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1
亲爱的瘟木鬼:
显然一切进展顺利。听说那两个新朋友现在已经让病人熟识了他们那一帮人,这让我格外高兴。正如我从档案部查到的那样,所有这些人都完全可靠。他们始终如一地嘲笑宗教,追求世俗享乐,虽然没有任何特别大的罪行,却也安静而平顺地向着我们父的家列队行进。你说他们是那种特别能笑的人,你该不是以为笑总是对我们有利吧。这点值得注意一下。
我把人类大笑的起因分为喜乐、开心、笑话和嘲谑。你可以在佳节前夕久别重逢的朋友或恋人之间看到第一种笑。成年人通常会借着笑话笑起来,但在久别重逢的时刻,连最不好笑的俏皮话也能轻而易举地引出笑声,这表明俏皮话不是笑的真正原因。我们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所在。类似的东西在那种人类称为音乐的可恶艺术中有很多表现,而且在天堂也有像这样的东西——属天体验的节奏忽然毫无道理地加快起来,这是我们无法参透的。这种笑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因此应该要一直严打下去。再说,喜乐现象本身也很恶心,它直接侮辱了地狱的真实性、尊贵性和严肃性。
开心和喜乐关系密切,它是一种从玩耍本能而来的情绪泡沫。这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用。当然,有些时候可以用它来使人类分心,不再注意仇敌要他们去体会或做的其他事情,但开心本身也有讨厌透了的倾向;它会助长仁爱、勇气、知足和很多其他的罪行。
严格意义上的笑话通过让人突然感觉到一样东西与环境格格不入而产生滑稽之感,这是一个更加有前景的领域。不雅或淫秽的黄色幽默不在我优先考虑之列,巴望它们起作用的主要是二流魔鬼,它们的效果常常令我们失望。在讲黄段子这件事上,人类其实可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类。一类人认为“性欲是最严肃的一种激情”,对于这些人来说,一个黄色故事若仅限于搞笑,就不会再挑起情欲;而另一类人,令他们捧腹大笑的东西同时也能够挑起他们的情欲。第一类人说关于性的笑话,因为其中有颇多格格不入的滑稽可笑之处。第二类人刻意制造格格不入的滑稽之感,好有借口谈论性。如果你管的那个人是第一种类型,黄色笑话就一点用也没有——我以前陪着一个病人在酒吧和吸烟室里,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这段时间对我而言单调乏味,简直难以忍受)才搞懂这个道理,真是刻骨铭心的教训。你要查明那个病人是属于哪一类人——还有,千万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归在哪一类。
笑话和幽默其实另有他用,这种用法在英国人中特别成功,因为他们很看重“幽默感”,缺乏幽默感几乎是唯一会让他们感到羞耻的缺陷。对他们来说,幽默是生活的厚赠,可以抚慰人心而且(请注意这点)可以开脱一切过犯。因此,这是一种破除羞耻心的工具,是无价之宝。如果一个人总是让别人为他买单,他就是“小气”,如果他以诙谐的口吻来炫耀这件事,嘲笑那些被揩油的同伴,他就不是“小气”,而是一个风趣的人。怯懦是可耻的,而通过幽默地夸大,做搞笑的表情来吹嘘自己的怯懦,则只会被人当作滑稽逗趣而一笑了之。残忍是可耻的——而一个残忍的人若能将之呈现为一个好笑的笑话,残忍也会变得无伤大雅。一个人只要能够让别人把自己的行为当成是一个笑话,几乎就可以任意妄为,不仅不会招致非难,同伴们反而会赞赏有加,你只要让这个人发现这个为所欲为的窍门,那就比使他讲一千个黄色笑话或亵渎宗教的笑话还要好,这将更有助于他被判入地狱。而且英国人对幽默的看重几乎可以完全把这种诱惑掩饰住,让你的病人没有丝毫戒心。对于任何“这可能有点过火了”的念头,你都可以扣上“清教徒派头”或“缺乏幽默”的帽子。
不过,嘲谑才是最佳手段。首先,它非常经济。只有聪明人才说得出一个关于德性的真笑话,或者关于任何其他事情的真笑话,而所有人经过培训之后,都能够把德性当作滑稽的事情来讲。一群轻浮戏谑的人总是假装笑话已经讲到位了。其实没有人真的在讲笑话,他们只是在以讥笑的口气来谈论一切严肃主题,好像自己已经发现它们荒谬可笑的一面似的。久而久之,嘲谑的习惯就会在一个人周围镀上一层隔开仇敌的防护层,据我所知,这是最佳防护层,而且其他大笑的来源所具有的危险它一概全无。嘲谑离喜乐有十万八千里;它使智力枯干,而非使之更敏锐;而且它也不会在那些嘲谑成性的人之间激发出任何感情。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2
亲爱的瘟木鬼:
显然你大有进步。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操之过急,致使病人醒悟过来,对他自己的真实状态有所察觉。你我都很清楚他实际处在怎样的一种光景中,我们却千万别忘记,一定要让他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我们很清楚,他的航向已被我们扭转,他正脱离轨道,不再围着仇敌打转,不过,务必要让他以为所有转变航向之事都微不足道,且有挽回余地。绝不要让他怀疑自己现在正掉头离开太阳,速度虽然缓慢,走的却是一条通往冰冷黑暗空间尽头的路线。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听说病人仍按时去教会、领圣餐以后,反而有些高兴。我很清楚其中的凶险。但这总比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断了头几个月的基督徒生活要好。只要他外在还维持着一个基督徒的行为习惯,你就能让他仍然以为自己只不过结交了几个新朋友,有了一些新乐子而已,以为自己的灵性状态和6周前没有太大差别。只要他仍旧这么想,就不会彻底而清楚地认罪并毫不含糊地悔改,他虽然有些不安,却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最近有些不对劲,这样一来,我们就用不着和悔改做斗争,只要对抗那种感觉就好了。
这种隐约的心神不安需要好好处理。如果不安过于强烈,就会惊醒他,把整个局都给搅了。
另一方面,如果你把病人这种感觉完全抑制住,我们就会失去了得分机会,而且仇敌也会渐渐不允许你去压抑这种感觉。你若能继续维持这不安之感,却不任其一发不可收拾地转为真正的悔改,那它就有了一种极为宝贵的趋向性。它会让病人越发不愿去思考与仇敌有关的事。这种不情愿本是人之常情,每个人几乎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点的;不过,如果一想到祂,就要去面对那一片懵懂内疚感的朦胧云层,而且还会变得更为内疚,这种不情愿就会加剧十倍。他们痛恨所有那些会让自己联想到祂的念头,正如囊中羞涩的人连看到存折都会心烦。在这种状态下,你的病人虽然仍会履行他的宗教义务,但却会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做这些事。只要面子上能够过去,他就会在事前尽可能少地去想它们,事后尽快地把它们抛在脑后。几周前,你还不得不去诱惑他脱离现实,使他在祷告中注意力涣散;而现在,你会发现他张开双臂欢迎你,几乎在乞求你去扰乱他的目标,让他心灵变得麻木一些。他将会希望自己的祷告脱离现实,因为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和仇敌有真实接触。他将会把决不自讨苦吃这一点奉为圭臬。
这种状况稳固下来之后,你就可以逐步从用快乐诱惑病人的苦工中解脱出来了。到那时候,他内心不安,却不愿意面对这种感觉,这样就会与所有的真快乐越来越绝缘,与此同时,虚荣心、兴奋以及轻率讥讽的快感在习以为常之后就会变得不像以前那样享受,而习惯却让他对这些东西更加欲罢不能(习惯会使一种快乐变成家常便饭,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这时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吸引他那些涣散的注意力。你不再需要用一本他自己真正喜欢的好书来迷住他,使他不祷告、不工作、废寝忘食,昨天报纸上面的广告栏就足够了。你可以让他在闲谈中浪费时间,不仅是和那些他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谈天聊以自娱,而且还和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人聊一些极为沉闷的话题。你可以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所事事。你可以让他晚上不睡觉,不是跑出去花天酒地,而是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一堆熄灭的柴火。我们希望他能避开一切健康向上的活动,现在这些都能被抑制住,而且不用给他任何补偿。这样,最后他可能会说:“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我大半辈子既没有做应该做的事,也没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自己的一个病人在刚到地狱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基督徒用“没了祂,一切都是虚空”来形容仇敌。其实虚空才是强大的:强大到足以偷走一个人的黄金岁月,使人最好的年华不是浸泡在甜蜜的罪中,而是任由心思在虚空中沉闷地摇摆不定,既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虚空还能使人把花样年华用来满足那些微弱到连他自己也有点懵懂的好奇心上面,使人把青春挥掷在敲打的手指和踢动的鞋跟之间,使人在他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尖叫口哨声中消磨时间,或者是使人陷入漫长昏暗的幻想迷宫中,连情欲和野心都无法在那迷宫中引出快感,而一旦偶然遐想开始变为幻想,这个受造物就会变得孱弱迷醉,就会耽于幻想而无法自拔。
你会说这只不过是些小罪;无疑,就像所有年轻气盛的魔鬼一样,你渴望能有大宗邪恶供你汇报。但请务必记住,你从多大程度上把这个人和仇敌分离开来才是唯一要紧之事。罪再小都没关系,只要它们的累积效应是把那个人从光中慢慢推入虚空就行。如果打牌能得到一个人的灵魂,那打牌就不比谋杀差到哪里去。通往地狱的那条最安全的路其实并不陡峭——它坡度缓和,地面平坦,没有急转弯,没有里程碑,也没有路标。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3
亲爱的瘟木鬼:
你写了那么多页纸,我看只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总而言之,你让这个人从你的指缝间溜走了。事态非常严重,而我真的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让你免于承担后果,也不会帮你掩盖办事不力这一事实。病人认罪悔改,敌方称为“恩典”的那东西死灰复燃,按着你所描述的悔改和“恩典”的程度来看,我们简直就是一败涂地。这相当于第二次归信——而且可能比第一次归信更为深刻。
在病人从老磨坊往回走的路上,阻止你攻击他的那个窒息性云团是一种众所周知的现象,你本该认得出才对。它是仇敌最野蛮的武器,当祂以某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直接与病人同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云团。有些人永远被这种云团裹着,我们连靠近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要说说你闯下的那些大祸了。首先,你让病人读了一本他自己喜欢的书,不是为了能在他的新朋友们面前故作聪明地评点这本书,而是因为他觉得读这本书是一种享受。其次,你任凭他步行到老磨坊去喝茶——穿过他自己真正喜欢的乡村,而且是独自散步。换句话说,你让他享受了两种积极的快乐,对此你还毫不讳言。你竟那么无知,连这其中的凶险都看不出来吗?痛苦和快乐的特点就在于它们绝对是真实的,因此,它们会给有这两种感受的人一块检验现实性的试金石。
所以,你若是想让你的病人沉溺于想象出来的痛苦,像或维特一样自怜,也就是说,想采用罗曼蒂克法来毁掉他,那你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不经历任何真正的痛苦,原因很简单,五分钟真正的牙疼就可以揭示出罗曼蒂克式悲哀其实只不过是在无病呻吟而已,你的通盘计划就会露馅。但一直以来,你都试图用世界来毁掉那病人,也就是说,要把空虚、喧扰、讽刺和昂贵的沉闷充当快乐出售给你的病人。最不应该让他接触的就是真正的快乐,你竟糊涂到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难道你就料想不到,你一直以来辛辛苦苦教会他珍视的那些赝品一旦摆在真快乐旁边,就会因为相形见绌而被抛在一边?难道你不知道书和散步给他带来的喜悦是最危险的一种快乐?这种快乐会剥掉你在他感性上面渐渐结成的硬壳,并让他有一种回到家里、寻回自我的感觉,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你曾想过要让他迷失本性,由脱离自我过渡到脱离仇敌,在这方面你本来已颇有一些进展。现在,所有功夫都白费了。
当然,我知道仇敌也想使人脱离自我,不过方式很不一样。你要永远记住,祂真心喜欢这些小寄生虫,而且对他们每个人的个性重视到了荒谬可笑的地步。当祂说要他们放弃自我的时候,祂指的仅仅是要他们摆脱自我意志的搅扰。一旦他们做到了这一点,祂就把所有的个性又全都归还给他们,并且夸口(恐怕是当真的)说当他们完全属于祂之后,他们就会活得更加本色,远胜于从前。因此,祂一方面乐于见到他们把自己那无辜的意志全部献给祂为祭,另一方面却痛恨看见他们出于任何其他原因而偏离他们自己的天性。我们应该一直鼓励他们做仇敌痛恨之事。每个人的最深的喜好和冲动是仇敌当初给这个人的原材料,是起点。因此,我们只要让他离开这些喜好和冲动,就可以夺得一些优势;哪怕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要用世界、习俗或者时尚的标准来取代这个人自己真正的好恶。我自己就把这点做得很到位。我立下一条规矩,一定要让我的病人戒除一切除了罪以外的强烈个人嗜好,类似打板球、集邮或者喝可乐这样微不足道的嗜好也要务必根除净尽。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东西本身根本就不包含德性成分;但我对这些嗜好里的那种天真、谦卑和忘我深表怀疑。一个人若真心喜欢上了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既不计较利害得失,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只是为了这个东西本身的缘故而喜欢它,那么他就会因为这一事实,对我们最巧妙的攻击有了免疫力。你应该千方百计地让病人离开他真正喜欢的人、真正喜欢吃的东西和真正喜欢读的书,让他去结交“最优秀”的人、吃“正确”的食物、读“重要”的书。我就认识一个这样的人,他抵制住了在社交上的雄心抱负的强烈诱惑,原因是他更嗜吃猪肚和洋葱。
我们如何消弭这场灾难于无形,仍旧有待斟酌。重要的是不要让他采取任何行动。不管他对这次悔改有多么重视,只要他不把这次悔改转化成行动,就没有什么大碍。就让这小畜生沉溺于悔改中吧。他如果喜欢写书,那就让他写一本关于这次悔改的书好了。这往往是打压仇敌在人类灵魂里所播种子的绝佳手段。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把悔改付诸行动就行。我们若能把敬虔排除在他的意志之外,那他想象和感情当中的敬虔就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害处。有一个人曾说过,重复可以增强主动习惯,削弱被动习惯。他若经常心有所感却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他采取行动的能力就会越变越弱,长此以往,他的感觉也会变得越发迟钝起来。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4
亲爱的瘟木鬼:
上次你对病人的评估报告中,最让我担心的一点就是,他不再像最初归信时那样自信满满地立志了。我从所收集的情报获悉,他不再信口开河地承诺自己会永远持守美德;他甚至不指望自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领受生命的“恩典”,他只希望每时每刻都能有一点儿微薄力量来面对那一时刻的诱惑。这真是糟透了。
我看目前只有一件事好做。你有没有让你的病人注意到,他自己已经变得谦卑起来了?一旦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具备何种品德,对我们而言,那种品德就没那么可怕了,一切品德概莫能外,不过,这招对谦卑特别管用。在他真正虚心起来的那一刻,要把他一把抓住,并在他脑子里偷偷塞入“哎呀!我变得谦卑起来了”这样欣慰的念头,而骄傲——对于自己谦卑的骄傲——几乎立刻就会出现。如果对此危险他有所警觉,企图压抑这种新型的骄傲,那就让他对自己这种压抑骄傲之感的企图感到骄傲好了,如此这般,你尽可以一直这样与他缠斗下去。但是这招不要用太久,免得唤起了他的幽默感和分寸感,那样一来,他就只会把你嘲笑一番,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不过,让病人专心注意自己的谦虚品德,我们另有妙招。仇敌想要通过谦卑以及其他所有德性,把这个人的注意力从自我转到祂和周围之人的身上。所有那些卑屈和自厌最终都是在为这一目标服务;如果它们还没有达成使人脱离自我这一终极目标,就几乎对我们没什么害处;而这些卑屈和自厌若使人不住地关注自我,甚至还会对我们有好处呢,最重要的是,这种自我贬低可以被用来引出对他人的贬低,因此也可以成为忧郁消沉、尖酸刻薄、冷酷无情的起点。
所以你千万不要让病人知道谦卑的终极目的。要让他以为谦卑不是忘记自我,而是对自己才能和性格的某种评价(即一种较低的评价)。我根据情报了解到,那病人的确挺有才华的。要在他脑子里树立起一种观念,即谦卑在于试图相信他的才华比自己所认为的更微不足道。毫无疑问,他那些才华的确没有他所想的那样有价值,但这不是重点。最好让他重视一种评价,不是因为这评价符合事实,而是因为它符合某种品德,这样一来,就可以在他这种原本有可能蜕变为美德的品格中播下欺骗和虚伪的种子。我们用这种办法使成千上万的人以为,谦卑就是漂亮女人竭力相信自己丑陋,聪明男人力求把自己想成是傻瓜。由于他们试图相信的事情有时显然是荒谬可笑的,所以根本不可能成功,于是,我们就有机会让他们竭力去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使他们的心思没完没了地围着自我打转。要想揣测仇敌的策略,就一定要仔细推敲祂的目标。仇敌想让人类有这样一种胸襟:他有能力设计出世界上最好的大教堂,知道这个大教堂是最好的,并为这一事实而感到欣喜,如果别人做成了这件事,他会感到高兴,而且高兴程度不会比他自己完成这件事多半分(或少半分)。仇敌希望他最终能从一切利己的偏见中解脱出来,以至于他可以像为周围之人的才华高兴一样,怀着感恩之心,坦然地为自己的才华感到欣喜,这欣喜与他满怀感恩地欣赏日出、大象或瀑布的那种喜悦没有什么两样。祂希望每一个人最终都能认识到,所有受造物(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荣耀而优秀的。祂想要尽快铲除他们那种动物性的自爱,不过,他的长远策略恐怕是要归还给他们一种新的自爱——一种对所有个体(包括他们自己)的仁爱和感激之情;他们若真的学会了爱邻如己,就将会得到许可去爱己如邻。因为我们绝不该忘记仇敌那最讨厌、最不可理喻的特点;祂真的爱自己造出来的那些身上无毛的两足动物,对于从他们身上拿走的东西,祂总是左手取右手还。
因此,祂要尽力使人不把其自身的身价放在心上。祂宁愿一个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或诗人后就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也不愿意那人花大量时间、忍受极大痛苦来竭力把自己想成是个蹩脚的建筑师或诗人。你把极度自负或假谦卑渗透到病人意志中去的这一举动将会受到仇敌那边的抵制,仇敌将会用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来提醒病人,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对自己的才华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他大可以在不关心自己名声有多响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地追求上进,使自己的能力臻于完善。你得要不惜一切代价,防止这一提醒进入到病人的意识层面。还有一种教导,仇敌尽力要让病人信以为真,而他们虽然口口声声地承认,却发现在情感上很难完全接受这一教导,即他们不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的才华是仇敌赐下的,因此,与其夸口自己的才华,倒不如为自己头发颜色而自鸣得意一番呢。但是,仇敌一贯的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让病人不再去想那些问题,而你的目标则是使他在那些问题上纠缠不休。
连病人的罪,仇敌都不希望他想得太多;一个人在悔罪之后,越早把注意力转向外部世界,仇敌就越高兴。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5
亲爱的瘟木鬼:
人类自己天真地称为“世界大战”的欧洲战争渐渐沉寂下来,这我当然注意到了,而病人的焦虑也相应地有所缓和,我也并不觉得惊讶。那么我们是鼓励他这样下去,还是让他继续忧虑呢?扭曲的恐惧和愚蠢的自信这两种精神状态都合我们的心意。我们在两者之间所做选择则会引出一些重要的话题。
人类生活在时间里,而我们的仇敌却命定他们进入永恒。我推想,因此祂希望他们主要专注于两件事情,一是永恒本身,二是他们称为现在的那个时间点。因为现在是时间触及永恒的那一瞬间。人类对现在这一刻的感受,有些类似于我们仇敌对整个真实的体会,也只有当下的感受能瞥见整体的真实;唯有在当下,他们才能得到自由和现实。因此,祂使他们连续不断地关注永生(这就意味着关注祂)或现在——也就是说,他们要么沉思于自己和祂之间永远的合一或隔绝,要么听从良心现在的声音,背起现在的十字架,接受现在的恩典,为着现在的快乐而感恩。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让他们离开永恒,脱离现在。因此,我们有时候会诱使一个人(例如一个寡妇或一个学者)生活在过去。但是这种做法价值有限,原因在于他们对过去多少有些实际的认知,而且过去本质上的固定不变到了一个地步,致使它看起来就像永恒一样。更好的做法是使他们活在未来。基于生理需要,人类所有热情都早已指向那个方向,所以对未来的憧憬会激发出希望和恐惧。此外,未来对他们来说是个未知数,所以我们可以利用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来让他们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总之,在一切事物中,和永生最不相像的就是未来。它是最捉摸不定的一段时间——因为过去已经冻结,不再流转移动,现在则有永恒之光照亮。这是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提倡类似创造进化论、科学人文主义这样的思想体系,因为它们可以把人的感情牢牢固定在未来这一变化莫测之核心当中。这是为什么几乎一切罪恶都扎根于未来。感恩是在回顾过去,爱着眼于现在,恐惧、贪财、色欲和野心则眺望着未来。不要以为色欲是个例外。当下的快感一出现,这个罪(我们只对这个感兴趣)就完成了。在这一过程中,快感只不过是让我们扼腕的环节而已,要是没有快感也能促成这罪,那我们肯定就会把快感去掉。快感是仇敌添上去的,因此是在当下体验。罪则是我们的功劳,它眺望着未来。
诚然,仇敌也希望人们去想想未来——为了现在计划安排那些明天很可能成为他们责任的公义或仁爱之举,只要想那么多就够了。计划第二天的工作是今天的责任;这个责任虽然取材于未来,却存在于当下,和其他一切责任没什么两样。这不是在钻牛角尖。祂不希望人们把心交给未来,把财宝放在未来。而我们却恰恰希望他们这样做。祂的理想是,一个人在为了子孙谋福利(若这是他的职业)而工作了一整天之后,把所有工作上的问题都抛开,把忧虑交托给上天,然后马上回转到他现在所需的忍耐或感恩中去。而我们却希望一个人被未来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幻想着天堂或地狱很快就将出现在地上,并饱受这一幻想的折磨;我们希望他做好准备去违背仇敌现在的命令,并且让他以为自己只要这样做,就可以进天国或免于下地狱;我们希望他把信心建立在一些计划的成败上面,而这些计划的结局是他有生之年根本无法看到的。我们希望全人类终其一生都去追寻一些海市蜃楼,在当下永远不诚实、永远不良善、永远不快乐,只把现在赋予自己的一切真实恩赐充作燃料,堆积在为未来而设的祭坛上。
总之,如果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结论就是:不要让你的病人活在当下,要使他对这场战争焦虑不安或充满希望(至于是哪一种,倒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活在当下”这个词有些模棱两可。它可以用来描述一个过程,与未来的相关度其实并不亚于忧虑本身。你那病人可能对未来一无挂虑,不是因为他专注于现在,而是因为他说服自己相信,未来将会是一帆风顺的。如果那是他平静下来的真正原因,那这种平静反而会对我们有利,因为它只会在虚幻的希望破灭之前,帮他把失望越堆越高,从而不耐烦也越积越多。倘若情况相反,他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开始祷告,祈求自己能具备各种品德来面对那些事情,而与此同时,因为只有现在才是一切责任、一切恩典、一切知识和一切快乐的所在,所以他使自己连于现在。这种心态极为讨厌,应该立刻予以攻击。在这里,我们的语言学部队又打了一个漂亮仗;你可以试着把“安于现状”这个词加在他身上。话又说回来,他“活在当下”,很有可能不是出于上述任何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现在身体健康、工作愉快罢了。那这平静纯粹就是一种自然现象。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仍旧会去破坏它,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现象会真正对我们有利。况且,这个被造物凭什么就该快乐起来呢?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6
亲爱的瘟木鬼:
在你上一封信中,提到这个病人自从信教以来就一直固定去一个教会,而他其实对那教会并不完全满意,对此你只是一笔带过。我真要问问,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他对这个教区的教会那么忠诚,原因何在?我为什么没有收到你关于这个的报告?难道你不知道,除非他觉得去哪个教会都无所谓,否则对教会忠心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你想必知道,如果一个人去教会这毛病无法根治,那就该退而求其次,打发他在附近四处寻找“适合”他的教会,直到他成为一个教会的品尝师和鉴赏家为止。
道理很简单。首先,教区是按照地域而非个人喜好把那些阶层、性格迥异的人按照仇敌的心意团结了起来。相反,公理会原则把各个教会变得有点像俱乐部一样,如果一切顺利,它最后就可以把各教会变成个小宗派或是一个排外的小圈子。其次,仇敌希望人在教会里做小学生,而寻找一个“合适”的教会使这个人变得对教会挑三拣四起来。祂固然希望教会里的平信徒在拒绝那些错误或无益之事方面可以挑剔一些,但是,祂还希望他们能以不批评论断的方式具备一种完全包容的态度——不去浪费时间想自己到底排斥哪些东西,而是保持开放的态度,不做任何评论,谦卑地接受一切正在进行的牧养。(你看看,祂多么地卑下,多么不属灵,真是低俗得不可救药!)特别在讲论的时候,这种态度会创造出一种能使人类灵魂把陈词滥调都听进去的环境(一种对我们通盘策略危害最大的环境)。如果病人以这种受教的心态去听或去读,那对我们而言,几乎任何一次讲论或任何一本书都是凶险万分的。所以拜托你打起精神,尽快领这个傻瓜到周围的各个教会逛逛。到目前为止,你的记录还从未让我们有多么满意过。
我在办公室里查了离他最近的两个教会的材料。两个教会都有一些地方是归我们所有的。其中第一块领地在第一所教会,那里的教区牧师为了使一群他以为会抱怀疑态度且顽固不化的会众更容易接受信仰,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往信仰里掺水,而今,不是他的信仰让人惊讶,倒是他的不信让教区居民感到震惊。他使很多灵魂的基督教信仰由于根基毁坏而逐渐淡化。他主持的那些礼拜同样让我们拍案叫绝。为了让那些还不信的人免于遭遇任何“困难”,他已经把《读经集启应文》和所配搭的赞美诗弃而不用,现在正不知不觉地在他最喜欢的15首赞美诗和20篇讲论里无休止地循环往复、原地踏步。因此我们大可放心,不用怕他和他所带领的会众会透过圣经学到任何他们不熟悉的真理。话又说回来,也许你的病人现在还没有傻到会去这个教会的地步——或许以后有去的可能?
在另外一所教会里,我们有史百可神父。人类常常捉摸不透他那些观点的范围所在——为什么前一天他差点成为共产主义者,第二天就摇身一变,几近于某种神权政治的法西斯主义;前一天他还是一个经院哲学家,第二天就准备好全盘否定人类一切理性;前一天还沉醉于政治学,第二天就宣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同样在“审判之下”。我们当然清楚其中的关联,那就是憎恨。这个人无法勉强自己去教导那些不会让他的父母以及父母的朋友们震惊、难过、困惑和丢脸的内容。只要是那种人能认可的内容,对他而言都是平淡无奇、味同嚼蜡。他还有一种很有出息的虚伪性格。我们正在调教他,使他把“我几乎可以肯定最近我在读或者是那类人的作品”这一真实想法,说成是“今天教会讲论的内容是……”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真的相信仇敌。这一缺点有可能会让我们功败垂成。
不过,有一个优点是这两个教会共有的——它们都是宗派教会。我记得以前曾告诫过你,如果不能阻止你的病人去教会,就应该至少让他狂热地支持教会的某个宗派。我说的可不是在真正的教义问题上面分党;他对那些教义越不关心就越好。况且,我们主要不是靠教义来制造嫌隙。有些人把掰饼聚会称为“弥撒”,有些人称之为“圣餐礼”,他们根本无法以任何形式陈述教义(例如胡克
思想和托马斯·阿奎那思想)之间的区别,也无法坚持自己的观点超过五分钟,在这两派人当中挑拨离间才是真正好玩的事情哩。所有诸如蜡烛、服装这类纯属鸡毛蒜皮的事情是我们娱乐消遣的绝妙场所。我们已经使人把保罗这个伤风败俗的家伙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过去经常在关于食物和其他琐事的问题上有所教导——即那些心里并无不安的人要让着心里软弱的人。你总是以为,他们不可能不理解怎么去应用。你总是以为,“低派”的牧师会让自己屈膝跪下并在胸前画十字,唯恐他使“高派”弟兄的软弱良心陷入不敬虔,而“高派”神父则会节制这些修行,免得他把自己“低派”的弟兄引入拜偶像的歧途。多亏了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上述情形才免于发生。如果没有我们那些努力,在英国圣公会里各样仪式的多样性早就成为滋生仁爱和谦卑病菌的温床啦!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7
亲爱的瘟木鬼:
你在上一封信中提到用贪馋这一招来捕获灵魂时,很是鄙夷不屑,这只暴露出了你的无知而已。在过去一百年间,我们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让人在这个问题上面失去辨别力,所以到目前为止,你在整个欧洲几乎都找不出一篇关于贪馋的讲道,也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因为嘴馋而良心不安。之所以这样卓有成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把所有工夫都花在对美食的垂涎上,而不是在暴饮暴食上。我在档案里查到,你那个病人的母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或许你已经从咕剥鬼那里有所耳闻了。她如果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在受这种感官享受的奴役,可能会大为震惊。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对此满怀希望。这种感官享受所涉及的食物量很少,所以她才会被完全蒙在鼓里。只要我们可以用人类的口腹之欲来制造牢骚、不耐烦、无情和自私自利,量少又有何妨?咕剥鬼把这个老妇人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女主人们和仆人们来说,她绝对是一个讨厌的人。给她端上食物之后,她总是别过脸去,故作端庄地小声叹一口气,微笑着说:“哦,拜托,拜托……我想要的只是一杯茶和一丁点儿烤面包片而已,茶要淡一些,但不要太淡,面包片要脆一点。”你明白了吗?因为她想要的比摆在她面前的食物要少,花费要小,所以她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置麻烦别人于不顾而决意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是贪馋。在她放纵自己食欲的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正在操练节制。在挤满顾客的餐馆里,疲倦不堪的女服务员把食物摆在她面前,她对着这盘子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说道:“噢,太多了!把这个端回去,我只要四分之一那么多就行了。”若对方有异议,她会说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浪费;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们已经使她受制于自己对特定精致度的追求,看到那些端来的食物比她碰巧需要的量多,她觉得自己的精致度受到了侵犯。
这个老妇人的肚腹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了她的生活,咕剥鬼长年以来在这老妇人身上默默地做着不起眼的工作,其真正价值可见一斑。这个妇人现在处于一种可以称为“我只是想要……而已”的精神状态中。她只是想要一杯泡得恰到好处的茶而已,或者只是想要一个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而已,或者只是想要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而已。但是她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佣人或朋友能够把这些简单的事情做得“恰到好处”——因为在她的“恰到好处”当中隐藏着一种贪得无厌的需要,要求得到她想象当中自己过去记忆里那种精准且几乎无法满足的味觉快乐;她把过去那段时间称为“你可以找到好佣人的日子”,但我们知道,她的感官在那段时间更容易取悦,在那些日子里,她还有其他的快乐,这使她不那么依赖餐桌上的享受。如今,日积月累的失望使得她每天脾气都很糟:厨娘辞职不干,朋友日渐疏远。如果仇敌让她怀疑自己对食物的兴趣是否有些过分,咕剥鬼就会打消这一丝疑虑,暗示她说,其实她并不在乎自己吃什么,但“的确想让她的儿子吃得好”。当然,多年以来,她对食物的过度要求其实一直是他在家里感到不自在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在其他阵线上奋力拼搏固然很对,但与此同时,也千万不要忘记在贪馋方面悄悄地做一点渗透工作。他身为男人,不太可能落入“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而已”这个圈套。最佳办法是借助男人的虚荣心来把他们变成贪馋之人。要让他们认为自己对饮食很有见识,让他们发现城里唯有一家餐馆把牛排烧得“恰到好处”,并让他们为这一发现而沾沾自喜。你可以把这起初的虚荣心渐渐转化为癖好。但不管用什么手段,你最好能让他对一样东西上瘾(至于是哪种东西倒是无关紧要,香槟、茶、烤鱼、香烟都可以),离开这样东西就是“要了他的命”,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仁爱、公义、顺服就全都任由你摆布了。
比起嗜好美食来,单纯的暴饮暴食价值可就少多了。它主要的用途是为攻击贞洁准备好进攻的炮弹。在这方面,要让你的病人保持一种错误的属灵状态。永远也不要让他注意到生理因素。让他一直想不通,到底是哪一种骄傲或者信心缺乏致使他落到你手里。其实只要简单地回想一下自己过去24小时里吃喝的东西,他就会知道你的弹药来自于何处,然后只要对饮食稍加节制,就能截断你的运输路线了。如果他非要去考虑在性方面守贞的生理因素,你就可以搪塞他说,过度运动和随之而来的疲倦特别有利于守贞,这是我们已经让英国人信以为真的大谎言。即便有水手和士兵在好色淫荡方面声名狼藉的这一事实摆在面前,他们居然还能相信这个,倒是很可以去问问他们原因何在。不过,我们曾利用学校里的老师们来散布这个谎言——那些男人推荐通过举行体育比赛来节制性欲,其实他们只是把节制性欲当作举行各种比赛的借口罢了,对守贞根本不感兴趣。但是整件事情太过庞大,绝非能用三言两语在信尾讲清楚的,所以只好就此搁笔了。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8
亲爱的瘟木鬼:
性诱惑这个常规技巧,即便是噬拿鬼当院长,学院想必也不会不教你。鉴于这整个学科对我们这些灵来说真是沉闷透顶(虽然这是我们课程里的必修课),我还是略过不谈了。不过,我认为在性诱惑所涉及的那些更为重大的课题方面,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仇敌向人类所提出的要求让他们左右为难:要么彻底禁欲,要么遵行绝对的一夫一妻制。自从我们的父第一次取得重大胜利以来,我们就已经使人很难做到前者。至于后者,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这条躲避性诱惑的出路被我们堵得越来越窄。我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点,是因为我们通过诗人和小说家来说服人类,只有他们称之为“恋爱”的那种非同寻常、往往只是昙花一现的感觉才是婚姻高尚的唯一基础;婚姻能够而且也应该让这种激情持续到永远;一个无法维持激情的婚姻就不再具有约束力。这种爱情至上的信念是我们对一个来自仇敌观念的戏仿。
整个地狱哲学的根基建立在一个公理之上,即此物非彼物、是己则非彼。我的好处归我,而你的好处归你。一个自我的所得必为另一自我的所失。连非生物的存在,也是通过把所有其他物质排除在它所占空间之外而实现的;如果它要扩张,就要把其他物质排挤到一边,或者是把其他物质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一个自我亦是如此。这种“吸收”对于野兽而言,是以撕咬吞食的形式出现;对于我们而言,这就意味着一个弱者的意志和自由被一个强者吞没。“存在”就意味着“竞争”。
然而,仇敌的哲学却偏要不断地企图规避这个一目了然的真理。祂旨在制造一个矛盾体:万物既多种多样,却又莫名奇妙地归于一体。一个自我的好处同样会让另一个自我受益。祂把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称为爱。我们在祂所做的一切事上,以及祂所是或祂自己宣称祂所是的一切内容中,都可以嗅到这枚单调乏味万灵丹的药味。因此,连祂自己都不满足于只是纯粹算术意义上的一。于是祂声称自己是三,同时也是一,好让这种关于爱的无稽之谈在祂三位一体属性里找到立足点。另一方面,祂引入了有机体这个淫亵的发明,在有机体中,各个组成部分逆转了它们竞争的自然命运,被迫进行相互合作。
只要看看祂是怎样对性加以利用的,就可以一眼识破祂把性设定为人类繁衍后代方法的真正动机。从我们的观点来看,性本该是单纯的。性本来只应该是一个强者猎取另一个弱者的又一模式而已——实际上应该像蜘蛛一样,在交配之后,蜘蛛新娘通过吞食自己的新郎来完成婚礼。但在人与人之间,仇敌却多此一举地把性欲和双方之间的感情扯到了一起。他还让儿女必须依赖父母,又给了父母一种抚养儿女的冲动——这样就产生了家庭,家庭就像个有机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每个家庭成员更具独特性,然而却同时以一种更加自觉而尽责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仇敌硬要把毫不相干的爱牵扯进来,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祂又一个爱的载体而已。
现在笑话来了。仇敌把一对夫妇描述为“一体”。祂没有说“一对婚姻幸福的夫妇”或“因相爱而结婚的夫妇”,不过你可以使人类对此不予理睬。你还可以让他们忘记,他们称为保罗的那个人并没有把“一体”局限在已婚夫妇之间。保罗认为,单单发生性关系就有“一体”之实了。因此,你可以使人类把对性交真正含义的平实描述当成是“恋爱”的华美颂歌。实际上,一个男人只要和一个女人上床,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在他们之间就会建立起一种超验关系,他们要么永远享受这种关系,要么永远忍耐这种关系。这种超验关系本来是用来制造感情和家庭的,而且人若听命顺服地进入这种关系,往往也会产生感情并建立起家室,你可以让人类从这个真命题出发,推出错误结论,让他们把感情、恐惧和欲望的混合体称为“恋爱”,认为只有“恋爱”才能让婚姻幸福或者圣洁。要制造出这种误解并不难,因为在西欧,“恋爱”的确经常发生在顺服仇敌设计而缔结的婚姻之前,也就是说,“恋爱”发生在为彼此忠贞、为传宗接代和良善愿望而缔结的婚姻之前;就像宗教情怀虽然经常伴随着归入信仰而生,却也并不总是与其同步的。换句话说,仇敌其实是把“恋爱”作为婚姻的结果应许给人类,而你则要把“恋爱”涂上浓墨重彩并加以扭曲,鼓励人类将之视为婚姻的基础。这样会有两个好处。首先,可以使那些没有禁欲恩赐的人因为自己还没有“恋爱”的感觉,就怯于以婚姻作为满足性欲的解决之道,而且多亏了我们,他们才会认为除了恋爱之外,为任何其他动机结婚的想法似乎都是卑鄙而自私的。是的,他们就是那么想的。若一种伴侣关系是出于相互扶持、持守贞洁、传承生命而缔结的,他们就会认为忠于这样的关系是低俗的,不如出于一阵短暂的激情而结成的伴侣关系来得高贵(别忘了要让你的病人对婚介所产生极大反感)。其次,任何性欲迷恋,只要有结婚的意向,都会被视为“爱情”,而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非基督徒,一个傻瓜或一个荡妇,“爱情”可以为他脱卸一切内疚感,并且让他免于承担一切恶果。然而其中好处还未道尽,下一封信中再叙吧。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19
亲爱的瘟木鬼:
你在上一封信中提出的那个问题让我苦思良久。我曾经清楚地阐明,所有自我本身固有的特性就是竞争,因此仇敌所标榜的爱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若果真如此,那我为何又再三警告说祂真的爱那些人类寄生虫并希望他们得到自由和永生?乖侄儿,我希望你没有把我那封信拿去给其他魔鬼看。当然,这根本不打紧。任何一个魔鬼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我似乎落入了异端邪说的陷阱,而这纯属无心之过而已。顺便提一下,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那些贬低噬拿鬼的话纯粹是在开玩笑。我其实对他怀有最崇高的敬意。我还说不会在上司面前回护你,当然这话你也千万别当真。你尽可放心,我一定会挺身维护你的利益。不过,还是要把所有信件锁上,务必妥善保存。
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才会讲仇敌真的爱人类。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祂是一个存在,而他们是独立于祂的。他们的好处不可能成为祂的好处。祂所有那些关于爱的空话一定是为了掩饰另一种东西——祂创造他们,还为他们费尽心思,这背后一定藏有某种真正的动机。正是因为我们无法查明其真正动机,大家才会容易偏题,谈起来好像祂真的拥有这种不可能存在的爱一样。他一意孤行地要把他们打造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仍旧悬而未决。告诉你也无妨,这个问题恰恰是我们的父和仇敌反目成仇的一个主要原因。早在创造人类这一计划还在讨论阶段的时候,仇敌就毫不客气地承认,祂预见到将会有十字架那一出戏,很自然地,我们的父就找上门去,要祂解释一下。仇敌根本没有回答,只是编了一个关于无私之爱的荒唐故事来搪塞,这个谣言自那以后就一直被祂四处散布。我们的父当然无法接受这一解释。它恳请仇敌有话直说,并给足了机会来让祂摊牌。我们的父坦言自己真的非常渴望知道这个秘密;仇敌回答说“我衷心希望你能明白”。我猜想,我们的父对这种毫无来由的不信任感到恼火,于是在谈话落到这步田地的时候,它忽然在仇敌面前消失,用无穷大的距离把自己与仇敌隔绝开来,这还引出了仇敌那个可笑的故事,说我们的父当时被强制性地摔出天堂。自那以后,我们就明白过来那个压制我们的暴君为何如此诡秘。祂的王位靠的就是这个秘密。祂那个小团伙屡次供认,只要我们理解祂所说的爱是什么意思,这场战争就会结束,我们就会再次进入天堂。难就难在这里了。我们知道祂不能够真正去爱:没有谁能真正去爱:这根本说不通。我们要是能查出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就好了!我们试遍了各种各样的假设,还是了无头绪。但我们永远不会绝望;我们会想出越来越精妙的理论,收集越来越多的资料,给那些有进展的研究者越来越丰厚的奖赏,对那些无法有进展的研究者施加越来越严酷的惩罚——精益求精、再接再厉,直至时间的尽头,我确信这一切绝不可能不成功的。
你抱怨我在上一封信里没有讲清楚,一个人进入恋爱这种精神状态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说真的,瘟木鬼,这种问题应该让他们去问才对!就让他们去讨论“爱情”是“对”还是“错”好了,或者让他们去评判爱国主义、独身主义、在祭坛上点蜡烛、绝对禁酒主义、教育这类事情的是非对错。你难道不知道这些都是根本没有答案的?要紧的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一种精神状态会使一个特定的病人靠近仇敌呢,还是离我们近一些;除开这一点,那些是非对错全都是无所谓的。因此,让这个病人去评判“爱情”到底是“对”还是“错”对我们非常有利。如果他傲慢自负,对属肉体的事鄙夷不屑,自以为这是出于纯洁,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弱不禁风——如果他总喜欢对旁人赞同的事嗤之以鼻——那一定要设法让他唾弃爱情。要把自以为是的苦行主义逐渐渗透到他的心思意念中,然后,等你把他性欲中的人性泯灭之后,就要用某种更具兽性和侮蔑性的性欲来压住他。另一方面,如果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轻信之人,那就给他灌输守旧派的蹩脚诗人和下三流小说家的作品,直到令他相信“爱情”是不可抗拒的,无需任何理由,单单爱情本身就已配得称颂。我向你保证,这种信念在制造一夜情方面并没有多大帮助;但它的确是制造那种藕断丝连、“高贵”、浪漫、悲剧性通奸的绝妙良方,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这种通奸将以谋杀和自杀收场。这种观念即便没有让病人开始一段不伦之恋,也可以驱使他进入到一个有用的婚姻里去。因为婚姻虽是仇敌的发明,却仍可派上用场。在你那病人住处附近一定会有几个年轻女人可以使他的基督徒生活难度倍增,只要你能够说服他娶其中的一位就行了。请在下一封信中给我作一份关于这方面的报告。同时,在你自己心里一定要非常清楚,这种坠入爱河的状态本身不一定对我们有帮助,另一个阵营也未必捞得到什么好处。这只是一个我们和仇敌都在尽力挖掘的机会而已。其他诸如健康与疾病、衰老与青春、战争与和平这些能激起人类热心的事物,从属灵生命的角度来看,大体上只不过是原材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