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老了,无牵无挂,再也不怕神发怒了。丈夫、孩子,我没有;也几乎没有叫人牵肠挂肚的朋友,好让诸神藉着他们折磨我。至于我的身躯,这具枯瘦却仍需天天盥洗、喂养、妆扮的肉体,只要他们愿意,尽可趁早毁灭。王位的继承已有了着落。我的冠冕将传给侄儿。
既然毫无牵挂,在本书中我将直言不讳,写下幸福在握的人没胆子写的事。我将揭发神的暴行,尤其是阴山上的那位。换句话说,我要从头诉说他如何拨弄我,就像申诉给法官听,请他评评理。可惜的是,神和人之间并没有仲裁人,阴山的神也不会做出答辩。天灾和瘟疫不算答辩吧!我决定采用师父传授的希腊文写,因为若有机缘,说不定哪天有个人从希腊来,住进这宫里翻读这本书,他会把这本书的内容传讲给希腊人听。那里的人享有言论自由,可以放胆谈论有关神的事,他们当中的智者或许能辨明我的控诉是否正确,也能判断阴山神是否无辜,万一他做出答辩的话。
我名叫奥璐儿,是葛罗国国王特娄的大女儿。从东南方来的旅人会发现葛罗城位在舍尼特河的左岸,由南方边陲重镇宁寇北行至此,约需一天光景。城建在岸边不远、妇女步行约莫走二十分钟的地方,这是因为舍尼特河每年春天会固定泛滥。也因这样,到了夏天,河的两岸布满干泥,芦苇丛生,水鸟成群栖集。河对岸,安姬神宫与葛罗城遥遥相对,由安姬神宫一迳往东北行,不久便抵达阴山山麓。那恨我入骨的阴山神正是安姬的儿子。他并不住在神宫中,安姬独自坐镇那里。她坐镇的内宫黝黑得让人认不清她的样子。不过,每到夏天,阳光从宫顶的通风孔泻进来,人们可以依稀看见她的相貌。这位威风凛凛的女神原是一块没头没脸又没手臂的黑色大石。我的师父,大家称他“狐”,说,安姬相当于希腊人的阿芙洛狄忒;但本书的人名地名,我一律采用葛罗语的称法。
我将从母后去世——也就是我断发——那天说起。根据习俗,服丧的女儿必须把头发剃光。后来狐告诉我,这习俗乃仿自希腊。葩妲,我们的奶妈,把我和蕾迪芙带到宫外,在沿着陡峭的山坡修筑的御花园坡底断发。蕾迪芙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岁;那时,父王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当葩妲把着剃刀一绺绺剃掉我们的头发时,站在一旁的女仆们每隔一会儿便捶胸痛哭,哀悼母后的崩亡;但是,哭歇的片刻,她们却一面剥果仁吃,一面嬉笑。蕾迪芙美丽的卷发随着剃刀咧咧落地时,女仆们无不同声惊呼道:“多可惜啊!所有的金发都不见了!”葩妲剪我的头发时,她们并未这么叹息。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夏日的午后,当我和蕾迪芙一起捏泥巴筑土屋玩时,只觉头顶清凉,脖子后面却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
葩妲奶妈是个骨架大、腕力重,有着一头金发的女人。她是父亲从行商那里买来的,他们把她从遥远的北地带到这儿。每当我们挑三拣四为难她时,她总会说:“等着瞧吧!哪天王上娶了个新后作你们的后娘,那时,可有好日子过了。休想吃蜂蜜蛋糕,有硬乳酪啃就不错了。也甭想喝红酒,有稀奶啊,就谢天谢地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后娘之前,我们先有了另一样东西。那天下了一阵严霜,蕾迪芙和我特别穿上靴子(平常我们打赤脚或穿拖鞋),打算到围着木栅的旧宫后院去溜冰,的确,从牛栏到垃圾场,遍地铺着一层薄冰,连水洼、撒在地上的牛奶和家畜的尿都结冻了,只是地面不平,溜起来不很顺畅。这时葩妲从宫中跑出来,鼻子冻得发红,大声叫嚷着:“快!快!哇,多脏啊!赶快洗干净了去见父王。猜猜谁正等着你们,好家伙,这下可有好日子过了。”
“是后娘吗?”蕾迪芙问。
“比这还糟糕,等会儿就知道了。”葩妲说着,一面用她的围裙擦蕾迪芙的脸,“你们两人啊!就等着天天挨板子、扭耳朵,做一大堆功课。”
我们被带进用彩色砖砌成的新建宫室中,那里,到处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墙上挂有兽皮、兽头。父王站在栋梁室的壁炉旁,正对着他的三个人风尘仆仆,是我们认识的每年必来葛罗三次的行商。他们正把秤具放回行囊,必定方才成交了什么。其中有个人收拾着脚镣,可见卖的是奴隶。站在他们前面那个短小精干的汉子显然便是被卖的人,因为他的脚踝上还有铁镣留下的肿痕。不过,这个人倒不像我们见过的其他奴隶。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发须灰中带红。
“希腊仔,”父王对这人说,“我有把握不久会生出个王子来,这孩子,我打算让他接受希腊学识的熏陶,现在,你先用这两个小妮子练练功夫(父亲指向我们),一旦能把女孩子教会,任凭谁都教得通了!”把我们遣走之前,父亲加了一句:“尤其是大的,试试能不能把她调教得聪明些,这是她唯一可能做到的事。”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自记事以来,人们谈到我时,总是这么说。
“狐”,父亲这样称呼他。在所认识的人当中,我最喜欢他。你也许以为,一个希腊的自由人沦为战俘后,被卖到这遥远的蛮邦当奴隶,必定十分沮丧。狐偶而会这样,或许比童稚如我所能想象的更常这样吧!但是,我从未听他抱怨过,也未听他像其他外地的奴隶那样夸称自己在本国是何等有头有脸的人。狐有许多自娱的妙论:“若能认清整个世界原是一座城,哪来流落他乡的感觉?”又:“处境是好是坏,全看自己怎么想。”不过,依我看,使他快乐的真正原因是求知的热忱。我没见过像他那么爱问问题的人。他渴望知道一切有关葛罗的事,包括我们的语言啦、祖先啦、神啦,甚至一花一草。
这便是为什么我会告诉他安姬的事。我说有许多女孩住在神宫中专门供奉她;每个新娘子都必须送她礼物;凶年时,我们甚至割破某个人的喉咙,用血浇奠在她上面。狐听得直打哆嗦,口中喃喃。一会儿之后说:“没错,她便是阿芙洛狄忒,虽然像巴比伦的阿芙洛狄忒多过于像希腊的。让我讲一个有关阿芙洛狄忒的故事给你听。”
他于是清清喉咙,以轻快的声调吟唱出阿芙洛狄忒爱上安喀塞斯王子的故事。安喀塞斯在伊达山腰替他父亲牧羊,阿芙洛狄忒迷上了他。当她朝着安喀塞斯的茅舍走下绿草如茵的山坡时,成群的狮子、山猫、熊和各类的野兽一路随着她,像狗一样摇头摆尾。过了一会儿,它们成双结对地离开,各自去享受欢狎的乐趣。阿芙洛狄忒收敛起耀眼的神采,使自己看来像个凡间女子。她前去勾引王子,两人终于上了床。我想狐本想就此打住,但是歌吟至此,正入高潮,欲罢不能,只好再继续讲唱后来发生的事。安喀塞斯醒来看见阿芙洛狄忒站在茅舍门口,光芒四射,不像凡间女子。他发现跟自己睡觉的人原是女神,霎时惊惶失措,遮着眼睛尖叫道:“杀了我吧!”
“这种事未曾真正发生过,”狐赶忙说明,“纯粹是诗人的杜撰。孩子啊,这根本不合乎自然。”无论如何,狐所说的足以让我认识到:希腊的女神虽比葛罗的女神漂亮,却是同样可怕。
狐就是这样子,他总是羞于承认自己喜欢诗(孩子啊!那全是痴人说梦)。为了从他身上挤出一首诗来,我总得写很多作业,读一大堆书,包括他所谓的哲学。但是,这么点点滴滴的,他还是教了我许多诗。他说自己最欣赏的是“美德必须辛苦追求”这首。这可骗不了我。其实,每当我们吟着“带我到结满苹果的园子里”或——
月西沉了,我却
独自一人躺卧。
他的声调马上转为轻柔,眼睛发亮。他总是无限温柔地吟诵这首诗,仿佛对我有说不出的怜爱似的。他喜欢我胜过蕾迪芙,蕾迪芙不爱念书,常常嘲笑他、折磨他、指使别的奴隶捉弄他。
夏天,我们在成排梨树后的草坪上念书。那天,父王便是在这儿找到我们的。见到他,我们全都一骨碌站起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奴隶,眼睛盯着地面,双手交叉在胸前。父王热络地拍着狐的背说:“加油吧!快有个王子让你调教了,若是神容许的话。你真应该感谢神哩,因为替我岳父那样威振四方的王管教孙子,是希腊人少有的荣幸。你该不会像只笨驴似的不领情吧?从前在希腊,你们不都是贩夫走卒吗?”
“所有人身上不都流着同样的血液吗?”
“同样的血液?”父王瞪大眼睛,拉开嗓门像牛哞般地笑着,“很遗憾!我可不这么认为。”
结果,第一个告诉我们后娘已有着落的,是父王,不是葩妲。父王攀上了一门好亲事,他将娶凯发德国的三公主为继室。凯发德王是我们这边世界最显赫的国君。(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凯发德舍得把女儿嫁给像我们这样贫穷的国家了,当初父王为什么察觉不出他的岳父其实已日渐式微,而婚盟的本身恰是证明。)
婚礼应该是几个星期后的事,但记忆中,筹备工作似乎延续了一整年。宫门附近所有的砖造物全都髹成大红色。栋梁室加挂了许多壁氈,并且父王发狠买了一张皇室专用的床。这床是用一种东方特产的木材搭成的,据说这种木材很灵,在上面生的孩子,五个中有四个是男的。(“真是愚蠢啊!孩子,”狐说,“生男生女是自然发生的,哪由得人左右。”)当喜事愈来愈近时,成天只见家畜被赶进来宰杀,紧接着是烘焙、酿酒,整座院子散发着兽皮的腥臊。我们这些小孩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看热闹。不过,好景不长。父王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叫蕾迪芙、我和其他十二位女孩——全是王公贵族的女儿——合唱新婚颂,并且特别指定要希腊的颂歌,因为这才能叫邻国的国君羡慕、钦佩,这是他们办不到的。“可是,王上……”狐说,眼中漾着泪水。“教他们呀!狐,教他们。”父王嚷道,“如果你不能为我在新婚之夜呈献一首希腊歌,长久以来,我不是让你白吃白喝了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没有人要你教懂她们希腊文。她们根本不必懂得歌词,只要能发音就够了。照着去办,否则,小心你的背会比胡子红。”
这计划真会把人逼疯。后来狐说,教我们这些番女唱希腊歌,使他仅存的一些红发全愁白了,“从前,我是狐,现在可是獾了。”
当我们学得稍微像样时,父亲带安姬宫的大祭司来听我们唱歌。对这大祭司,我一向十分惧怕,那种惧怕与对父亲的惧怕不同。年少的我以为使我害怕的是环绕在他四周与神有关的气味——那与寺庙分不开的血腥味(大部分是鸽血,有时用人血)、燔炙的脂肪、烧焦的毛发、奠酒和浓得变臭的薰香——这就是安姬的气味。也许,他的穿着也令我害怕:瞧那一身兽皮、那用晒干的动物膀胱作成的水囊和那挂在胸前形状像鸟的面具,仿佛一只鸟从他身上长出来!
他不仅歌词听不懂,连曲调也不懂,只会问:“这些小妮子带不带面纱呢?”
“还用问吗?”父王哈哈大笑,翘着姆指朝我指来,“你以为我敢让这张面孔把皇后吓昏吗?当然要带面纱!并且需是厚厚的一层。”有个女孩吃吃窃笑着。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察觉自己长得很丑,我想。
这使我更怕后娘了,以为单单因我长得丑,她会对我比对蕾迪芙凶。其实,使我想到就怕的,不只因为葩妲平日的恐吓,更因我在故事书中读到的后母很少是不恶毒的。这天,夜幕低垂时,我们全都聚集到柱廊,眼睛被火炬熏得昏花,拼命想照着狐的指导把歌唱好。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微笑点头,有回甚至惊慌得双手停煞在半空。整个过程中,跳动在我眼前的,尽是故事里一幕幕后母虐待小女孩的情景。后来,外面突然人声欢腾,有更多的火炬燃起,须臾,他们已将新娘抬出轿子。她带的面纱同我们的一样厚。只见她非常瘦小,好像他们抬着的是个孩子。这并没有减轻我的恐惧,“矮仔毒”,俗语这样说。我们一边唱着,一边把她抬进洞房,掀开了她的面纱。
回想起来,我的确见到了一张漂亮的脸,但当时,我可没想到这些。只见她比我还害怕,应该说是惊恐。我透过她的眼看清了父王的相貌,因为前一分钟她才见了他第一面,那时父王正站在柱廊内迎接她。他的眉目、嘴巴、腰干、身材或声音都不是让小女孩安心的那型。
标致的妆扮被我们一层又一层地卸下之后,她显得更加娇小。我们把她那发抖的、晰白的身躯和那双吓得发直的眼睛留在父亲床上,然后成群离去。老实说,我们唱得难听极了。
第二章
关于父亲的第二位太太,我没什么可写的,因为她来葛罗不到一年就死了。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她很快便怀孕了,父王非常高兴,每当狐出现在眼前,总会向他提起这位将出生的王子。此后每个月,他都大祭安姬一次。至于他和皇后间相处的情形,我并不清楚。除了有一回,凯发德派了个使节来,我听见父王对她说:“小妮子,看来我是上当了,把羊群赶到生意清冷的市场还不自知。原来你父亲早就失掉了两座城,不!还是三座哩!虽然他装出一付蛮不在乎的样子。拖我下水之前,若先告诉我他的船正往下沉,我会感激他的。”(那时,我方浴罢,靠在窗台上晞发,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不管如何,她的确非常想家,而且生长在南方的她,对我们这里夏天的气候非常不适应,不久,就变得又瘦又白了,于是我发现她实在没什么好怕的。起初,倒是她怕我,后来,怯怯地疼我,与其说是后娘,不如说是姊姊。
当然了,临盆的那天晚上,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睡觉,因为,他们说只要有人睡觉,胎儿便会拒绝睁眼进入这世界。我们全都坐在栋梁室和寝宫间的大厅里,四周点着火红的迎生烛。烛焰乍生乍灭,摇晃得非常厉害,因为所有的门都洞开着,若有一道门关了,便会使母亲的生门闭合起来。厅的正中央火燃得很旺,安姬宫的大祭司每个小时绕行火盆九次,依照风俗丢进一些合宜的东西。父王坐在他的位子上,整个晚上连头都不动一下。我坐在狐的旁边。
“公公,我好害怕!”我低声对他说。
“孩子,”他也低声回答,“对于自然带来的东西,我们要学会坦然面对。”
这之后,我大概睡着了,因为接下来我所听到的是妇女们哀嚎和捶胸的声音,像母亲去世那天一样。在我睡觉的当儿,一切都变了样。我冷得直发抖,厅中的火要熄不熄的,父王的位子空着,寝宫的门紧闭,先前从里面传出的那骇人的号啕已经止息了。刚才一定有过一场献祭,因为闻得到杀牲的气味,地上有血泊,而且大祭司也正擦拭着他那把圣刀。刚醒过来的我,头昏昏的,竟然突发奇想,要去探看皇后。还没走到寝宫的门,狐就一把抓住我,“孩子啊!等会儿。你疯了吗?王上他——”
这时,门突然打开,父王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把我吓醒了,因为他气得脸色发白。我知道他气红脸时,虽会大发雷霆,可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当他气白脸的时候真会出人命的。“酒!”他的声音并不大,这反而是恶兆。奴隶们即刻推出一个父王平日喜爱的男孩来,这是他们害怕时的惯常反应。这个男孩脸色和父王一样惨白,穿着一身标致的衣裳(父王喜欢童奴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急忙将酒瓶和父王专用的酒杯拿来,踩到血泊时滑了一下,身子一晃,把酒瓶和酒杯摔落了。刹那间,我的父亲抽出匕首刺向他的腰,这孩子倒在染满血和酒的地上,一命呜呼。酒瓶被他一撞,满地翻滚,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这时我才发现大厅的地板多么凹凸不平。(后来,我把它填平了。)
父王死瞪着他的匕首片晌,呆若木鸡。然后,他缓缓走向大祭司。
“事到如今,你能为安姬说些什么?”他问道,声音依旧低沉:“你最好把她欠我的给还回来。我献上的那些肥犊,你打算什么时候偿还?”停顿一下,他又问:“告诉我,先知,如果我把安姬捣成粉末,又把你绑在铁锤和砧石之间,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祭司面不改色。
“安姬都听见了,王上,即便是现在。并且,她记性很好,你方才所说的,已足够让她降灾在你后世子子孙孙的身上。”
“子孙,”父王说,“你还敢提子孙?”声音依然平静,但整个人却颤抖起来,他那冰封着的怒气随时可以溃决。这时他瞥见了那奴童的死尸。“这是谁干的?”他问,转眼看见狐和我,一下子整个脸涨得通红。终于,咆哮从他胸腔决堤而出,大到可以震破屋顶。
“女的,女的!”他叫嚷道,“又是一个女的——有完没完呢?难道天上患了女儿灾,非得波及我?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甩来甩去,又突然间松手放开,害我跌了个倒栽葱。虽然年幼,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一阵晕眩过后,我看见他掐着狐的脖子。
“这说话没头没脑的老家伙,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已够久了,”他说,“事情这样演变,当初还不如养条狗。这种清闲日子,你休想再过了。明天就把他带到矿坑去。这把老骨头至少还可为我做十天工。”
大厅里又是一片死寂。忽然,父王甩开双手,跺脚哭喊道:“你看,你看,这么一张张死面孔!你们在这里瞪着眼做什么?真会把我逼疯。滚!全部给我滚!”
我们全都夺门而出。
狐和我从厅东通往药草圃的小门出去。那时天已蒙蒙亮了,细雨霏霏。
“公公,”我抽泣着,“你快点逃,别让他们把你带到矿坑去。”
他摇摇头。“我老得跑不动了,”他说,“况且,王上怎么处置逃奴你也知道。”
“但是,矿坑多可怕!这样吧,让我跟你一起逃,若是被抓到了,就说是我叫你逃的。只要我们一起越过那儿,便能逃离葛罗。”我指向阴山山脊,透过斜雨看去,那儿一片漆黑,山后则映着晨曦。
“傻孩子,行不通的,”他说,把我像小孩子一样哄拍着。
“他们会以为我想把你拐去卖掉。不,要逃,就逃得远些,但需要你的帮忙。下头靠河的地方,你认得的那种茎梗有紫斑的植物,我需要它的根部。”
“你要其中的毒汁?”
“是的,(孩子啊!别哭得那么伤心。)我不是常告诉你,人为了高贵的理由,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离开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我们把人生看作——”
“他们说这样离世的人,到了阴间将永远匍伏在秽泥中。”
“快别这么说,你难道还固守着野蛮人的信念?人死了之后,便与万物同化。我岂应贪恋尘世?——”
“噢,我懂了,但是,公公,难道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有关神和阴间的传说吗?你相信,你相信,你在发抖哩!”
“这是我的耻辱。是的,我的身体正抖着,但我不需让它把我心中的神明给抖掉。如果人生走到尽头,这躯体还如此作弄我,我岂不是容忍它太久了吗?真是苟延残喘。”
“听听,”我说,“那是什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怵然心惊。
“马蹄声,”狐边说边紧眯着双眼隔着雨丝窥探篱外的动静,“已快到宫门了,从穿着看是伐斯国派来的使节。这下子,王上又有麻烦了。你是否愿意——哇,老天,来不及了。”门内已传来呼声:“狐呢?狐呢?快叫他到王上那里去。”
“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大大方方去。”狐边说边亲我的眼睑和额头,这是希腊规矩。但我跟着进去,决心面对面与父王摊牌,虽然还拿不准是要恳求他、咒诅他,或杀掉他。一走近栋梁室,我们便看见室内有许多陌生人,父王的喊声从洞开的门传出:“狐,我有差事让你做。”瞥见我尾随而至,他说:“你这脸皮像臭奶浮渣的丑娃儿,给我滚回闺房去,别在这里搅局,把我们男人的早饭给搞砸了。”
那一整天,我整个人莫名地惊悸着,从来不知连人间的事也能叫人如此惧怕。那种怕让人觉得胸腹间空荡荡的。父王最后的那番话真令人放不下心,虽然听来怒气似乎已平息,但又随时可再爆发。此外,我见过他许多残忍的勾当,多数是在心平气和时干下的。他可以一时兴起拿人命开玩笑,又会突然想起自己暴怒时脱口而出的恶誓,马上付诸行动。他确实曾经把宫中的老奴遣往矿坑去。同时,受惊的似乎不只我一人,葩妲又前来替蕾迪芙和我剃发了,像母亲去逝时一样。她结结巴巴地叙述皇后如何死于难产,留下一个活着的女婴,其实,听见女奴们的号啕,我早就猜到了。我坐着剃发,心里想,若是狐必须死在矿坑,这头发就算是为他剃的。我的毫无光泽的几撮枯发躺在蕾迪芙一绺绺美丽的金发旁。
黄昏时,狐来告诉我父王不再提矿坑了——至少目前没有。一件令我向来厌恶的事如今却救了我们。近来,父王常把狐从我们身边调开到栋梁室为他办事。他发现狐会演算,能读信、写信(起初只会用希腊文,现在也会用我们的语文了),他的建议又比任何葛罗人的高明。这天,若非狐的指点,父王怎么也想不出那招抵挡伐斯国的妙方。狐是个十足的希腊人;面对邻邦或本国王公野心勃勃的要胁,父王只会答应或拒绝,狐却懂得怎样答应得痛快淋漓,怎样婉言拒绝得让对方醺然接受,仿佛喝足了美酒。他能让弱敌相信你是他最好的盟友,也能让强虏以为你的实力大过实际一倍。他太有用了,差到矿坑去简直可惜。
第三天,他们把皇后火化了,父亲把女婴命名为伊斯特拉。“很好的名字,”狐说,“真是好名字。按照你目前的程度,你该能告诉我同样的名字希腊文怎样称呼吧?”
“公公,应该是赛姬,意为‘心’。”
宫里一向不乏新生儿,到处爬着奴隶们的婴孩和父王的私生子。偶而父王会怒骂道:“下三流的孬种!别人还以为这是安姬宫呢!”他威胁要将成打的婴孩像瞎狗一样淹毙。其实,哪个奴隶若能把半数以上的女仆肚子睡大,他倒会私下窃喜,尤其生男孩的话(女孩呢?除非被他看上了,否则,一成熟,总是被卖掉;有的被送进安姬宫)。因为我有点喜欢皇后,所以,那天晚上,狐不再令我担心后,我立刻去看望赛姬,结果在一小时之内,我脱离了平生所尝到的最大惊悸,进入我一切喜乐的源头。
这婴孩长得很大,不像从她母亲那羸弱的身躯生出来的;她的肌肤非常白嫩,让你觉得满室的色彩因她而熠熠生辉;她躺在那里,呼吸声那么细微,比任何襁褓中的孩子安静。
我看得入神,狐踮着脚进来,越过我的肩膀觑她。“众神作证,”他喃喃道,“老糊涂如我,也几乎要相信你的家族确有神的血统。海伦刚出母胎时必定是这模样。”
葩妲让她吸一个红发仆娘的奶,这仆娘一脸阴郁,和葩妲一样嗜酒如命。不久我便把孩子接手过来,找了个自由民的妇人当她奶妈,这人是个农妇,诚实而健朗;此后,她们两人便常出入我的寝室,日夜无间。葩妲乐得清闲,父王知道,却不在乎。狐对我说:“可别把自己累坏了,这孩子虽然美若天仙,带起来也一样会累。”我冲着他笑。那阵子我笑的次数比先前加起来还多。累?乐在其中的话,废寝忘食都嫌不够!至于我为什么常笑,那是因为她老是笑眯眯的。赛姬不满三个月就会笑。两个月大前就认得我(虽然狐不相信)。
我的好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狐对这孩子爱得不得了,真令人吃惊。我猜,从前,他还是自由人时,必有自己的女儿。现在,他十足像个祖父。我们三人——狐、赛姬和我——总是同进同出,无人干扰。蕾迪芙向来讨厌上课,若非怕父王,她根本不愿近前一步,如今,父王好似忘掉他有三个女儿,蕾迪芙因此如愿以偿。她愈长愈高,胸臀也逐渐丰满,真是够美的了,只是不同于赛姬的美。
赛姬的美——无论什么年龄,都美得恰如其分——没有话说,凡见过她的人,不分男女,莫不赞同。她的美是那种当面不觉得,但回想起来便令人神往的那种。当她与你在一起时,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仿佛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正如狐津津乐道的,她“自然而天成”——是每个女人,或每件事物,应有的本样,不像其他人或事物多少都有差爽。的确,只要凝神注视她,刹那间你便相信这正是人原有的样子。她使环绕在她四周的一切事物变得美好。当她踩过淤泥,淤泥就美丽起来;当她在雨中奔跑,雨就镶上银丝。当她拾起一只蟾蜍——蟾蜍便化为俊美——对任何长相的动物,她都具有一种奇特的却又发自本心的爱。
无疑,现在和从前一样,一年按四季运行着,但记忆中,那时似乎只有春夏两季。那几年,樱杏都提早开花,花期也比较长;至于花苞怎么经得起风吹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枝桠总是映着蓝天白云飘舞,它们的影子洒在赛姬身上,像流泉淌过山谷。我渴望作人家的妻子,好成为她真正的母亲。我渴望自己是个少男,以便与她坠入爱河。我渴望她是我的亲妹妹,而非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渴望她是个奴隶,好让我释放她,给她富裕的日子过。
这时,狐已完全取得了父王的信赖,所以,容许他在空闲时带我们随处去,甚至是宫外几里的地方。夏季,我们经常整天逗留在东南方的山顶上,俯瞰整个葛罗国并遥望阴山。我们放眼谛观它那起伏的山脊,直到熟识每一陡峰和山坳,因为我们当中无人去过那儿或见过山外的世界。赛姬,这个反应灵敏、喜爱思考的孩子,几乎第一眼便爱上了阴山。她为自己编了许多有关阴山的故事。“当我长大的时候,”她说,“我将是个伟大又庄严的女王,嫁给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他将为我在那山巅造一间以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
狐拍手唱道:“比安德洛米达、比海伦,比阿芙洛狄忒还美丽。”
“讲些吉祥话吧,公公。”我说,即使知道这会引起他的责备和嘲讪,但他的话像只冰凉的手贴向我腰肢,让我直打寒噤,虽然天热得山岩发烫,手一摸便灼伤。
“天啊!”狐说,“你这样说才不吉利。神的性情不是这样的,在它里头,没有嫉妒。”
无论他怎么说,我知道这样奚落安姬实在不妙。
第三章
好日子被蕾迪芙搞砸了。她向来满脑子荒唐的幻想,现在更是放浪不羁了,三更半夜竟然和一位叫泰麟的年轻侍卫在葩妲的窗下谈情说爱。葩妲酒醉醒来,一听之下,这还得了,天生爱管闲事又多嘴饶舌的她,马上跑去摇醒父王,父王臭骂她一顿,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他随即起来,带着几位兵丁闯入花园去,让这对恍惚中的情侣猝不及防。嘈杂声把整座宫里的人闹醒。父王叫来理发师,当场把泰麟阉割了(伤口一愈合,泰麟就被卖到宁寇去)。这少年郎凄厉的痛嚎尚未化为呻吟,父亲已将矛头转向狐和我,把这整件事怪罪在我们身上。狐为什么没把学生管教好?我为什么不看顾妹妹?结果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从今以后,我们必须看住蕾迪芙,不准她个别行动。“随便你们去哪里、做什么,我一概不过问,”父王说,“但必须把这婊子带着。狐,我警告你,在我未替她物色到乘龙快婿前,若让她给人破了瓜,小心你的皮,到时且看你们两人谁叫得凄厉。还有,你这母夜叉,拿出看家本领来,我凭着安姬的名发誓,你那张脸若不能把男人吓跑,才真是奇迹。”
蕾迪芙整个人给父王的震怒吓扁了,她乖乖地听话,整天随着我们。然而,她对赛姬和我实在没什么感情,相处时,总是一下子打呵欠,一下子挑衅、揶揄。连赛姬这样一个快乐、纯真、乖巧的孩子(如狐所谓的“美德的化身”),都处处让她瞧不顺眼。有一天,蕾迪芙打她,我气得失去理智,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正骑在蕾迪芙身上,倒在地上的她面部鲜血淋漓,脖子被我紧紧掐住。狐把我拉开,最后想了个法子叫我们和解。
这样,我们三人相处的美好时光,都因为蕾迪芙的加入而遭到破坏。从此以后,打击接踵而至,终于把我们全都摧毁了。
我和蕾迪芙打架的次年,是饥荒的第一年。那年,我父亲先后向两个邻国的皇室提亲,(狐告诉我的),但都被拒绝了。周围列国的局势正在波谲云诡中,从前与凯发德的结盟原来是个陷阱。葛罗处境堪忧。
同一年,有件小事让我惴惴不安。狐和我正坐在梨树后潜心研讨他的哲学。赛姬一面哼着歌,一面穿过梨树林,往御花园面向市街的角落溜达而去。蕾迪芙跟着她。我两眼盯着她们,倾耳听狐讲解。她们似乎跟街头的某人交谈着,不久,就回来了。
蕾迪芙带着谑笑向赛姬膜拜,煞有介事地用沙淋撒自己的头。“你们为什么不来膜拜女神呢?”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蕾迪芙?”我问,担心她又恶作剧。
“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被人奉为女神?”
“伊思陀,她是什么意思呢?”我问(自从蕾迪芙加入我们之后,我不再叫她“赛姬”)。
“说啊!妹妹,”蕾迪芙鼓噪道,“人家经常跟我说你最诚实不过啦,你不会否认自己刚被膜拜过吧?”
“不是这样的,”赛姬说,“只不过是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要我亲她。”
“为什么呢?”蕾迪芙问。
“因为——因为她说我若亲她,她的孩子会长得美丽动人。”
“因为你自己那么美——别忘了她说的这句话。”
“伊思陀,你亲了她吗?”我问。
“我亲了她,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我喜欢她。”
“别忘了她后来放了一枝没药在你脚前,向你膜拜,又用沙撒自己的头。”蕾迪芙说。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伊思陀。”我问。
“是的,有过。”
“几次呢?”
“记不得了。”
“两次吗?”
“比这还多。”
“那么,十次?”
“不,更多。我记不得了。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噢,这太危险,太危险了,”我说,“神会嫉妒的。他们不能忍受——”
“孩子,这根本无所谓,”狐说,“神本性里没有嫉妒这回事。那些神——你向来担心的那些神——根本是诗人的谎言和迷信。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次了。”
“嗨——噢!”蕾迪芙打了个呵欠,她正仰躺在草坪上,两脚朝天踢着,直到整个下肢裸在外面(她这样做,纯粹为了戏弄狐,因为他老人家非常保守)。“哟!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女神,又有个奴隶作参谋。葛罗未来的女王会是谁呢?安姬对我们这一位新封的女神作何感想,我倒是很好奇。”
“要知道安姬怎么想可不容易。”狐说。
蕾迪芙翻过身来,两腮靠在草上抬眼觑他,“但要知道安姬的祭司怎么想并不难,让我试试,好吗?”她轻声地问。
昔日我对大祭司的一切惧怕以及对未来莫名的恐惧,一下子锥心刺来。
“姊啊!”蕾迪芙对我说:“把你那条镶着蓝色宝石的项链给我,就是母亲留给你的那条。”
“拿去吧!”我说,“一进宫内,我就找给你。”
“你呢?奴才,”她对狐说,“识相些,叫父亲快把我嫁给哪个王;必须是个年轻、英勇、胡色黄润、精力旺盛的。只要你们两人一关进栋梁室,我父亲全都听你的。谁都知道你才是葛罗真正的国王。”
后一年,国中有了叛变,起因是父王阉割泰麟的事。泰麟本人的家世并不显赫,父王认为他的父亲没有足够的权势为他复仇。但是泰麟的父亲结合了势力比他强大的贵族,于是,西北境内约有九位诸侯起兵讨伐我们。父王亲自上阵(当我看见披盔甲的他骑马挥麾而出,几乎对他产生从未有过的敬爱),虽然叛军被击溃,但是双方伤亡惨重,对于败卒,父王更是赶尽杀绝。这件事留下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葛罗处处散发着血腥味;一切荡平之后,我们的国力大不如昔。
那年是饥荒的第二年,瘟疫开始流行。秋天时,狐也染上了,差点回生乏术。我没法看护他,因为狐一病倒,父王便说:“小妮子,现在你会读会写也会说希腊文了,我有差事让你做,你必须补上狐的缺。”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栋梁室,那时恰有许多事务需要摄理。虽然狐的安危让我忧心忡忡,与父王共事却没我想象中的可怕。渐渐地,他不那么恨我了,竟能友善地对我说话,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虽然其中没有半点儿爱。因此我知道他处境的困窘。邻近的王族没有一个愿娶他的女儿,也没有一个愿把女儿嫁给他,根据法律,我们又不可与平民通婚。贵族们为着王位继承的事已窃议良久。处处埋伏战机,我们无力还击。
看护狐的是赛姬,不管人如何劝止。谁若挡着不让她进狐的门,她就打谁、咬谁;因为她身上也流有父亲那刚烈的血液,只不过她的怒火全为善而发。狐终于战胜了瘟疫,比从前显得苍白、瘦削。那凌虐我们的神抓住这个机会,开始施展他诡谲的伎俩。狐的复原和赛姬看护他的经过一下子传出宫外,有葩妲这大喇叭便够了,又加上成打的长舌妇。传说演变成:只要美丽的公主伸手一摸,疠疾立刻痊愈。两天之内,全城有一半的人簇拥到宫门外——那些勉强从病榻撑起的“稻草人”、已经老态龙钟却仍想苟延残喘的人、婴孩、进入弥留状态被连床抬来的人。我站在上拴的窗后观看他们,又怕又同情。汗臭味、大蒜味、瘟疫味,和着脏衣服的味道阵阵传来。
“伊思陀公主,”他们喊道,“把那手一摸便能医治百病的公主带出来吧!我们快死了,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面包,”另一群声音叫道,“打开国王的谷仓!我们快饿死了。”
这是起初的情景,那时群众还站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但是,他们逐渐向前推进,不久便急急地捶打宫门。有人呐喊:“拿火来!”背后羸弱的声音却仍继续呻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手能医治百病的公主啊!”
“她必须出去,”父王说,“挡不住他们的。”(卫兵中有三分之二得了瘟疫)
“她真能治愈他们吗?”我问狐,“是她使你复原的吗?”
“有可能,”狐说,“也许自然容许某些人的手有医病的能力,谁知道呢?”
“让我出去吧!”赛姬说,“这些人是我们的子民。”
“我们的屁!”父王说,“哪天被我逮到机会,准叫他们为今天的暴动付出代价。快点,把小妮子给打扮好。她是够美的了,若有神助。”
他们为她穿上了皇后的仪服,头顶戴了华冠,然后打开宫门。我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虽然没掉泪,想哭的冲动却压迫着整个脑门。即使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还会涌起同样的感觉。她好像一具挺直、瘦削的幽灵,从黝黑、阴凉的宫中走入灼热、充满病毒的白昼。
门一打开,群众随即推推搡搡地向后退。我想他们以为会冲出一队携枪带矛的兵丁来。但是瞬间之后,所有的呻吟和叫嚷都平息了。群众中的汉子(包括许多女人)全都跪下来。她的美,大多数人未曾见识过的美,把他们全给震慑住了。接着呜咽之声此起彼落,先是啜泣,后来竟爆发成号啕痛哭。“这是女神下凡,女神下凡!”其中有一道脆亮的女声响起,“她是安姬的化身。”
赛姬缓慢、肃穆地走进龌龊的群众中,好像一个传道的孩子。她不断伸出手触摸这人、那人。他们匍伏在她脚前,亲她的脚和衣边,甚至她的影子和她踩过的地面。她继续摸下去,似乎永远摸不完,群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聚愈多。也不知摸了几个时辰,空气愈来愈污浊,甚至连站在柱廊下的我们,都闻得到浓浓的臭味。整片大地和穹苍因久候雷雨不至而绞痛着。我看见赛姬脸色愈来愈白,依然颠踬前行。
“父王,”我说,“她会把命送掉。”
“没办法啊,”父王说,“她一停,这些乱民就会把我们全杀掉。”
终于群众都散开来了,大约是日暮时分。我们把她扶上床,第二天,她便发起高烧。但是,她撑过来了。神志不清时,她喃喃惦念着阴山山脊,那用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最危急时,她的脸上看不见死亡的影子,仿佛死神不敢挨近她。当她体力恢复之后,整个人出落得愈发美丽,稚气全脱,新添一种凛凛神采。狐咏诵着:“难怪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会为一个女人对阵厮杀那么久。她像极了长生不老的仙女。”
城中的病人有的死了,有的复原了。复原的是否赛姬摸过的那些人,只有神知道;但是,神默然不语。起初,人们毫不怀疑。每天早晨总有许多供物摆在宫门外献给赛姬:没药枝、花冠,不久又有供奉安姬专用的蜂蜜糕和鸽子。“这样妥当吗?”我问狐。
“我本该提心吊胆才对,不过,安姬的大祭司也染上了疠疾,目前正在疗养当中,大概不会对我们采取不利的行动。”狐说。
这阵子,蕾迪芙变得非常虔诚,常到安姬宫去献祭。狐和我特别安排一个可靠的老仆人陪她前往,免得她掀起风波。我猜她是去求安姬赐给她如意郎君,自从父王把她交给狐和我之后,行动失去自由的她更渴想出嫁。每天能离开我们的视线一小时,对她和我们都是乐事。不过,我警告她不可在路上与人搭讪。
“姐姐啊,请你放心,”蕾迪芙说,“你明知道他们崇拜的不是我。我又不是什么女神。见过伊思陀的男人,不只对你不屑一顾,对我也一样。”
第四章
在这之前,我对一般老百姓并不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对赛姬的崇拜一方面让我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却又使我觉得快慰。因为我心中非常惶恐,常想安姬到底会采取什么超自然的手段惩罚夺取她光彩的凡人?大祭司和城中的政敌(我父亲有太多仇人了!)又会如何胁迫我们——用口舌、石块还是枪矛?作为他们的敌人,群众对赛姬的拥戴,在我看来,无疑是层保护。
好景不常。首先,起哄的民众发现宫门未如想象中戒备森严,只要嘭嘭几声,便能叫它打开。赛姬的热尚未退,他们又聚集在宫门前嘶喊道:“米,米啊!我们快饿死了。打开国王的谷仓!”这回,父王给了他们些许。“不可再来要了,”他说,“再无余粮给你们了,我可以向安姬发誓。你们想想也知道,地若不生五谷,我有办法叫它生吗?”
“地为什么不生五谷呢?”群众后头传出一道声音。
“王,你的儿子呢?”另一道声音问,“王子呢?”
“伐斯的国王有13个儿子,”又有一道声音说。
“王不生育,地就不生产。”第四道声音说。这回,父王认出是谁说的,随即向身旁的弓箭手之一点头示意。霎那间,箭已穿透那人的喉咙,群众抱头鼠窜。这样做真是愚蠢。父王要不就宽容他们,否则,最好把乱民全部解决掉。不过,有句话父王说对了,我们再无余粮分给百姓了。这是饥荒的第二年,谷仓里只剩下谷种,甚至在宫里,我们已靠韮菜、豆饼和淡啤酒充饥。要找点营养的东西让复原中的赛姬吃,都颇费周折。
接着又发生了一场风波。赛姬痊愈之后,我也卸下了栋梁室的差使(狐已复职视事)。这天,我正打算出宫去找蕾迪芙,了却近来常让我挂心的事。父王不管我是否整天留在栋梁室帮他料理公务,反正想起来便怪我没看好蕾迪芙。我遇见她时,她正从安姬宫回来,葩妲陪着她。这些天来,葩妲和她简直如胶似漆,成天腻在一起。
“你根本不必找我,狱卒姐姐,”蕾迪芙说,“我够安全的了,有危险的不是我。你那同父异母的宝贝妹妹呢?小女神跑到那里去了?”
“最可能在花园里,”我说,“至于说‘小’吗?别忘了她比你高半个头。”
“真对不起哟!我可是冒犯了女神?她会用雷劈我吗?是的,她真高,高到从远处就能看见她——半个时辰前,在市场附近的小巷里。王的女儿通常不宜单独在后街逛来逛去的,至于女神嘛……我想,无所谓吧!”
“伊思陀一个人跑到城里去?”我问。
“当时,的确只有她一个人,”葩妲饶舌道,“她拉着裙子的下摆急步走着。像这样……像这样。”(葩妲不擅长模仿,却老喜欢模仿,这是我从小便记得的。)“我本想尾随她,但这不怕死的小妮子走进了一道门……”
“好了,好了,”我说,“这孩子应该谨慎些。不过,她不会惹祸的。”
“不会惹祸?”葩妲说,“谁知道呢?”
“你疯了吗?奶妈,”我说,“六天前人们还奉她为神明哩!”
“这我可不知道,”葩妲说(她其实清楚得很)。
“但是,今天没有人会再敬拜她了。她那么又摸又祝祷的,蛮像回事似的。但是,没用啦!瘟疫比以前严重了,昨天死了一百人,这是铁匠太太的小叔告诉我的。大家说,经她一摸,非但有病的没治好,没病的也给染上了。有个女人告诉我,她的老爸爸被公主摸过后,他们还来不及把他抬回家,便在半路上死掉了。他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如果老早听我的话……”
至少我没再往下听,我走到阳台上往城里的方向张望了约莫半个时辰。我注意到柱子的影子逐渐挪移了位置。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打从断奶以来便了若指掌的事物如何刹那间变得陌生、离奇,像敌人一样。最后,赛姬出现了,她看来非常疲惫,却快步走着。她抓住我的手腕,吞着口水,像哽咽失声的人,一口气把我拉回寝宫。然后,她让我坐在椅子上,跪在我跟前,脸俯在我膝上。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终于把头抬起来时,脸上并无半点泪痕。
“姐姐,”她说,“错在那里呢?我是说,我自己。”
“你,赛姬?”我说,“没有啊!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们叫我‘遭天谴的’?”
“谁敢?让我割掉他的舌头。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她一声不响就往城里去(我认为这是再愚昧不过的事)。有人告诉她,她的奶妈,从前我雇来喂她奶、现在又住回城里的那位农妇,染上热病快死了。赛姬去她住的地方摸她——“因为大家都说我的手能治热病嘛,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真的。我觉得它们似乎真有治病的能力。”
我告诉她这样做是错的。话一出口,才发现病痊的她突然长大许多,因为她接受责备的态度不再像小孩一样,也不再孩子气地为自己辩护,而是用一种肃穆的眼神静静看着我,仿佛她比我年长。我不禁一阵心痛。
“谁咒诅你呢?”我问。
“我离开奶妈家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街上的人没向我致敬。不过有一两个妇人在我路过时,拉起裙脚急步走开了。总之,在回宫的路上,先是有一个男孩——十分可爱的孩子,不到八岁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噢,太没礼貌了!’我说,笑着伸手过去想摸他。他对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忽然胆怯起来,又叫又嚷地跑进屋里去。后来,我又走了一段空无一人的路,直到又碰见一撮人。我走过时,他们也向我扮鬼脸,在我背后指着说:‘遭天谴的!遭天谴的!她胆敢自命为女神。’有个人甚至说:‘她自己就是天谴。’接着,他们便向我丢石头,我没有被打到,但必须急急跑开。他们是什么意思呢?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他们?”我说,“你医治他们、为他们祈福,甚至让他们的脏病染上身来,而他们竟然这样报答你。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起来,孩子,让我去吧!即使是现在,我们仍是公主。让我找父王去。他也许会鞭打我,揪我的头发,随他便;但他必须知道这件事。给他们面包,哼!瞧我对付——”
“冷静点,姐姐,冷静点,”赛姬说,“我受不了他打你。而且,我累了,也饿了。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才你说话的神情像极了父王。让我们定下心来吃顿饭吧,就你和我。祸事好像要临头——我有这预感已经好一阵子了——不过,今晚还能平安无事。让我击掌召来你的侍女。”
虽然那一句“你像极了父王”,从她的口中说出,使我心如刀割,直到现在,偶而想起,伤口仍会隐隐作痛。但是,我还是顺她的意息了怒。我们一起吃晚饭,嬉笑间粗茶淡饭竟吃得津津有味,心情算是开朗多了。有一件事是神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整个晚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全都清晰印在我脑际。
无论我心里如何预感,第二天,灾难仍未临到,接连过了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葛罗城每况愈下。舍尼特河这时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淌在一个个小水洼间;河床一片干涸,到处横着发臭的尸体。鱼死了,鸟死了或飞走了。牛不是死了,便被宰了,或者都不值得宰了。蜜蜂死了。四十年来销声匿迹的狮子又越过阴山山脊,把我们仅余的羊给攫走了。瘟疫没完没了。这些天来,我等着、倾耳听着,得空便用心观察每个进出宫中的人。父王找来许多事让狐和我在栋梁室忙。对我,这倒使日子好过些。每天邻国不断有信使来,提出些不可能又彼此矛盾的要求,不是挑起从前的仇隙,便是索讨旧日的允诺。他们无不知葛罗面临的困难,却个个环伺着我们,像苍蝇和乌鸦盯着垂死的羊不放。父王每个早上总要暴跳如雷几次。每当发作起来,不是打狐耳光,便是揪我耳朵或头发;平静下来时,眼泪汪汪地,对我们说话像个求援的孩子,完全不像与臣民商议国事的君王。
“被困住了!”他会说,“没救了。他们将一寸一寸凌迟我。我作了什么孽?这些灾殃一下子全降在我身上。这辈子,我何时不敬畏神?”
唯一好转的是,瘟疫似乎从宫中撤离了。我们损失了许多奴隶;兵丁倒好,只有一人死亡,其余的都已回到岗位。
后来,我们听说安姬的祭司也病愈了。他病了好长一段时日,有回稍见起色,又重新染上,这样几番折腾,竟能活过来,真是奇迹。原来,这次的瘟疫,年轻人的死亡率远胜过老年人,这真是又奇怪又不幸。当我们听到他病愈的第七天,安姬的祭司入宫来了。父王和我同时从栋梁室的窗户看见他走来,说:“这个臭皮囊带了半支军队来,不知有什么企图?”果然,他的轿子后面冒出许多枪矛;安姬宫有自己的卫兵,他带了不少人来。他们放下枪矛站在宫门不远处,只有轿子被抬进门廊。“他们最好原地站立,不要再走近。”父王说,“这是叛变呢?还是示威?”他接着传话下去给他的侍卫长。我想他并不想火拼,不过,年轻气盛的我倒希望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未见男人拼斗过,像多数女孩对这事全然无知一样,我非但不害怕,反而喜欢它带来的刺激。
轿夫放下轿子,安姬的祭司被抬出来。他已经又老又瞎了,由两个庙中的少女在前面引路。这些女孩子,我以前见过的,但都是凭着安姬宫中昏黄的炬光。在光天化日下看她们,真是有点奇怪,镶金的胸衣、向头两旁平伸的假发、描得像木头面具般的脸。只有祭司和这两位少女进宫来,他的手分别搭在她们肩上。他们一进宫,父亲马上叫人把门关上、拴紧。“这只老狐狸如果心怀不轨,大概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不过,我们得当心点。”他说。
庙中的少女把祭司引进栋梁室,有人特别为他抬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上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坐了一会儿才张口说话。像所有老人一样,开口前他上下齿龈微动,好像嚼着东西。两位少女各自僵立在椅子旁边,假面似的花脸上两只眼睛木然地平视前方。苍耄的气味、少女身上油彩和薰香的气味、安姬宫的气味弥漫了整座厅。一切变得神圣起来。
第五章
父王说了几句欢迎大祭司的话,恭喜他病体康复,又呼人拿酒敬他。大祭司伸手阻止,说:“王上,且慢,我发下重誓,在沒有传话给你之前,绝对不沾酒食。”他一板一眼说道,虽然声音微弱。我注意到他比病前羸瘦许多。
“随便你,安姬的仆人,”父王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上,我是替安姬,替葛罗所有的民众、长老和公卿传话。”
“他们联合起来派你传话?”
“是的,昨晚我们大家——应该说所有代表——都聚集在安姬宫,彻夜商议到天亮。”
“你们大家?活得不耐烦啦!”父王皱着眉说,“没有国王的命令私下聚议,这倒是新花样;更时新的是竟然没通知国王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