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意大利是她祖国。”
“跟她说看来意大利是她祖国。”盖伊说。
“你们有什么甜食?”我问。
“水果,”她说,“我们有香蕉。”
“香蕉倒不错,”盖伊说,“香蕉有皮。”
“哦,他吃香蕉。”女人说。她搂住盖伊。
“她说什么?”他把脸转开说。
“她很高兴,因为你吃香蕉。”
“跟她说我不吃香蕉。”
“先生说他不吃香蕉。”
“哦,”女人扫兴地说,“他不吃香蕉。”
“跟她说我每天早上洗个凉水澡。”盖伊说。
“先生每天早上洗个凉水澡。”
“不明白。”女人说。
我们对面那个活道具般的水手一动也不动。这地方的人谁也不去注意他。
“我们要结账了。”我说。
“啊呀,别。你们一定得留下。”
“听我说,”仪表堂堂的青年在他写字的餐桌边说,“让他们走吧。这两个人一文不值。”
女人拉住我手。“你不留下?你不叫他留下?”
“我们得走了,”我说,“我们得到比萨[118]去,办得到的话,今晚到翡冷翠[119]去。我们到夜里就可以在那里玩乐了。现在是白天。白天我们必须赶路。”
“待一小会儿也好嘛。”
“白天必须赶路。”
“听我说,”仪表堂堂的青年说,“别跟这两个多费口舌了。老实说,他们一文不值,我有数。”
“来账单,”我说。她从老太婆那儿拿来了账单就回去,坐在桌边。另一个姑娘从厨房里出来。她径直走过店堂,站在门口。
“别跟这两个多费口舌了,”仪表堂堂的青年厌烦地说,“来吃吧。他们一文不值。”
我们付了账,站起身。那几个姑娘,老太婆和仪表堂堂的青年一起坐在桌边。活道具般的水手双手蒙住头坐着。我们吃饭时始终没人跟他说话。那姑娘把老太婆算给她的找头送给我们,又回到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们在桌上留下小费就出去了。我们坐在汽车里,准备发动时,那姑娘出来,站在门口。我们开车了,我对她招招手。她没招手,只是站在那儿目送我们。
雨后
我们开过热那亚郊区时雨下大了,尽管我们跟在电车和卡车后面开得很慢,泥浆还是溅到人行道上,所以行人看见我们开来都走进门口去。在热那亚市郊工业区竞技场码头,有一条双车道的宽阔大街,我们顺着街心开车,免得泥浆溅在下班回家的人们身上。我们左边就是地中海。大海奔腾,海浪飞溅,海风把浪花吹到车上。我们开进意大利时,路过一条原来宽阔多石而干涸的河床,现在滚滚浊水一直漫到两岸。褐色的河水搅混了海水,海浪碎成浪花时才变淡变清,黄褐色的水透着亮,被大风刮开的浪头冲过了马路。
一辆大汽车飞驶而过,溅起一片泥浆水,溅到我们的挡风玻璃和引擎的水箱上。自动挡风玻璃清洗器来回摆动,在玻璃上抹上薄薄一层。我们停了车,在塞斯特里饭店吃饭。饭店里没有暖气,我们没脱衣帽。我们透过橱窗看得见外面的汽车。车身溅满泥浆,就停在几条拖上岸不让海浪冲到的小船边。在这家饭店里,你还看得见自己呼出来的热气。
意大利通心面味道很好,酒倒有股明矾味,我们在酒里搀了水。后来跑堂的端来了牛排和炸土豆。饭店远头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年人,女的还年轻,穿身黑衣服。吃饭时她一直在湿冷的空气中呼出热气。男人看着热气,摇摇头。他们光吃不说话,男人在餐桌下拉着她一只手。她长得好看,两人似乎很伤心。他们随身带了一个旅行包。
我们带着报纸,我对盖伊大声念着上海战斗的报道。饭后,他留下跟跑堂的打听一个饭店里并不存在的地方,我用一块抹布擦净了挡风玻璃、车灯和执照牌。盖伊回到车上来,我们就把车倒出去,发动引擎。跑堂的带了他走过马路,走进一幢旧屋子。屋子里的人起了疑心,跑堂的跟盖伊留下让人家看看什么东西都没偷走。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我不是个修水管的,他们就以为我偷什么东西了。”盖伊说。
我们开到城外一个海岬,海风袭击了汽车,差点把车子刮翻。
“幸亏风是从海上刮来的。”盖伊说。
“说起来,”我说,“海风就是在这一带什么地方把雪莱刮到海里淹死的。”
“那是在靠近维亚瑞吉奥[120]的地方,”盖伊说,“你还记得咱们到这地方的目的吗?”
“记得,”我说,“可是咱们没达到啊。”
“咱们今晚可没戏唱了。”
“咱们能开过文蒂米格利亚[121]就好了。”
“咱们瞧着办吧。我不喜欢在这海岸上开夜车。”这时正是刚过午后不久,太阳出来了。下面,大海蓝湛湛的,挟着白帽浪滚滚流向萨沃纳[122]。后面,岬角外,褐色的河水和蓝色的海水汇合在一起。在我们前方,一艘远洋货轮正向海岸驶来。
“你还看得见热那亚吗?”盖伊问。
“啊,看得见。”
“开到下一个大海岬就遮掉看不见了。”
“咱们暂时还可以看见它好一阵子。我还看得见它外面的波托菲诺海岬[123]呢。”
我们终于看不见热那亚了。我们开出来时,我回头看看,只见大海;下面,海湾里,海滨停满了渔船;上面,山坡上,一个城镇,海岸线远处又有几个海岬。
“现在看不见了。”我对盖伊说。
“哦,现在早就看不见了。”
“可是咱们没找到出路前还不能肯定。”
有一块路标,上面有个S形弯道的图标和注意环岬弯道的字样。这条路环绕着海岬,海风刮进挡风玻璃的裂缝。海岬下面,海边有一片平地,海风把泥浆吹干了,车轮开过扬起一阵尘土。在平坦的路上,车子经过一个骑自行车的法西斯分子,他背上枪套里有一把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他霸住路中心骑车,我们开到外档来让他。我们开过时他抬头看看我们。前面有个铁路阐口,我们朝闸口开去,闸门刚下来。
我们等开闸时,那法西斯分子骑车赶上了。火车开过了,盖伊发动引擎。
“等一等,”骑自行车那人在我们汽车后面大喝一声说,“你们的牌照脏了。”
我掏出一块抹布。吃午饭时牌照已经擦过了。
“你看得清了。”我说。
“你这么认为吗?”
“看啊。”
“我看不清。脏了。”
我用抹布擦了擦。
“怎么样?”
“二十五里拉。”
“什么?”我说,“你看得清了。只是路上这么样才弄脏的。”
“你不喜欢意大利的道路?”
“路脏。”
“五十里拉。”他朝路上啐了一口,“你车子脏,你人也脏。”
“好吧。开张收条给我,签上你名字。”
他掏出一本收据簿,一式两份,中间还打眼,一份交给罚款人,另一份填好留作存根。不过罚款单上填什么,下面可没有复写副本留底。
“给我五十里拉。”
他用擦不掉笔迹的铅笔写了字就撕下条子,把条子交给我。我看了一下。
“这是一张二十五里拉的收据。”
“搞错了。”他说着就把二十五里拉的收据换成五十里拉的。
“还有另一份。在你留底那份填上五十。”
他赔了一副甜甜的意大利笑容,在存根上写了些字,捏在手里,我看不见。
“趁你牌照没弄脏,走吧。”他说。
天黑后我们开了两个小时,当晚在蒙托内[124]住宿。那里看上去舒适可爱,干净利落。我们从文蒂米格利亚,开到比萨和佛罗伦萨,过了罗马涅[125],开到里米尼[126],回来开过弗利[127],伊莫拉[128],博洛尼亚[129],帕尔马[130],皮亚琴察[131]和热那亚,又开到文蒂米格利亚。整个路程只走了十天。当然,在这么短促的旅途中,我们没有机会看看当地或老百姓的情况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