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是在找他?”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点事情。”卡佛耐心地看着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最终他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
“你有什么想法吗,关于他在哪儿?”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打听到什么,打这个电话。”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烂的扑克牌——黑桃10。他在扑克牌上潦草地写着,然后递给沃克。沃克手插在口袋里没动弹。卡佛将扑克牌塞进他胸前口袋里。沃克准备离开了。卡佛挡住去路。
“我在跟你说话。”
“不,你没有。”沃克绕过去,但卡佛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个头一样高。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沃克挣开手臂。
“我给你点忠告,兰斯洛特。她说的一切都是胡扯。你希望她说的那一切都是扯淡。你以为接受了这些就可以上她了吗?”
沃克集中全身的力量保持原地不动,不让任何情绪流露。
“你要吃点苦头才会学乖吧,是吗?”卡佛说。
“我根本就不想学乖。”
这次卡佛让他走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见卡佛在身后喊道,“嗨,兰斯洛特!”
沃克继续往前走,接着有什么东西静静地落在了他前面。低头看,一根细细的链子像条小银蛇一样盘在地上。他控制住自己想要捡起它的冲动,但手还是不自觉地伸向脖子查看自己的项链,还在脖子上。他朝电梯走去,链子像砂石一样被踩在脚下。
回到房间后他努力将卡佛的话扔到脑后,思想集中在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的问题上。有可能是他一路跟过来的——但更有可能是蕾切尔的电话被窃听了。那根链子……猛然间他意识到为什么觉得卡佛眼熟了:那天的晚会上,他撞到的家伙。他拿起电话想打给蕾切尔,但马上又放下了。他能感觉到汗沿着两肋往下流,下巴处的神经在抽搐。所有这些扯淡的事情都是为了能上她。他拎起电话砸了起来,环顾四周找其他能砸的东西,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跌坐下来。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慢慢清空脑子里的任何想法。他保持这个状态直到忘记时间,并开始忘记自己作为思想的主体而存在的事实。然后在接下来的真空状态中,他让思想重新组合,完全集中在寻找马洛里行踪这件事上,而不是其他任何别的。
只有一个不太靠谱的线索:马洛里酒店账单上的电话号码。他再次拨打——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电话还能用——但,跟之前一样,只有语音提示说这个号码无法接通。他仅剩的选择就是查遍默里迪恩的电话簿直到找到那个号码及相应的地址,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酒店附近的邮局里有全国各地的电话簿。默里迪恩的是架子上最厚的一本。唯一的方法就是有条不紊地傻看。他找到一张空桌子开始查找。这是项令人头皮发麻的工作,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乏味。两个小时之后他进行到了G栏。按照平均法则,他应该在M栏之前找到那个号码。也许他应该反过来从W栏开始查。他的眼睛感觉像个显微镜。如果稍有走神,就要返回两栏重新开始,必须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
在M栏下找到了那个号码,在马洛里的名字下面:乔安妮·马洛里。他骂自己太笨,没有一开始想到这点。反复检查了三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找到了,他赶紧抄下地址。回酒店后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一栏栏的数字在横冲直撞。他打了会儿盹,梦里也全是数字。
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是酒店的经理想知道他是否还需要住一个晚上。已经六点钟,过了退房的时间了。沃克盯着电话机上的数字,横向竖向地做加法,嘴里道着歉,说他这就走。
出城六十英里后开始下雨。一个小时之后雨大得根本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一个雨刷已经没了,是被这场风雨扯断的。沃克弯身凑近挡风玻璃,看到一辆卡车朝自己游过来。挡风玻璃被灯光照得像着了火,卡车擦身而过,激起一大片水花。他踩住刹车,感觉车在滑行,另一个雨刷清理出一小块地方让他还能看到路。
他肯定错过了指示牌或转错了弯:总之迷路了。他一只手控制方向盘,另一只手调广播,希望能从中知道自己在哪儿。一首老歌飘出来,然后是一阵电磁波的嘈杂声。他继续调台,一个圆润的声音说暴风雨正在席卷这个地区。暴雨和强风。警察告诫居民如非必要请待在屋里,开车更是要多加小心。好几条河水都冲破了河岸,该地区的好多小路都被淹了,桥也被冲毁。贝尔福德和奥克姆、昆斯敦和纳尔逊,以及达灵顿和塞布尔之间的主干线都被封锁了。
这些地名沃克一个都没听说过,默里迪恩或金斯敦没有被提及。播音员所说的“该地区”并没有具体说是哪个地区,这让他更加失落,仿佛他身处无名之地,而且还不是在这个无名之地的中心,而是位于边缘,被困在无名小镇间的交界处。那个声音说我们现在将返回《午夜旋律》节目,沃克啪嗒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一阵长久的寂静,久得仿佛寂静本身就是一种等待,然后雷声大作。轻松通过一个弯道后他发觉右边的车轮驶离了公路,把车拽向远处。他把车开回公路上,但几分钟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右边的雨刷没了,所以他看不清那边的情况。继续前进很危险,但停下来更危险:经过的第一辆车就会把他撞个稀巴烂。
他扫了一眼燃油表。根据车身的倾斜度,表盘上指针在红线之间摇摆意味着情况越来越糟,而如果指到E上表明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了。雨稍微小了一点,但随即又变大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大。公路上到处都被水淹没了,车就在即将形成的湖泊中前进。当车进入一个左弯道时他把脸贴近挡风玻璃。突然在拐弯处有棵树横在路中间。他急转方向盘绕过树干,冲过张牙舞爪的树枝。拉锯般的闪电照亮了远方一座教堂,或高塔。
后来,在差不多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他驶过了一个岔路口和指示牌。车滑行着停下,再倒回去。雨太大以致他只能摇开车窗才能看清指示牌,结果被暴雨敲打车顶的嘶叫声吓了一跳。往前七十英里处是弗拉格斯塔夫;往右十英里处是个名叫门罗的小镇。他关上车窗,向右驶去。只有十英里看起来比较乐观:但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燃油表上的指针已经接近水平线,马上就要指向E。引擎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糟。等到了门罗郊区时,引擎发出的声音仿佛极渴的人用吸管喝干了最后一滴可乐。
他沿着主干道进了城,路过一家黑乎乎的前院浸了水的加油站。每个排水道周边都积了一摊黑水,有时脏水还会从街道这边流到那边。一家商店里坏了的灯在那儿忽明忽暗地闪。他把车停在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餐馆对面,餐馆名字就叫“门罗餐厅”。关掉引擎听着雨声,风刮得餐厅招牌咯吱作响。他从后座上拿了件外套,打开车门。雨声听起来就像肥肉在油锅里煎炸。他脚踩在水坑里,把身体撬出了车子。蹚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街对面。
当他进门时每个人的脸都转向他,那目光代表一种欢迎,全世界的酒吧都如此。他感觉自己像个游客,在特兰西瓦尼亚(2)的一个小酒馆休息,打听有谁知道去德拉库拉城堡怎么走。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在光秃秃的门垫上擦了擦脚上的泥。吧台后面有个女人在往倾斜的玻璃杯里倒啤酒。
她笑着说“嗨”,他给自己在吧台旁边找了个位置。“想要些什么?”
“嗨。请来杯咖啡。”其实在他点咖啡之前,店家也就有提供咖啡的打算。
一旦坐下来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了。他的头发在滴水,滴到柜台上和他的咖啡里。他点了吃的,看了看四周。有六个人,大多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结伴来。闪电时不时将窗户照得雪白。吧台女人给他端来了食物,问他打算去哪儿。
“我要去纳尔逊,”他本能地撒谎道,“在大雨里迷路了,好像走了回头路。”
“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要么不下雨,一下就很大。不是旱就是涝。而且下起来就没个停。”
“你这儿有房间吗?”沃克铲起他的食物,典型的美式吃法,只用叉子,嘴里一边说话一边嚼着食物。
“一个人?一个晚上?”
“是的。”
“没问题。实际上,如果你要八个人住一个礼拜都没问题。”
沃克付了所有的费用,带着啤酒上楼了。房间在顶层。他花了二十分钟淋浴,水不够热,然后裹着浴巾坐在床边想明天的事。衣服放在加热器上烘干。
他喝完啤酒走到窗边,小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一辆车沿着大街缓缓驶来,减速停在餐厅旁边的停车场。沃克关上灯再回到窗边。车看不见了,但他能看到汽车尾灯映在水洼里的红点。接着灯灭了,然后有车门开关的声音。他穿上衣服,被烤得暖暖的,还带着点湿气。他在浴室里匆匆拿了几样东西塞进手提包就跑到走廊里,锁上房门。一扇门的指示牌上写着“紧急通道”,一定很长时间没有被用过,他只能用力扭开,弄出很大动静。防火梯就在霓虹灯箱“门罗餐厅欢迎您”后面。他关上紧急通道的门,沿着生锈的阶梯弯弯曲曲地往下走。四周都是紫色、绿色的雨丝。他从最后一级阶梯纵身跃到湿漉漉的沥青地面上。绕过停车场他来到从窗户上看到的那辆车边。现在他们可能正在往他的房间去。车门是锁着的。他低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了一块大石头。一道闪电缓缓亮起。当雷声响起时他将石头狠狠朝驾驶位上的玻璃窗砸去。打开车门时里面有光闪了一下,是对闪电的微弱共振。他扫去座位上的玻璃碎片,从驾驶杆里拉出打火电线。在两根线碰触的瞬间,引擎被打着了。
他绕着餐厅转了一圈,然后离开,驶向被雨水浸得滑溜溜的大街。开出两百码后打开了大灯。如果现在在电影里,他暗自想,会有个藏在后排座的家伙拿把枪顶着他的头,低声说“不许动”。突然神经质起来,他瞥了眼身后,几乎是有些失望地发现没有人在那儿。
风雨哀号着透过破碎的车窗卷进来。他穿着湿衣服冻得够呛。出城二十英里后他靠边停车,笨手笨脚地穿上了毛衣和牛仔裤。他将湿衬衫挂在破车窗上。衬衫随风飘荡,起不到挡风遮雨的作用,不过换了干衣服,吹着暖气,他感觉好多了。
一旦暖和了就开始犯困。当他感觉瞌睡时只有拍打自己的脸,关掉暖气,直到冷得清醒起来,再度痛苦不堪。他就这样在打寒战和打哈欠中交替着。不存在停下来的问题——天亮前他必须离卡佛越远越好。如果那人是卡佛的话。他回想在门罗发生的情景,意识到根据他所看到的,很可能这辆车的主人只不过是个游客,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晚而不愿意在暴风雨中继续赶路。与其说他运气好,当车开进来时他正在窗边,不如说恰恰相反——他太累了,懒得去想更合适的字眼,也许不止一个——他们只不过出现在那里,却触动了他的警戒神经。妈的!他猛捶了一下方向盘,恰巧打在喇叭上。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再次回想一遍,这次集中在他的反应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哪怕只是一瞬间,这辆车根本就不是为他而来的?即使无法得到证实,但刚才的双重否定句还是让这个情况变得难以理解。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回头路,同样的,他想,也没必要再把之前发生的重新在脑里过一遍,他应该尽快把这辆车处理掉——可是不管把车扔在哪儿都会暴露他的行踪。一旦他们找到车,他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就变得毫无意义——而他不可能把车丢在一个别人找不到、又不会困住自己的地方。各种想法持续不断地在脑子里盘旋,弄得他筋疲力尽,不过至少他在周密地思考,重新开始进行整项计划了,至少他不再犯困了。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当困得快睁不开眼的时候,他只好停下来,车扑哧扑哧地停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他关掉引擎,爬到后排座椅上蜷成一团。
雨在梦里敲打着车顶。
(1) 指阿拉伯民间故事集 《一千零一夜》 里的苏丹新娘, 善讲留有悬念的故事而免于一死。
(2) 罗马尼亚中西部地区, 以神秘的布兰城堡著称, 传说那里是吸血鬼德拉库拉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