们。
太子达拥有得太多,他不懂珍惜,是个不懂爱的畜生。而楚王,杀兄夺位叛国,这样的猪狗也一定不知爱是什么滋味。
那,便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罢。
茶水渐凉,笺纸上墨迹干透,故事也讲完了。
乌椤奚没有去看沈黛此时的样子。
听了他的故事,任谁都会害怕,会想要逃离……人们眼里的惊恐的惧怕,他已经看腻了。
一双胳膊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肩膀,几滴清凉在他脖上溅开。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嘴里重复着这样的话,伏在他肩头,像一只受伤的惊鹿。
啊,她又哭了。
乌椤奚闭了闭眼,感受她身上的温度,还有滴在脖子上的凉意。
是了,你这么聪慧细腻,一定听出来了,这是我的故事。
不过,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我此生第一件窥不透的是爱,你是第二个。
我不懂为何有人如此爱管闲事,对所有人无差别地表示善意,将所有人的痛苦加诸己身。
为了弄清楚为什么,我决定,换一种玩法。
我想照着你的样子,试着过正常人的生活,成为一个乖巧良善的正人君子。
希望你这位好老师,能给我想要的答案,教会我那些我从前不明白的事。
毕竟,我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