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俄明葡萄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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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打猎的好地方,”方丹说,“我很喜欢打鸭子。”

“不过在法国打猎也非常好。”我说。

“是啊,”方丹说,“我们那边野味很多。”

方丹太太手里拿着几瓶啤酒从楼梯上来。“他是天主教徒,”她说,“天哪,史密特是天主教徒。”

“你看他当得上总统吗?”方丹问。

“不。”我说。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到方丹家去,穿过镇上的阴凉处,沿着尘土飞扬的路,拐到小路上,把车停在篱笆旁边。这一天又很热。方丹太太来到后门口。她看上去真像圣诞老婆婆,干干净净,脸色红润,头发雪白,走路摇摇摆摆。

“啊呀,你好,”她说,“天真热,天哪。”她进屋去拿啤酒。我坐在后面的门廊里,透过纱窗和暑气下的叶丛,看着远处的群山。从树丛间看得见道道沟痕的褐色群山,山上还有三座山峰和一条积雪的冰川。山上的雪看上去很白很纯,不像真的。方丹太太出来,把几瓶酒放在桌上。

“你看见外面什么了?”

“雪。”

“这雪很美。”

“你也来一杯。”

“行啊。”

她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史密特,”她说,“要是他当上总统,你看我们总不愁没有葡萄酒和啤酒吧?”

“没问题,”我说,“相信史密特好了。”

“他们逮捕方丹的时候,我们已经付了七百五十五块罚金。警察抓了我们两回,政府抓了一回。我们挣到的钱,多年来方丹在矿上干活挣到的钱,加上我给人洗衣服挣到的钱,统统都付给他们了。他们把方丹关进监狱。他从来没有干过坏事。”

“他是个好人,”我说,“这么做真造孽。”

“我们可没多收人家钱。葡萄酒卖一块钱一升。啤酒一毛钱一瓶。我们从来不卖没酿好的啤酒。有好多地方刚酿好啤酒马上就卖,喝过的人个个都头痛。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把方丹关进监狱,还拿了七百五十五块钱。”

“真可恶,”我说,“方丹在哪儿?”

“他还在做酒呗。如今他得留神看着别出岔子。”她笑了。她再也不去想那笔钱了。“你知道,他就爱葡萄酒。昨晚他带了一点回来,刚才你喝的,还有一点点新酒。最新的。酒还没酿好,可他喝了一点,今儿早上还放了一点在咖啡里。你知道,放在咖啡里!他就爱葡萄酒!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他那地方的人就是这样。我住在北方那儿,人家什么酒都不喝。大家只喝啤酒。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大酿酒厂。我小时候可不喜欢那些货车上的啤酒花[185]味儿,也不喜欢地里的啤酒花味儿。我不喜欢啤酒花。不,天哪,一点也不喜欢。酿酒厂老板对我和妹妹说,到啤酒厂去喝啤酒,喝过以后我们就喜欢上啤酒花了。果然不错。后来我们就真的喜欢啤酒花了。他吩咐他们给我们喝啤酒。喝了我们就喜欢上啤酒了。不过方丹呀,他可喜欢葡萄酒呢。有一回他打死了一只野兔子,他要我用酒做调味汁来烧兔子,用酒、黄油、蘑菇和葱一股脑儿调制的黑调味汁来烧兔子。天哪,我真的做成了那种调味汁,他全吃光了,还说:‘调味汁比野兔子更好吃。’他那地方的人就是这样。他吃了不少野物和葡萄酒。我呀,我倒喜欢土豆,大腊肠,还有啤酒。啤酒不错。对健康大有好处。”

“是不错,”我说,“葡萄酒也不错。”

“你像方丹。不过这里有一点我始终弄不明白。我看你也没弄明白过。美国人到这里来,在啤酒里搀威士忌。”

“不明白。”我说。

“是的。天哪,是真的啊。还有一个女人呕在餐桌上。”

“怎么?”

“真的。她呕在餐桌上。而且后来她还呕在鞋里。后来他们回来了,说他们还要再来,下星期六要再请一回客,我说,天哪,不行!他们回来时,我把门锁上了。”

“他们喝醉了可坏呢。”

“冬天里小伙子们去跳舞,他们坐了汽车开到这里,跟方丹说:‘嗨,山姆,卖给我们一瓶葡萄酒吧。’或者买了啤酒,再从兜里掏出一瓶走私酒,搀在啤酒里喝下去。天哪,我平生头一回看到这种事。在啤酒里搀威士忌。天哪,我真弄不明白那种事!”

“他们要吐一场,这样才知道自己喝醉了。”

“有一回,一个家伙到这里来跟我说,要我替他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饭,还喝了一两瓶葡萄酒。他们的女朋友也来了,后来他们就去跳舞了。我说,行啊。于是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可等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啦。他们当下在葡萄酒里搀上威士忌。哦,天哪。我跟方丹说:‘这下要出毛病了!’‘是啊。’他说。后来这些姑娘都吐了,好端端的姑娘,身体挺好的姑娘。她们就在桌上吐。方丹想方设法搀着她们,指点她们上洗手间去好好吐一吐,可是那些家伙说不,她们在桌上吐就行了。”

方丹进了屋。“他们再来的时候,我就锁上门。‘不成,’我说,‘给我一百五十块也不成。’天哪,不成。”

“这些人胡来的时候,用得上一句法国话。”方丹说。他站在那儿,热得神色苍老疲惫。

“怎么说?”

“猪,”他拘泥地说,不大愿意使用这么厉害的字眼,“他们就像猪。这个字眼很厉害,”他赔不是道,“可吐在桌上——”他难受地摇摇头。

“猪,”我说,“他们就是——猪。混蛋。”

方丹不喜欢粗话。他很高兴说些别的。

“有些人很亲切,很通情达理,他们也来的,”他说,“要塞里的军官,人都很好。好人啊。凡是到过法国的都想来喝葡萄酒。他们确实喜欢酒。”

“有个男人,”方丹太太说,“老婆从不让他出来。所以他就对她说他累了,上床去睡觉,等到她去看戏,他就径自上这儿来,有时就穿着睡衣裤,外面套件上衣。‘玛丽亚,看在上帝分上,来点啤酒吧。’他说。他穿着睡衣裤,喝着啤酒,喝完就回要塞去,趁老婆还没看完戏回家,先回到床上去。”

“这人古怪,”方丹说,“但真亲切。他是个好人。”

“天哪,不错,确实是个好人,”方丹太太说,“他老婆看戏回家时他总是睡在床上。”

“我明天得出门了,”我说,“到乌鸦自然保护区去。猎捕北美松鸡季节开始了,我们去凑凑热闹。”

“是吗?你临走前再到这儿来一趟。你再来一趟好不好?”

“一定来。”

“那时葡萄酒就做好了,”方丹说,“咱们一起来喝一瓶。”

“三瓶。”方丹太太说。

“我会来的。”我说。

“我们等你。”方丹说。

“明儿见。”我说。

下午前半晌儿我们就巡猎回来了。那天早晨我们五点钟起身。上一天我们刚痛痛快快打过猎,不过那天早晨我们一只松鸡也没看见。我们乘坐敞篷汽车,觉得很热,就在路边一棵树下停车,背着太阳吃午餐。太阳高挂,那块树荫很小。我们吃三明治,还把三明治馅抹在饼干上吃,我们又渴又累,等我们终于离开树荫,上了大路,回城里去时,心里都很高兴。我们跟着一条草原犬鼠驶近城,还下车用手枪打草原犬鼠。我们打中了两只,可是后来就不打了,因为没打中的子弹擦过石块和泥土,嘘哩哩地飞过田野,飞到田野那边了,那边沿河有几棵树,还有一所房子,我们生怕流弹飞向房子,惹出麻烦。所以就继续开车,终于开到下坡路,朝镇外的房子开去。开过草原我们就能看见群山了。那天山峦苍翠,高山上的积雪象玻璃般闪亮。夏天快到头了,不过高山上还积不起新雪,只有被太阳晒化的陈雪和冰,老远看去明晃晃地闪亮。

我们要来点儿凉的,要点儿阴凉的地方。我们给太阳晒焦了,嘴唇给太阳和碱土烫起泡来。我们拐到小路上,到方丹店里,把车停在屋外,走进屋去。餐室里边真凉快。只有方丹太太一个人。

“只有两瓶啤酒了,”她说,“全喝光了。新酒还没酿好呢。”

我给了她几只打到的鸟。“不坏,”她说,“行啊。谢谢。不坏。”她走出去把鸟放在阴凉处。我们喝完啤酒我就站起身。“我们得走了。”我说。

“你今晚再来行吗?方丹的酒就快酿好了。”

“我们临走前会再来的。”

“你要走?”

“是啊。我们早上就得走。”

“你要走,真太糟糕了。你今晚来啊。方丹的酒就要酿好了。我们趁你没走先送送你。”

“我们临走前会来的。”

谁知那天下午要发电报,要仔细检查汽车——一只轮胎给石子划破了,需要热补——没有汽车,我只好徒步进城,办理完必办的事才走得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累得出不了门。我们不想说外国话。我们只想趁早上床。

我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四下堆着准备打点的暑天用品,窗子都开着,山风吹进窗来凉飕飕的,我心里想,没上方丹那里去真不好意思——可是一会儿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我们一早上都忙着打行李,结束暑期生活。我们吃了午饭,准备两点钟上路。

“咱们一定得去向方丹夫妇告别。”我说。

“是啊,咱们一定得去。”

“恐怕昨晚他们等咱们去呢。”

“我想我们本该去的。”

“咱们去就好了。”

我们跟旅馆接待员告了别,跟拉里和城里其他的朋友告了别,然后就开车到方丹店里。方丹夫妇都在。他们见到我们很高兴。方丹神色苍老疲惫。

“我们还以为你们昨晚会来呢,”方丹太太说,“方丹备了三瓶酒,你们不来,他就都喝光了。”

“我们只能待一会儿,”我说,“我们只是来告别的。我们原想昨晚来的。我们打算来,可是赶了路后太累了。”

“喝点酒吧。”方丹说。

“没酒了。你都喝光了。”

方丹神色很不安。

“我去搞一点来,”他说,“我只去一会儿工夫。我昨晚把酒都喝光了。我们原来是准备给你们喝的。”

“我知道你们累了。我说:‘天哪,他们准是太累了,来不了,’”方丹太太说,“去搞点酒来吧,方丹。”

“我开车送你去。”我说。

“行啊,”方丹说,“那样好快些。”

我们一路开着车,开到一英里外拐上一条小路。

“你会喜欢那种酒的,”方丹说,“酿得很好。你今晚晚饭可以喝这酒。”

我们在一幢木板屋前停下车。方丹敲敲门。没人应。我们绕到屋后去。后门也上着锁。后门四下都是空铁皮罐。我们朝窗子里张望。里面没人。厨房又肮脏又邋遢,可是门窗全都紧闭着。

“那狗娘养的。她到哪儿去了?”方丹说。他豁出去了。

“我知道哪儿搞得到一把钥匙,”他说,“你待在这儿。”我眼看着他沿路走到邻屋去,敲了门,同出来应门的女人说话,最后总算回来了。他借到了钥匙。我们试试打开前门,又试试后门,可是都打不开。

“那狗娘养的,”方丹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从窗子里看进去,看得见放酒的地方。靠窗还闻得见屋里的酒味。这味儿虽香,但有点难闻,像印第安人屋里的味儿,忽然间方丹拿起一块松动的木板,在后门边挖起土来。

“我能进去,”他说,“狗娘养的。我能进去。”

邻屋后院有个人正捣鼓着一辆旧福特车的一只前轮。

“你最好别进去,”我说,“那人会看见你的。他在看着呢。”

方丹挺直身子。“咱们再试试这把钥匙,”他说,我们试试转动钥匙,就是打不开。朝哪一边都只转动一半。

“咱们进不去,”我说,“咱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我要挖后门。”方丹提出道。

“不。我决不让你冒险。”

“我要挖。”

“不,”我说,“那人会看见的。这一来就会被当场抓住了。”

我们出了院子走到汽车边,开回方丹家,顺道停下车还了钥匙。方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英语咒骂。他语无伦次,弄得没话好说了。我们进了屋。

“那狗娘养的!”他说,“我们拿不到酒。我亲自酿的酒。”

方丹太太的满脸喜色顿时一扫而光。方丹双手抱头在角落里坐下。

“我们一定得走了,”我说,“喝不喝酒无所谓。等我们走了。你为我们喝就是了。”

“那疯婆子上哪儿去了?”方丹太太问。

“我不知道,”方丹说,“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这下子你们一口酒也喝不到就走了。”

“那没关系。”我说。

“那不行。”方丹太太说。她摇摇头。

“我们得走了,”我说,“再见了,祝你们好运。我们过得很愉快,谢谢你们了。”

方丹摇摇头。他丢了面子。方丹太太满脸愁容。

“别为酒的事难受了。”我说。

“他要你喝他酿的酒,”方丹太太说,“你明年能再回来吗?”

“不。不定要到后年。”

“你瞧瞧?”方丹对她说。

“再见,”我说,“别把酒的事放在心上。等我们走了,你们为我们喝些就是了。”方丹摇摇头。他没笑。他倒霉的时候自己有数。

“那狗娘养的。”方丹自言自语道。

“昨晚他原来有三瓶酒。”方丹太太说,想安慰他。他摇摇头。

“再见。”他说。

方丹太太双眼泪水汪汪。

“再见。”她说。她替方丹难受。

“再见。”我们说。我们都感到很难受。他们站在门口,我们上了车,我发动马达。我们挥挥手。他们一起忧伤地站在门廊上。方丹神色很苍老,方丹太太愁容满面。她跟我们挥挥手,方丹进了屋。我们拐到大路上了。

“他们很难受。方丹难受死了。”

“咱们昨晚应当去的。”

“是啊,咱们应当去的。”

我们开过城区,开到城外平坦的大路上,两边庄稼地里一片残茬,右边远处是群山。看上去像西班牙,可这里是怀俄明。

“我希望他们都交好运。”

“他们不会交好运,”我说,“史密特也不会当上总统。”

混凝土路面到此为止。现在路面是铺石子的,我们离开平地,开上两座山麓之间;山路蜿蜒而上。山土都是红的,长着灰蒙蒙的一丛丛鼠尾草,随着路面升高,我们看得见小山对面和山谷平原对面的山峦。群山越来越远了,看上去格外像西班牙了。山路又蜿蜒向上了,前面路上有几只松鸡在尘土里打滚。我们向松鸡开去,它们就飞走了,急速拍打翅膀,然后轻快地成长长的斜线飞行,落在下面山坡上。

“这些松鸡真大,真可爱,比欧洲的松鸡大多了。”

“方丹说这是个打猎的好地方。”

“狩猎季节过去了呢?”

“那时他们都死掉了。”

“那小伙子不会死。”

“没什么证明他不会死。”

“咱们昨晚应当去的。”

“是啊,”我说,“咱们应当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