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里挤进去,尹九黎瞧见怒喊的是一个二十五六的男人。
他身穿长袍,发冠束起,看样子浑身都湿透了。
男人情绪是很崩溃的,便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也能看到他通红的脸跟暴起的青筋,手上还拿着一个火把。
尹九黎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脸色骤变。
是头油。
尹九黎吓了一跳,眼见旁边的广白要冲上去忙拦住:“你疯了,他泼的是头油,你想被烧死吗?”
“二姐姐,那个人我认识,是我们村里的陆羽,之前也在我们村里的私塾读书过。”
陆广白着急说,“而且他还是我们这边的神童,三岁就启蒙了,六岁会作诗,夫子时常在课堂上夸他是神童。”
尹九黎愣住,但还是抓着陆广白不让他上去。
别人的生死她管不着,但她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涉险。
周围人对着他这么激烈的行为窃窃私语,但陆羽完全听不下去,如同癫狂一般,又笑又哭。
“国家已经没救了,榜单上中榜的都是那些个纨绔子弟,而我们这样的寒门学子,寒窗苦读二十载却比不得他们手指风流出的钱财。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读了二十多年,父母砸锅卖铁,双亲都给熬没了、孑然一身……日日在那破茅草屋内读书。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三年后等到我的却是榜上无名……老天爷,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陆羽怒吼,双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位书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再等等,还有一年半就到了科考的日子了,千万不要放弃。”
“是啊,而且就算是考不上,你有一身的本事才华,也可以去私塾教书。”
……
围过来的人都是好心人,大都在劝说他不要放弃。
但陆羽已经绝望:“半个时辰钱前,我唯一的母亲去了,在她死时都觉得儿子是个没用的人。
我若是不读书,好好在家中种田又怎会落得家徒四壁的下场,我母亲是感染风寒走的……我连大夫都请不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没了气息,身上的几个铜板甚至都不够买纸钱的……”
陆羽哈哈大笑,已经绝望了。
“陆师兄我也是陆家村的,你不要难过,我有钱,我可以资助你度过这次难关,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陆广白仓皇喊着,
尹九黎并不是热心肠的人,虽不赞同陆广白的行为,但也没有阻止。
可现在的陆羽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又哭又喊,嘴里呢喃着对不起家人。
“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当读书人,宁愿去官宦人家当条狗。”
他沉重闭眼,下一瞬,竟将火把点燃了身上的头油。
“陆师兄……”
陆广白大叫,想去救人,但他身上的头油很多,地上也有,在火势蔓延的那一瞬,陆羽四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要不是尹九黎眼疾手快地拽着陆广白往后走,想必他也会被烧伤。
烧伤是很痛苦的,但陆羽却一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自私,哈哈大笑。
他释怀大喊,笑声不断:“解脱了……解脱啦——”
“死人了、打死人了。”
“快救火。”
……
围观群众也都不是冷血的人,离这近的人家纷纷拿水桶过来灭火。
但已经迟了,陆羽已经被活生生烧死了。
很快官府来了人,将陆羽的尸体抬到了义庄。
空气中难闻的气味经久不散。
瞧见这一幕的陆广白人都傻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尹九黎担心,便送他回去了胡同。
“我去给你抓一副安神药,你别多想。”尹九黎说,“其实也是她自己想不开,不一定要当官,若是在村里当个秀才写信读信的,再不然去私塾当夫子,也不至于此。”
“你懂什么,你不明白我们读书人读书的执念,家里砸锅卖铁,全家人的指望都压在身上有多可怕……
若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家里人,那真的还不如死了。”
陆羽的死对陆广白的打击是真的挺大的,自从她启蒙开始村子里就一直流传着陆羽的传说。
说这位师兄多厉害,年纪小小便能作诗,考上秀才后一家人拿着朝廷的赏钱去了京城定居。
京城跟京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享用的资源跟接触的人天壤之别,在京城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乡下人想在那儿待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这样一个带着一家人去京城居住的厉害人物,最后竟落得自焚的结局,这对于任何一个崇拜他的书生都无法接受。
尹九黎被吼得一愣。
陆广白情绪是有些失控,但声音吼出来后他就后悔了。
他慌慌张张:“二姐姐我不是凶你,我……”
尹九黎听不得他一句话,倏地抱住他:“陆广白,二姐姐错了,二姐姐不要求你一定要登榜题名,你好好活着,就算是当不成官你当个秀才给人写信读信也好,你要活着知道吗。”
陆广白一愣。
尹九黎神色惨白:“我不知道你们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但你要答应二姐姐,千万不能有陆羽一样的想法。
不、不然我们不读书了,我们回家,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买下许多良田足够你们三人过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