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谏站在一乡百姓面前,慷慨陈词:“堤坝无故重修,图增无谓堤役,我等?乡民因其所累,苦不堪言。轻去田闾,败家破产,无法安居乐业。今日我等?协力?反对,来?日必能见?我浮州大地金黄遍野,稻米满地。涓涓之水,可以成川,谏今日在此,恳请诸位,与谏一同,提写万民书,请愿停修堤坝。”
说完他对着?一众乡民躬身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坐在高堂之上?的知县在众乡民面前低了头,乡民们无不感动,纷纷声援支持。
很快这封万民请愿书,便呈送到了主持重修堤坝的冯文手里?。
冯文听说了沈谏所作所为,看了万民情愿书后,拍手笑赞了一句:“为民请愿呵呵,真是令人感动,感动到隔夜饭都吐完了,谁理这头该死的蠢驴?”
赵锦繁:“……”
言怀真与冯文接触不是很多,听见?这句“赞”后,不忍道:“这话说得有些难听。”
楚昂抱着胸靠坐在椅子上?,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冯文那个?糟老头子,一向嘴毒。”
不过冯文嘴再毒再硬也没用,民意沸腾,他不得不出面解决此事。
冯文纡尊降贵去了一趟浮州,但去了那里?之后,既不安抚乡民,也不提停修堤坝之事,只是在浮州最大的酒楼里?夜夜声色犬马。
楚昂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荀子微道:“他在等?沈谏主?动来?找他。”
楚昂道:“那沈谏去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
沈谏去酒楼找他的时候,他正同两位美娇娘划酒拳,见?沈谏走?上?前来?,嫌弃地拧着?鼻子,说自?己被沈谏身上?的穷酸味熏着?了。
满室的嘲笑声响起,沈谏不卑不亢地朝冯文行过一礼:“老师。”
冯文直言不敢当,声称自?己教不出沈谏这么出息的学生,并且明确的告诉沈谏,他想要停修堤坝是不可能的,反抗也没用,请他死了这条心。
沈谏却反问他:“如果反抗没用,老师又因何而来?浮州?”
冯文笑了,夸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多百姓请愿,朝廷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堤坝停修不可能,不过朝廷体恤百姓服役之苦,愿意给当地服役的乡民家里?一笔抚恤金。
这已经算是巨大让步,他希望沈谏好好想想接不接受。
言怀真通晓大周律法,说道:“此举在大周的确有先例可查。”
楚昂道:“那他接受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应该说他原本做这么多,就是冲着?抚恤金去的。”
赵锦繁道:“水利兴修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广,涉及国策,根本不可能轻易动摇。沈谏深知这一点,从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民愤,为乡民谋求实际利益。有了抚恤金,去服堤役的人家里?也能好过些。”
当然,他虽然揣着?这个?目的,却没在冯文面前坦露。
正如买菜时一样,如果一开始就在卖家面前表现得自?己很想买,那菜价是很难砍下来?的。
于是在冯文提出用抚恤金解决此事时,沈谏表现得十分勉为其难,一番挣扎妥协过后,他提出给去服堤役的每户人家里?百两抚恤金,本乡共有服役人家两百一十五户,也就是说朝廷需拨给乡民两万一千五百两。
冯文听罢后大笑不止,直言:“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沈谏道:“那老师觉得多少?合适?”
冯文对着?沈谏比了个?数。
说到这里?,荀子微顿了顿,看了眼一直含笑望着?赵锦繁的楚昂,道:“子野,你觉得冯文会出价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楚昂挺直了腰板,笑道:“这还不简单,冯文必定比了个?低到让人不可置信的数。这不过是在和谈中常见?的策略罢了,行军打仗也常遇到相同境况。”
“沈谏心知对方不可能给到百两那么多,必定会与他讨价还价,所以先报一个?天价,给对方砍,最后再提出自?己心中预期的金额,这个?金额比起之前提出的金额低许多,会让对方觉得他已经让步许多,给这个?价很合适。”
“至于冯文这个?老狐狸,如何能不知道沈谏心里?的打算,刻意压低抚恤金额……”
楚昂正滔滔不绝讲解之时,荀子微悄然走?开了会儿,从屋里?取了一只不大不小软枕,垫到赵锦繁腰后。
赵锦繁微微一愣。因为腹中孩子渐大的缘故,坐久了腰有些酸,随手捶了几?下腰背,她自?己也没太?在意,但荀子微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荀子微轻声问她:“有好一些吗?”
赵锦繁“嗯”了声,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腰际,下意识缩起小腹。她的肚子只有细微变化,他不至于会在意吧。
她正心跳如擂鼓,荀子微忽伸手向她腰腹,大掌似要抚上?她的小腹,她一怔,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呼吸不觉快了几?分,抬手捉住他手腕,阻止他再进一步。
荀子微一愣:“怎么了?”
赵锦繁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双手:“我……”
“你什么?”荀子微的手从她腰腹旁经过,只是替她调了调腰后软枕的位置。
赵锦繁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您的手挡着?我拿桌上?的果子了。”
荀子微朝桌上?望去,问她:“你要哪个??”
赵锦繁随口道:“枇杷。”
枇杷微酸,是她喜欢的。
荀子微取了枇杷,细细剥了皮,递给她。
言怀真瞥了眼暗自?你来?我往的两人,胳膊肘状似不经意地撞了撞楚昂。
楚昂回过神来?,瞪了言怀真一眼:“你做什么?”
言怀真道:“对不住,不小心。”
荀子微朝言怀真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略让人有些压迫感,言怀真心虚低头,继续默不作声。
楚昂一心在冯文与沈谏博弈之事上?,向荀子微问道:“所以当时冯文到底跟沈谏比了多少??”
荀子微回道:“他说愿意大发慈悲给每户抚恤金一两。”
第057章第57章
楚昂冷笑:“一两?呵,打发叫花子呢?亏他说得出?口。”
荀子微道:“当时的沈谏也?质问
了冯文。”
一两银子还不够买冯文酒桌上?小半杯酒水。
冯文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打发乞丐会给一两那么多?你顶多就给一个铜板。一两可是一百个铜钱,这可足够一户三口之家吃上?半月有余的白米了。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对服役的百姓而?言,这当然远远不够。一个壮丁外出?做工,一月大约能得二到五两白银,一年下来能得工钱二十两到六十两不等,也?就是说家中?壮丁出?去服堤役一年,一户人家少说要缺几十两的进项,更何况有些人家去服堤役的壮丁还不止一人。
一两抚恤金简直是在?侮辱人。
沈谏心?中?气极,为百姓不甘。他告诉那些跟他一起反抗的乡民。
“只要我等不轻易妥协,就是他冯文政绩上?抹不去的污点,陛下早想拿捏冯文,届时有他冯文该烦忧的,一两简直可笑,至少要让他吐出?五十两来。”
五十两这个数额着实让人心?动,底下乡民为之振奋,不过?有人问道:“可他肯吐五十两出?来吗?”
沈谏说:“现在?他已经?够烦的了,如果他不愿意?,那我们?就让他更苦恼一点。”
楚昂听得入神,问:“他打算怎么做?”
荀子微回?道:“受此次堤役之苦的百姓不止本乡,邻乡也?有不少,他想到联合邻乡共同对抗。如果冯文一直不肯妥协,反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要付出?的抚恤金金额也?会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冯文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人无利不往,乡里乡民,托亲走?友,互相调动下,反对修堤的人数由之前两百一十五户,激增到了五百六十余户。
沈谏势要让冯文那群人将重修堤坝吃下的油水统统都吐出?来。
五百六十余户人家每户要求给银一百两,那冯文及其党羽就要支出?五万六千两以上?的白银。
这个消息传到冯文耳中?,他气得砸烂了几只古董花瓶,笑骂沈谏:“天真,不自量力。”
此事越闹越大,冯文不得不再次与沈谏面谈。这一次他的态度好了许多,并且对抚恤金的金额作出?了让步。
楚昂问:“让了多少?”
荀子微看了眼赵锦繁那只不小心?沾上?果肉汁水的手,自袖间拿出?一方素帕,悄然从桌下递给她。见她接过?帕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嘴角隐含笑意?,回?楚昂道:“冯文提出?给每户五两的抚恤金。”
五两每户不过?杯水车薪,帮不了百姓多少,远远未达沈谏心?中?想要的数额。五百六十余户每户人家五两便是两千八百余两,不过?是冯文与人几餐应酬的钱罢了,根本算不得出?多少血。
沈谏觉得冯文实在?可笑,拒绝了他所谓的示好。
对此冯文意?料之中?,他走?上?前抬手替沈谏整了整他身上?穿的旧衣,问道:“你这衣服洗了太?多遍,都硬成这样了,穿在?身上?不觉膈得疼?”
沈谏说他不觉得。
冯文笑了笑,没再多言。
此次谈话不欢而?散。
眼下的情况来看,沈谏占上?风,反对修堤的百姓日益增加,只要再等一段时日,冯文必定还得退让。
荀子微道:“沈谏自觉颇有胜算,不过?在?此期间却出?了点岔子。”
楚昂问:“什么岔子?”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参与反对重修堤坝的人里,有几人被?抓进了大牢。”
言怀真道:“依大周律,万民请愿书属于百姓向官衙递交的诉状,并不涉及违律犯法,按理说不至于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有牢狱之灾。沈相是个极懂分寸之人,事先定然想到过?这一层。”
荀子微道:“那几人并非因为反对重修堤坝而?被?抓,有因为当街斗殴,也?有因为偷窃财物,表面看似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毫无关联,但?这些被?抓之人都有一处相同点。”
那个遭受牢狱之灾的人,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反对堤坝修建一事。消息一经?传开,一些家中?相对宽裕,不会因为服堤役而?导致揭不开锅的乡民,以及一些勉强受到堤役影响,最开始听说反对能拿到钱才?盲从加入,但?惧怕牢狱之灾的乡民一一退出?了反对阵营。
毫无疑问,那几人入狱一事是冯文一手策划,那几人的共同点也?是冯文找人散布出?去的。
楚昂道:“糟老头子果然卑鄙。”
荀子微道:“虽然不光彩但?效果卓绝,兵不厌诈。”
此事过?后,反对重修堤坝的乡民骤然减少,原本有五百六十余户乡民参与此事,现在?只剩下手堤役影响颇深的八十三户人家还在坚持。
声援力度骤减,沈谏一时陷入不利之地,冯文劝他识时务,别再想着以卵击石。
沈谏当然没有认输,但?冯文手段老辣,当年阅历尚浅的沈谏确实难以匹敌。
不过?冯文没想到,他正为此得意?,沈谏那又有了新动作,这个动作让彼时以为稳操胜券的冯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难地。
赵锦繁一双眼直盯着荀子微,问道:“什么动作?”
她发问了,荀子微光明?正大盯着她道:“当时沈谏找到了一份证据。一份冯文与石料商勾结,借修堤之便牟取私利的证据。”
楚昂道:“所以他是想用?这份证据威胁冯文就范?”
荀子微道:“不错。不过?最初冯文看到这份证据根本不惧,直言让沈谏把这份证据提交给圣上?裁夺便是。”
楚昂愣道:“冯文这么硬气?难道说沈谏手里这份证据是假的?”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斟酌着开口道:“证据是真的,只不过?交给圣上?没用?。”
冯文与赵庸君臣多年,赵庸怎会不知他私下里做了哪些勾当,只不过?与石料商勾结的不止冯文,还有不少赵氏子弟,如果惩戒了冯文,必定要牵扯赵氏。对此赵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也?不想管。
楚昂道:“那这东西是怎么威胁到冯文的?”
荀子微道:“因为沈谏说,如果冯文不肯接受他提出?的抚恤金金额,那他就会把这份证据交给冯文的夫人。”
言怀真不解:“为什么是他夫人?”
楚昂哼了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冯文是靠他夫人起家的,没有他夫人他坐不稳相位。再加上?他夫人属实是个不好惹的厉害人物,不然你以为这糟老头子为何肯成亲几十年只守着他夫人一人,连个妾字都不敢提?”
言怀真犹豫了会儿道:“不过?传言说冯文的夫人温柔贤淑,一直想为他纳妾,是他爱妻情切一定不肯。”
楚昂低哂一声:“这种传言一听就是那糟老头子爱面子,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亏你也?信。”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确实难分。就比如……”
他语音微微一顿,道:“有传言说,我是断袖,爱慕陛下。”
一瞬,周遭皆静。
楚昂目瞪口呆。言怀真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皮跳了跳。
赵锦繁眼睫不可控地颤动着。
荀子微笑道:“所以说传言都不可信,我确定我不是断袖。”
楚昂听见他否认,松了口气。言怀真继续低头沉默。
话归正题。
荀子微继续道:“沈谏手中?那份证据里有能证明?石料商曾暗中?送过?冯文一间宅邸,他夫人并不知道这间宅邸的存在?。冯文在?那宅子里养了位别宅妇,那位别宅妇那会儿正怀有身孕。”
若是让他夫人知道他在?外金屋藏娇,那麻烦可就不是区区万两能解决的了。
赵锦繁在?众人面前,平静地开口道:“朕有一处不解。”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道:“冯文养别宅妇一事必然做得很隐秘,沈谏又是如何得知的?”
荀子微只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不过?他确实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心?思百转千回?,总能由一件不起眼的事,或是一句不经?意?的话,推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我说过?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每一次别人以为他要跌落谷底爬不起来了,他总是能绝地反击,找到出?路。”
言怀真抬起头,惜才?道:“倒是适合去大理寺。”
有了这份证据,沈谏那方的形势陡然逆转。
不过?冯文仍不愿意?接受沈谏所提出?的抚恤金金额,接受代表着他向沈谏认了输,朝
堂之上?不少人都在?看着这场博弈谁胜谁负,如果输了,还是输给从前自己极力打压的门生,这让他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如何在?朝堂立足?
但?他若不给高抚恤金,沈谏如何肯罢手?届时东窗事发,他夫人如何饶得了他?
两难抉择之下,他选了第三条路。
楚昂好奇道:“第三条路?”
“嗯。”荀子微道,“冯文说他不会提高抚恤金,但?是愿意?单独给沈谏一笔钱,请他就此罢手。”
沈谏拒绝了,就像他拒绝乡绅富豪摆酒宴请暗地赠金时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冯文。这笔钱对他而?言是侮辱,他说他不需要这笔钱,请老师按照他的要求给乡民们?足够的抚恤金。
他告诉冯文:“我跟您不一样。”
冯文大笑了几声,问他:“哪不一样?”
沈谏答:“我为的不是自己,是站在?我身后的百姓。”
冯文便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那群站在?你身后的百姓,来决定到底要多少抚恤金。”
沈谏不解冯文为什么要和他赌一场必输的赌局?
这场胜负他不会败,他们?只要再坚持一些时日,冯文就只能妥协,乡民们?也?能顺利拿到拿笔高额抚恤金。但?事实却是——
他输了。
第058章第58章
沈谏见完冯文,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岂料没过几日,剩下那八十三?户乡民一齐前?来告诉沈谏,他们不想再?继续反对重修堤坝,打算接受五两抚恤金。
沈谏无比震惊,明明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了,却突然?告诉他要放弃,心头?千言万语化作满腔愤懑,沉默好半天他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坐在长?阳殿中的?楚昂也不禁疑惑道。
楚昂知道冯文必定在其中做了手脚,也知道冯文一向善于蛊惑人心,却不知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能让这些?饱受徭役之苦的?乡民们在短短几日内改变主?意?。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先前?我提过,沈谏为了给冯文施压,联合邻乡壮大声势一事吗?”
楚昂道:“记得。”
少年将军精通兵法,说道:“昔年秦国强大,六国为抗秦,结为同盟联合对抗,集弱小之力以抗强敌,此为合纵。”
荀子微道:“那若要破敌方合纵呢?”
赵锦繁道:“连横,逐个击破。”
“不错。”荀子微道,“剩下的?八十三?户乡民来自四个不同乡里,虽为了共同利益而结合,但每个乡对于利益需求都?不同。”
冯文先去找了长?水乡的?村民,长?水乡的?乡民多以渔业为生,为保证水利兴修,此乡乡民正面临土地被征,以及搬迁问题。冯文说只要长?水乡的?乡民不再?反对修建堤坝,他可以在这方面予以一些?方便。
当然?具体能给什?么方便,他没明说。但有了高官的?口头?保证,长?水乡的?乡民心里开始算计了起?来。
长?水乡反对修堤的?乡民只有二十余户,而面临土地问题的?乡民则多达百余户,且反对堤坝修建的?乡民中也有不少面临土地问题的?。
在多数人的?利益面前?,少数人的?利益只能被舍弃。
“现在放弃也不是没有补偿金,不是还有五两吗?那也不少了,我听说别的?地方服徭役没有这样的?好处,咱已经算是赚到了。”
“你们放心去服役,大家伙乡里乡亲的?,平日都?会帮忙照看你们妻儿老母的?。”
这边长?水乡的?乡民被劝服。
冯文转头?又去见了禾高乡的?乡长?。禾高乡的?乡长?德高望重,在乡里威望颇深。乡长?的?儿子在外乡惹了官非,解决这种官非对常人而言难于登天,但于冯文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答应帮乡长?的?儿子解决官非,但要他出?手有条件。
他不管乡长?用什?么手段,他要看到满意?的?结果。
于是乡长?立刻召了乡民们集会,苦口婆心劝了起?来。
“就算得了高额抚恤金又怎样?你们为了这种事得罪高官值得吗?那个知县不过芝麻官,能护得住你们吗?”
“你们以为那个知县那么好心真?的?想帮你们,我早就听说了,他在京城就算得罪了这位高官才被发配到咱这穷酸地来的?,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给那个高官添堵。你们傻吗?被人当枪使。那个知县是得意?了,可是你们怎么办,想想你们的?子女亲眷,可千万莫要卷进去被连累了才好。”
“还有你们夫妻两个,日日为了这事吵得不可开交,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怎么行?”
“乡长?说的?是,家和万事兴。”
剩下还有两个乡。其中一个乡地偏,人口少,统共只有六户人家参与反对重修堤坝一事,冯文只是稍稍威胁一二,施以薄利就拿下了这六口人。
拿下三?个乡的?乡民后?,还剩下最?后?一个玉桂乡,冯文派人将其他三?乡决意?放弃一事,散布到了玉桂乡。
玉桂乡的?乡民看着最?开始坚定不移的?伙伴动摇,内心也产生疑虑,如?果坚持反对修堤于他们有利,为什?么别人都?放弃了?
正当玉桂乡众人犹疑不定之时,冯文出?现了。
他告诉玉桂乡的?乡民们,现在大部分乡民已经归顺于他,单凭玉桂乡这十几户乡民,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他体恤乡民们的?苦衷,并且他不希望此事一直拖着,想要快速了结此事。他愿意?给玉桂乡的?乡民们特?别优待,多给每户一两的?抚恤金。
如?果继续反对下去可能一无所有,但是选择放弃就能比其他乡的?乡民多得一两,怎么想也是选择后?者比较稳妥。
看着乡民们坚决放弃的?样子,沈谏最?后?恳求了一次:“再?坚持十日,不五日就够了,只要五日大家一定能……”
乡民们低头?不语,不知是谁出?声道:“你非要大家坚持,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谏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当然是为了大家能过得更好。”
却听底下乡民质疑。
“你真的有那么好心?”
“我可是听我远在京城的表兄说,你嫉妒同僚比你优秀,就污蔑他剽窃你的?文章。”
沈谏立刻否认:“我没有。”
“我也听说了,你明明跟人家高官要一人一百两,却跟我们说一户能得五十两,这每户五十两的?差价,你是不是想中饱私囊?”
尽管沈谏解释那只是谈判手段,他只是想尽可能帮大家争取抚恤金。但质疑之声依旧不断,无论他如?何辩解,百姓们总能找出?新的?理由质疑他,因为他的?百姓认定他做错了。
现在他只是百姓们迫不及待要踢开的?,阻碍他们拿到五两抚恤金的?绊脚石。
长?阳殿内,众人久久沉默。
赵锦繁轻叹一声,问:“那后?来呢?”
荀子微道:“最?后?冯文并没有给那些?乡民五两抚恤金。”
楚昂道:“他毁约不给了?”
“不。”荀子微道,“他给了那些?乡民每户十两抚恤金,他说这多出?来的?五两是他知乡民不易,额外多补的?。”
赵锦繁笑笑:“老狐狸。”
恐怕他原本就打算拿出?十两,八十三?户乡民每户十两,一共八百三?十两,这点钱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那些?乡民们原本以为只能拿到五两,忽然?间拿到了双倍的?银两,喜不自胜,把冯文当成恩人来拜。
冯文仅仅花了一点小钱,不仅解决了问题,还得尽了人心。
事后?,冯文去见了沈谏,无不得意?地道:“怀玉啊,你看看,明明是你费尽心思为那群人争取,他们才得以有了抚恤金,可你却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谏自嘲地笑了声:“我真?的?只是想救他们。”
“我知道。”冯文道,“可你救得了吗?”
冯文难得语重心长?地对沈谏道:“普度众生是菩萨该做的?事,你是官不是菩萨。”
沈谏默然?。
冯文问他:“你一心想要开垦此地,呕心沥血却不见多少成效,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谏不解:
“请老师指教。”
冯文道:“因为你无能。”
“国库拨不出?多余的?钱给你,你自己又是那副清高的?死样子,丝毫不懂变通,再?过二十年这地方还是荒地一片。”
“先前?我说我愿意?私下给你一笔钱,你大可出?个高价,拿了这笔钱找个由头?均分给那八十三?户人家不就成了。那个时候你若是答应了,如?今那些?人手里拿到的?何止十两?可你非要争一个清名,到头?来钱也没了,清名也没了。”
冯文随手从沈谏兜里掏出?了个冷馒头?,丢进鱼塘,片刻间涌上一群鱼争抢馒头?,不过多时馒头?就被池里的?鱼一抢而空。
“天下百姓千万,人人都?要吃饭,可如?今的?大周就跟你手里的?冷馒头?似的?。一个冷馒头?喂不饱整池鱼。”
沈谏问:“那我该怎么做?”
冯文看蠢材似地瞥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不择手段想办法把馒头?做大啊。能喂饱整池鱼的?,才是好官。”
楚昂品着冯文那几句道:“冯文为什?么要和沈谏说这么多?”
荀子微道:“你没察觉出?来吗?冯文对浮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楚昂道:“倒确实是,不过为什?么?”
荀子微道:“因为他曾经也在浮州待过,也曾妄想过开垦那几百里荒芜之地,但失败了。”
这个答案令楚昂有些?意?外,道:“真?想不到这糟老头?子还有这一面。”
言怀真?不解道:“少将军似乎很讨厌冯文。”
楚昂哼了声:“当然?。冯文这个糟老头?子仗着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偷偷勾引我姑母,弄大了我姑母肚子,父凭子贵做了我姑父,手段肮脏龌蹉!”
言怀真?应了声:“嗯,偷偷的?确实不好。”
荀子微:“……”
长?桌前?几人心思各异。
楚昂静了片刻,问出?了今夜心中最?大疑惑:“所以沈谏到底是不是黑心黑肝的?奸臣?”
荀子微道:“传言真?真?假假,就比如?……”
楚昂忙打断他:“打住,劳烦您不要再?提传言的?事。”
荀子微笑了声道:“我只能说他是一位能臣。”
除此之外的?事,自有后?世来辨。
夜已深,围桌谈话结束。
因为陈守义一案,连日未有停歇的?赵锦繁不知何时靠在舒适的?藤椅上,枕着软腰枕,困顿地闭上了眼。
荀子微看了眼她的?睡脸,目光柔和。
她最?近是比往常容易犯困些?。
楚昂站在一边不敢吵她,轻声问:“怎么办?”
荀子微道:“由她小睡一会儿吧。”
他转头?吩咐道:“子野,劳你去里屋榻上条薄毯过来。”
楚昂应下了,转身朝屋里走去。他走了没多久,荀子微忽想起?:“是我记错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子里。”
言怀真?连忙道:“臣立刻去取。”
荀子微道:“有劳言卿了。”
言怀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夜深人静,安静的?庭院,落叶随风飘落进池中,拨动一池春水。
荀子微低头?看着熟睡之人,指尖轻点在她唇上,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支开言楚二人,或许他是想趁她熟睡之际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吻开这个地方。
但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做。
唇瓣有温热指尖轻点而过,熟睡之人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第059章第59章
楚昂捧着?薄毯从屋里出来,没好气地瞪了眼连给赵锦繁拿床薄毯都?要跟他争一争的言怀真。
言怀真跟他解释了几遍,是?摄政王说自己记错了,薄毯不在榻上在柜中,他才?多?跑一趟的,没别的意思。
他解释的时候,特别咬重了“摄政王”三个字,希望英勇无敌的少将军长点心眼。
楚昂却道?:“你别狡辩了,薄毯明明就放在榻上,柜子里空空如也,他分明没记错。”
言怀真哑巴吃黄连一阵无言,也不好说摄政王是?否故意为之,只能道?:“也许是?他记混了……”
楚昂忽冷笑?一声,沉下脸道?:“他有没有记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没记混。年初那晚我?亲眼看见你满脸通红,鬼鬼祟祟从陛下殿中出来。”
“说!那晚……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以至于?那晚赵锦繁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想到那句话?,楚昂又羞又愤。
言怀真一噎,只道?:“事关陛下隐私,言某无可奉告。”
楚昂冷哼一声,没再同他多?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小池旁,见赵锦繁仍在熟睡,荀子微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安静坐在一侧,分寸感十足。
他见言楚二人气氛微妙,温声问道?:“找着?薄毯了吗?”
“找着?了。”楚昂拦开言怀真,大步上前,轻轻地替赵锦繁盖上薄毯,见她呼吸均匀,睡得安稳,正松了口气,转身要走,一个没留神踢到摆在地上的酒坛。
酒坛摇了几圈碎裂在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楚昂:“……”
“熟睡”中的赵锦繁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睡眼,懵懵地开口问:“怎么了?”
楚昂心虚地低头。
荀子微道?:“没怎么,子野不留神踢翻了放在地上的酒坛。”
赵锦繁听见他的声音,想到他不知意欲何为,轻压在她唇上的指尖,眼睫不自觉颤了颤,装作若无其事地“哦”了声。
荀子微见她一脸乏意,道?:“天色不早,明日陛下还需启程前往国寺,早些回?殿歇息。”
赵锦繁立刻接话?道?:“仲父所言极是?,那朕便?先?告辞了。”
楚昂紧跟着?她道?:“那我?也不多?留了,多?谢表兄款待,下回?再聚。”
“好。”荀子微朝他笑?了声,又侧头看向言怀真问,“言卿呢?”
言怀真朝他行过一礼道?别后,也随楚昂和赵锦繁一道?出了院子。
荀子微望向赵锦繁仓惶离去的背影,眼眸微敛。
三人出了长阳殿,分别朝三个方向而去,楚昂朝宫门,言怀真朝藏经阁,赵锦繁则坐上御辇回?紫宸殿。
御辇在宫道?上行进,赵锦繁听着?辇车车轮轧过青石地的声响,静默深思,过了会儿,她叫停了御辇,道?:“回?程,去长阳殿。”
长阳殿门前,四处静谧无声,楚昂和言怀真已然走远。赵锦繁自御辇上迈下,进殿穿过长廊。
荀子微尚坐在小池畔,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见她又折了回?来。
“你……”
赵锦繁垂眸:“我?……”
“我?想问……”赵锦繁抬眸看向他,想问什么却迟迟未开口。
荀子微也看着?她,似乎很急切地想听她问些什么,沉稳如他,此刻呼吸听上去渐快了几分。
他就站在她近旁,渐快的呼吸声一下一下落在她耳前。
赵锦繁眼睫又开始颤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静默过后,她笑?道?:“朕腰间的玉佩不见了,约是?落在长阳殿,不知仲父有否看见?”
“玉佩?”荀子微一愣。
赵锦繁略扫了一眼院子,视线越过他,落在先?前她坐过的那张圈椅旁,低头拾起掉在椅背与软枕缝隙间的白玉吊坠,笑?道?:“找着?了,想是?方才?不小心掉在那了吧。”
不小心?
荀子微的目光凝着?白玉坠吊绳齐整如被利物割开般的断口上,道?:“哦,这样啊。”
赵锦繁道?:“既然玉佩找着?了,朕便?也不打扰您休息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过身正要走,荀子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他斟酌着?开口:“你……不想再问问别的吗?”
赵锦繁脚步一顿。
身后之人看见她袖摆间松握不定的手?,原本想说什么的,但没说下去,改口道?:“就比如问我?,抚恤金那件事过后,沈谏如何了?”
赵锦繁紧绷的眉头一松,顺着?他的话问道:“他如何了呢?”
荀子微道?:“沈青天之名自然不在了。”
那些他曾经拼命想帮的百姓,没有一个
愿意替他正名,因为证明了沈谏是?好心是?对的,就代?表着?是?他们错了。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需要勇气的。要一群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可能的。很多时候,多?数人都?认同的事,错的也变成?了对的。
赵锦繁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道?:“然后他扔掉了那几件洗了又洗的旧衣,花光从前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换了身光鲜亮丽的着?装,跑去找了冯文。”
他又一次向冯文低了头,屈膝朝冯文行了一个大礼。他说他不想再留在浮州,请求冯文调他回?京。
冯文问他凭什么?
他说:“我?能喂饱整池鱼,不择手?段的。”
赵锦繁问:“那冯文同意了?”
荀子微摇头道?:“不,他拒绝了。”
不过看在沈谏今日穿着?比较顺眼的份上,他对沈谏说,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能的人身上,若沈谏能凭自己的本事回?到京城,届时再来找他。
赵锦繁问:“他照冯文的话?做了?”
“当然没有。”荀子微道?,“没过几日,沈谏展现了一番他的‘不择手?段’,让冯文亲自跑来找了他,把他请回?了京城。”
“关于?冯文与沈谏还有件有意思的事。”
赵锦繁道?:“说来听听。”
荀子微道?:“冯文辞任前,所有人都?传会举荐温涟为后继人,谁也没想到,他最后举荐的人是?沈谏。尽管永安侯世子坚决反对,但反对无效。诚然冯文相当讨厌沈谏,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厉害。”
荀子微道?:“能从一贫如洗爬到位极人臣的人,必定了得。不过我?认为,有一人远胜于?他。”
赵锦繁问:“谁?”
荀子微道?:“我?。”
赵锦繁微愣:“您不觉得最近您的胜负欲愈发强烈了吗?”
荀子微应道?:“是?。”
大概是?因为,她手?上的那枚白玉吊坠,他在某个人那里,见过极为相似的。
*
丞相府水榭亭中。
沈谏靠在躺椅上,打着?哈欠,看了眼棋盘上节节败退的黑子,对手?执黑子与他对弈之人道?:“再下几回?都?一样,愿赌服输,给钱。”
冯文将手?中黑子丢进棋碗,没意思道?:“难得来一回?,也不知道?让让老夫,有你这么尊老的吗?”
沈谏瞥他:“您当年欺负我?的时候,难道?知道?爱幼吗?”
冯文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经意间瞥见他挂在腰间的那枚白玉吊坠,道?:“还戴着?呢?也不知道?换个新的。”
沈谏道?:“好玉明志,岂可轻易换?”
冯文挑眉:“别是?姑娘家送你的吧?”
沈谏笑?着?回?道?:“哪能呢?老师想多?了,谏心中只有‘喂鱼’大业。”
冯文好奇道?:“那么多?年你就没个看得上的姑娘?”
沈谏玩笑?道?:“若是?我?看上了她,但她心里有别人呢?”
冯文看他一眼,一如当年在浮州时那般教训他的口吻道?:“那就夺过来,不择手?段的。”
*
夜色浓深,荀子微送赵锦繁出了长阳殿,临别前提了句:“此次去国寺祈福需离宫不少时日吧?”
赵锦繁道?:“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还问?
荀子微道?:“没什么,随口一提。”
赵锦繁坐上了回?紫宸殿的辇车,车轮轧过宫道?咯吱作响,辇车渐离长阳殿远去,约是?想到会有好一段日子不会再来此地了,她撩开车帘朝长阳殿回?望了一眼。
荀子微一直站在殿门外,朝她的方向望着?。
她偷偷回?望的动作,远远地被他抓了个正着?。
赵锦繁:“……”
*
次日清晨,皇城南面丹凤门前。
皇帝御驾前往玉苍山国寺祈福,赵锦繁在摄政王及百官相送下,带着?礼部、太常寺一众负责祈福事宜的官员,以及禁军队列,浩浩荡荡出发。
大队人马自皇城门出,途径长街、官道?,缓缓朝玉苍山行进。
楚昂负责此行护卫,一路与她随行,随他一同相护的还有禁军统领叶闵。
楚昂是?自告奋勇要跟着?她一道?去的,他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护她周全。
至于?叶闵则是?荀子微派来的。他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不过相当可靠,对这一道?的山路地形很熟悉。
一路上有楚昂陪她说话?倒也不闷,叶闵偶尔也会插上几句。
车马行了约一个多?时辰,临近玉苍山。
赵锦繁掀开车帘望去,见到的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如今正是?五月,连片的稻田绿油油地接往天际。
楚昂问:“我?记得这地方以前不种稻谷。”
叶闵回?道?:“这稻子是?近几年种起来的,每到入秋金灿灿的一片格外惹人眼,于?是?便?有人给此景命名为黄金满地。”
楚昂道?:“这名字倒是?取得应景。”
叶闵道?:“我?们这一路过来,不是?还见到山上建有不少道?观佛寺吗?这便?是?玉苍山三大名景中除黄金满地之外的,第?二个名景,叫做神佛满山。”
赵锦繁道?:“听上去倒是?挺有意思。”
楚昂好奇问:“三大名景?那除了这两处名景之外,还有什么名景?”
“第?三个名景是?……”叶闵脸色微沉,答道?,“女鬼浴血。”
第060章第60章
皇城南面丹凤门前。
荀子微站在城楼上,目送载着赵锦繁前往玉苍山祈福的车马远去。等到车马完全消失在前路,他才?回去。
赵锦繁走了,日子忙碌依旧,早朝,视察军情,批阅公文,明明忙得不得停歇,心里却仍觉有处地方空落填不满。
看时辰她应该已经临近玉苍山一带。
停下想了一会儿,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继续低头认真回复公文。处理?完公文,又?接着去了宣政殿集议。
宣政殿内,权臣派众臣分站两侧。
荀子微抬眼望了眼殿内众臣,道:“沈谏不在?”
张永上前一步禀道:“今日是户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早朝过后相爷便去了京郊。”
京郊屯田多在玉苍山一带。
她也在玉苍山。
荀子微面容平静,道了声:“知道了。”暂歇下私心,与众臣开始集议。
集议之上,众臣提及议和后近十余年来,大周人口激增,扩大耕地获取食粮的需求也日益增加。期间有人再次提起在浮州大力开垦土地以解此需。
只是刚有人提出此话,便被人连连质疑。
朝廷先前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自?多年前起便派遣官员前往浮州考察、开垦。派去不少?能臣,都不见多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成果?。
“几百里平川,开垦实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大笔银钱,且短时间内难见成效。”
“多年来国库空虚,加之地处沿边地段,许多事情不好运作,总之浮州这块骨头难啃。”
朝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众臣各怀心思,一场集议拖了整整两个时辰尚未结束,拖到最后全是些车轱辘话和扯皮。
荀子微不欲浪费时间在没用的事上,道:“此事容后再议,若无其他事,你等便先回去吧。”
众臣闻言停下争论,恭声朝他行过一礼:“是。”
张永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禀。”
荀子微道:“说。”
张永道:“陛下正是适婚之龄,近日保皇派多次觐言,催请陛下纳妃立后,皆被陛下给驳了。”
荀子微毫不意外。不需要深想,他也能肯定?,赵锦繁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处境,耽误别家无辜女子,就算这么做会让她陷入各种难听?的流言蜚语之中。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比谁都了解。
朱启道:“外头都传陛下好男风,自?古以来好男风的君王不在少?数,没有一个不立后宫遮掩自?己癖好的,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坦诚。”
张永道:“不过保皇派那群老臣不会那么轻易让她顺意。”
荀子微道:“那就
传令,说我不准。”
底下众臣眼观鼻鼻观心,猜测摄政王是不希望保皇派借给陛下联姻一事壮大势力。
张永连忙应是,随后又?道:“臣还有一事禀。”
荀子微道:“说。”
张永斟酌着开口道:“西?南那边希望您能尽早娶妻。”
荀子微道:“驳了,就说我暂无此意。”
张永应是,心中暗道,他这不让人娶妻,自?己也不娶妻是想怎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他老眼昏花,看见摄政王与陛下两人在汉白玉石台阶之上贴手相牵的样?子。
朱启瞥他一眼,看他脸色不对,悄声问:“你怎么了?”
张永愣愣地道:“我想我一定?是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
朱启冷笑道:“你在说笑吗?你那双狗眼好得很,几百尺开外的地上掉了一枚铜钱,你都能瞄见,巴巴地跑过去捡起来。”
张永:“……”
*
集议结束过后,荀子微才?得片刻喘息,他站在送赵锦繁离宫时的城楼上,抬眸朝京郊方向望去。
大约是集议上有人提及赵锦繁拒绝成婚一事。
他恍然想起两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两年前,适逢定?国公夫人宋氏寿辰,定?国公在玉泉山庄大宴宾客。
荀氏与定?国公府交情匪浅,荀子微身为荀氏的家主,毫无意外在受邀之列。出于?调和各方利益冲突的考量,荀子微应下邀约。
寿宴当日,荀子微乘马车前往玉泉山庄赴宴,刚要出皇城,便听?见有人在附近高声唤道:“仲父!”
听?见这个声音,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荀子微眼皮没来由一跳,掀开马车垂布车帘,朝外望了眼,见赵锦繁耷拉着眉站在他马车旁,便问她道:“何?事?”
赵锦繁一脸为难,恳求道:“朕的御辇车轴忽然坏了,您也要去玉泉山庄吧,可否顺道载朕一路?”
荀子微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御辇,冷笑一声:“上来吧。”
赵锦繁灿然笑道:“多谢仲父。”
她进了车厢,恭顺地坐在侧边。马车在路上行进,车厢内安静得出奇。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察觉到他的视线,问道:“您做什么这样?看朕?”
荀子微道:“我还不至于?蠢到被人利用还无知无觉。”
赵锦繁叹了一声,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御辇车轴上的损伤是人为所致,且还很新,我不认为除了你自?己之外,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等无聊之事。”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朕还以为弄得挺逼真呢。”
荀子微道:“说吧,刻意弄坏车轴上我的马车,究竟意欲何?为?”
“不想做什么,就只是借您的车坐坐。”赵锦繁道,“您的车又?宽敞又?……安全。”
荀子微了然。
当初继位之时,她没有狠下心杀了那个会威胁她帝位的孩子,结果?后患无穷。
她那些皇兄虽然死了,但?手下余党势力尚存,意欲借血统高贵的稚子东山再起,第一步就是除掉她这个挡在皇位跟前的绊脚石。
上个月祭天路上,那群人刺杀她未果?,她心有余悸。
如?今赵氏垂危,为拉拢定?国公,今日她必定?会亲去玉泉山庄为其夫人道贺。出宫这一路,又?是对方下手的好机会。
她约是从哪得了消息,猜到对方会在半道等着她的御辇。虽说御驾出行有禁军相护,但?对方手段出奇防不胜防。
为躲避追杀,不耽误时辰去祝寿,才?临时改上了他的马车。
不过……
荀子微忽拧眉。
赵锦繁看向他,正要问他好好的这副表情做什么?
“嗖”一声从车窗外飞进来一支冷箭,直直射在赵锦繁侧旁,惊得她目瞪口呆。
荀子微看向她道:“是什么让你自?信到以为,想杀我的人会比想杀你的人少??”
赵锦繁:“……”
车厢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厮杀声,不时有冷箭射穿车帘飞来,赵锦繁不想被射得满身窟窿,直朝荀子微身后躲。主打一个要射就射他,千万别连累我。
荀子微略嫌弃地避开,幽幽道:“你说你会不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死在刺客刀下的皇帝?”
赵锦繁笑了起来,忽凑近他道:“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鼻间萦绕着一股香甜气?息,荀子微确定?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定?的香气?。
赵锦繁问他:“香吗?从前没闻过这味道吧?”
荀子微蹙眉。
赵锦繁边躲箭边道:“实话告诉您,我早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事先在衣服上用了毒,对没错,在您闻到香味的那一刻,您就中了毒,没有我的解药您必死无疑。”
荀子微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赵锦繁镇定?道:“不信您就试试。”
“您最好想办法保全我,要不然我死了您也必须死,大家一起共赴黄泉也有个伴,也不孤单,多好。”
荀子微道:“你想得倒美,可惜……”
赵锦繁道:“可惜什么?”
荀子微道:“你死不了。”
赵锦繁:“嗯?”
荀子微告诉她:“一刻钟。”
赵锦繁:“啊?”
一刻钟后,荀子微解决完外边那群刺客,收起软剑,回了车厢。
赵锦繁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就结束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
没耽误多久,马车继续朝玉泉山庄而去,半个时辰后,平安抵达玉泉山庄。
玉泉山庄前停满了香车宝马,宾客络绎不绝,全京城有头脸的权贵皆到场祝贺。他们在近前落脚后,定?国公府仆从引着他们入内。
赵锦繁走在他身侧,悄声道:“差点忘了把解药给您。”
荀子微“呵”了声:“你不会还想说,真有这种东西??”
赵锦繁郑重道:“当然,我们都平安到此了,朕还骗您做什么?”
荀子微狐疑地盯着她看。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一物紧握在手中,向他伸去,道:“给您。”
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荀子微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会儿,张开手掌去接,但?什么解药也没接到。
赵锦繁张开她空无一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意可香加白檀、荔枝的味道好闻吗?”
荀子微:“……”
“多谢您一路相护,辛苦了。”赵锦繁满眼真诚,道完谢由仆从引着继续往里走。
定?国公楚骁率众出来,迎二位贵客入席。众宾客屈膝行礼过后,依照品阶高低入席。
荀子微与赵锦繁坐在最上首的席位,两旁分别的高官皇亲。
楚昂也在。如?果?是定?国公做寿他是万万不会来的,但?宋夫人做寿他每回必定?出席。
他年幼丧母,定?国公又?常年出征在外,是宋夫人悉心照看他,护着他,教导他成人。
寿宴开始,丝竹声起,佳肴美酒不断,众宾客欢声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也不知是谁提起了新帝已经继位一年,也是时候扩充后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保皇派众臣纷纷响应,气?氛正热,身为当事人的赵锦繁却道:“此事容后在议。”
席间众人被泼了一盆冷水,面面相觑。
荀子微不解地看着她,他认为联姻对她眼下的处境而言有利,但?她却拒绝了。
她并非真是草包,似她一般理?智且心有城府之人,如?何?会拒绝?
除非有什么她必须拒绝的理?由。
太傅小声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劝说她。
她堵了太傅一句:“先生?,朕不喜欢女人,只好男风。”
荀子微:“……”
“这、这这……哎……”薛太傅瞪着她,被噎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当是她年轻顽劣在同他开玩笑。
楚昂坐在她身后,耳聪目明听?见这话,裂开嘴笑了。
身边几个狐朋狗友只觉莫名其妙,问他:“你笑什么?”
楚昂哼了声
道:“我爱笑就笑,与你们何?干?”
察觉到荀子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锦繁抬眼回看向荀子微,朝他笑了声。
荀子微眉心微蹙,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笑什么?”
赵锦繁凑近他几分。
那股“有毒”的香味再次萦绕在他鼻间。
他听?见她说:“越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朕越喜欢,像您这样?姿色卓绝的犟种,就最合朕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