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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旧看他一眼:“你不怀疑是我对韩无双动了手?”

他看向人时,泛着冷意,即便披着别人的皮囊,竹景却好似已经看见了那双透着红痕的桃花眸。如那日的幻觉中,如泣如诉,含着无穷的委屈与怨恨。

心口猛地收紧,竹景不由得将带着冷意的指尖握得更紧了些:“师兄,你不也没问,我为何一眼能认得出来你?”

“我信你,如果真是你动的手,也一定是因为韩无双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何况师兄说了没杀,便就是没杀。”

海棠花下,青年容貌更显清越,偏声音又带了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所以师兄能不能也信信我。”

他并不分对错,只论师兄。

一向是如此。

第046章锁灵藤(6)

在醉花镇休憩了一夜,主要是给选拔出来的三十个孩子养精蓄锐,毕竟修士辟谷,时光对他们来说沧海一粟,日常睡眠已经不是必需品。

陆研也没有睡觉。

程佩离一跃突破为筑基期,给了他很大的危机感。明明这家伙修炼比自己晚,但在某种程度上,天分与自己可以算得上旗鼓相当。

哪怕是同为同门,陆研也是相当自私。

不知道是不是并非全然人类的缘故,自出生起,他骨子里就埋了恶龙的陋习,有着超乎寻常的病态的独占欲。他不愿意让师父的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一丝一毫,就像个抢占家长视线的、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魔尊又开始重新活跃起来,但他的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干扰陆研的心神。

魔尊:“呵,知道为何程佩离那丫头比你修炼还要快么。”

陆研充耳不闻。

魔尊:“因为你适合修魔。”

陆研:“真奇怪,哪来的狗叫。”

魔尊:“……”

这混账小子真是愈发牙尖嘴利了!

魔尊被气了个半死。他寻常可没有这么憋屈,遇见不顺眼的随手打杀了便是。但偏偏最看不顺眼的,某种程度上和他是同一个人。

真是岂有此理,倒反天罡!

陆研气走魔尊后,又开始修习了半晌。夜晚,开始生长的骨肉又开始散发出黏连的疼痛,他心中逐渐聒噪出早夏的一团火。

少年额头冒出些许薄汗,心中燥郁难平,已经不适合继续修炼心法,于是这次转而他开口找魔尊聊天:“你名字叫诀,谁给你起的?”

魔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寻你说话你就夹枪带棒,如今我还要回答问题,难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陆研:“。”

陆研:“其实你不是人。”

魔尊:“……别以为你骂我我听不出来。”

他心生恶劣,将陆研的神识拉入他所在的识海中。

虽然多日未见,一直将残魂温养于陆研识海的魔尊还是那个鬼样子,坐在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尸骸上,黑长墨发竖起,眉目不羁俊朗,如果不开口说话,倒是人模狗样极了。

“你长得和我越来越像了。”魔尊刚见到这几日开始长个的少年,就点评道。

陆研:“。”

可以申请回炉重造,换一张脸吗?

陆研:“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了吗?”

少年说着,眸色添满了不解。

凡人常识中,名字是需要由长辈赐予,再不济就是心中极其重要的人给的。依照陆研对这条乌漆嘛黑的龙平日言行举止的观察,估计是不存在这号人物。

毕竟,太过嘴欠。

可在这个问题抛出后,尸骸上的男人面容似乎添了几分笑意,是一种促狭却又隐隐带着炫耀的笑,令陆研升腾起一丝不安。

“自然是,”魔尊说话时,总是露出尖利的犬牙,眸色红光滚滚,额前红痕明晰,“你的好师父给我取的了。”

少年愣了下,随即很快地抿了下唇。他眸间似乎滚了一丝不明的嫉妒,但还是道:“我知道了。”

魔尊:“啧啧啧,不用死要面子。一个名字,也不知道你在嫉妒什么。”

陆研:“……”

陆研有病地看了他一眼。

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条龙还不是这样的。

憋了几个月憋疯了?怎么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股欠打的气息?

陆研平定了心神:“我为什么要和死人计较。只要我活得够长,什么都会有的。”

如此气定神闲,把魔尊的尾巴都差点气出来。

魔修不死心地问道:“你真不想知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要知道也不会是听你说。”陆研道,“只是突然好奇而已,现在问完了,困了。”

魔尊:“……”

但现在轮到他难受了。

话说到一半被人卡脖子,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缺德招。

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魔尊把陆研丢出了识海。

翌日,无涯派弟子带着三十名合格候选少年来到穹峰入口。

因为顾念着试炼的事情,不少人昨晚紧张得一夜都没睡好,毕竟这可是关乎人生的大事!

于是不少人眼前下挂着青黑,脚步与气息都无比虚浮。

无涯派弟子:“……不是让你们好好休息嘛。”

一个少年抱怨道:“这么紧张,怎么睡得着?!”

“可是,”无涯派弟子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今天要爬四千四百道台阶入无涯派。”

“……”

众人突然传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才有人幽幽道:“我半道累死了,会有人收尸吗?”

穹峰不比普通山峰,地势极其险要,四千四百道台阶不是随便攀爬就可以的事情,有的陡峭坡处甚至两个台阶高度比人还高。平日身强体壮的时候爬一次都要丢半条命,更别提大部分人因为忧心紧张而几乎没怎么睡。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想什么呢。”那无涯派弟子笑道,“在你们出现异样前,会有师兄师姐带你们下山。”

有人期望地问道:“那下山之后……”

无涯派弟子冷酷道:“说明试炼不合格,拒收。”

三十人:“……”

本来因为在上千人中测验出灵根而雀跃的心仿佛被一桶冷水浇下来,原来这只是入门关啊!

在恐慌不安、紧张焦虑的氛围中,有几人隔开了大部队,与其他人之间明显有一道缝隙。和紧张的同龄人不同,这几个自成一派的少年少女倒是精神得很,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天降“喜讯”而神情恍惚。

其中最镇定的当属陆研。

老实说,他因为继承了上古传承,加上本身也有筑基期的修为,普通人觉得难的天险在他看来不过是如履平地。

如今陆研正抱着霜雪剑,神游天外地蹲在地上盯过路的蚂蚁。

安墨言和秋茯苓则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加上两人都是心性坚韧之辈,哪怕山再险峻,都会想办法登上去。

唯一有些脸色发白的是程佩离。

好歹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这辈子没吃过爬山的苦。哪怕程佩云封泰山时,她作为公主,也是坐着软轿上去的。

虽然十几年一直住在宫闱,没见过穹峰的险要,但是她会想象啊。

程佩离感觉一阵窒息,忙趁着安墨言与秋茯苓攀谈时,拿手指戳了戳在地上看蚂蚁的陆研:“喂,师兄。”

陆研:“……”

这小妮子之前可没叫过师兄,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研想都别想地就说道:“我不会背你的。”

程佩离恶心道:“谁要你背!我是说,这山我铁定爬不上去!”

陆研抬眼打量了下少女,然后默认了程佩离的话。

确实,程佩离娇养在宫中,没有经过系统的武术训练,和秋茯苓当过暗卫的不一样,哪怕是到了筑基期,也是她稀里糊涂升上去的,也不像陆研这般被岑旧日日夜夜手把手帮忙引导灵力,几乎是和等常人无异。假如第一次就贸然攀登穹峰,可能真会一不小心折在半路上。

不过陆研没有冒昧地说出自己对程佩离的评价,而是道:“你想怎么办?”

程佩离为难道:“要不我在醉花镇客栈等着你们吧。我发誓,绝对不会乱跑!”

陆研叹了口气。

“这样一来,”陆研道,“秋茯苓作为皇帝给你安排的侍卫,肯定也不会上山。”

他眸中写满了谴责,似乎在埋怨程佩离把师父交代的任务全给他一个人担。

程佩离不好意思道:“但是我这个样子上山徒增添乱啊,还不如醉花镇老老实实当后援呢。到时候你们有什么事情,我们也好里应外合。”

陆研:“……只能这样了。”

魔尊听着二人对话,猛然冷笑了一声。

程佩离得到应允之后,就跑去拉着秋茯苓说小话商量去了。

陆研这才站直身,捋平衣摆上的褶皱,慢悠悠地问道:“你笑什么?”

魔尊:“少装。她俩不上山,你要高兴坏了吧。”

陆研:“你的心思真肮脏。”

魔尊:“……”

这小子装茶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最终商量的结果是,程小公主还是试试。毕竟半途退出,实在有些太过显眼。一旦坚持不下去的话,秋茯苓就带着程佩离下山。

陆研得知商讨结果后,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有住在识海的魔尊知道这小子高兴疯了。

魔尊:“……”

表面装得老实成熟,实际上早就想找个合理借口甩掉拖油瓶了吧?

太阳终于上移于东方天际,对凡人少年们的禁制放开,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眼无穷的白玉长阶。

虽然心里再怎么恐惧,可眼下众人几乎都被晃了眼。

白玉长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远处与天边白云融为一体,这不仅是通往无涯派的试炼,更是他们前往仙途的登天梯!

寂静无声,但又心潮澎湃的,三十个少年踏入了他们的仙途。

陆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只因为魔尊在他耳边又开始胡说八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你师父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故意干扰自己的。魔尊总是在不经意间对自己露出恶意的獠牙,一开始少年还会被影响,如今早就习以为常,八风不动了。

陆研平稳地爬上下一个台阶,微喘了口气。回首望了望被他瞥在身后,只成几个零星白点的同行者,不带波澜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你讲,我听。”

正好当做这四千四百长阶的下酒菜了。

第047章锁灵藤(7)

魔尊第一次遇见岑旧,是在对方八岁那年。

他久不问人间事,作为非人族群,也理解不了绝大多数悲欢离合。所以魔尊并不知道那一年在人间的朝堂中,发生了一件刻骨铭心、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大事。

人间的皇帝将一位将军及他的妻子、部下和门客,来了一场手段暴虐的鸟尽弓藏。茫茫白雪覆盖的刑场上,横生着无数曾经驰骋边疆的忠臣良将的尸体,鲜红的断头血绵延至千里,仿若在白雪上留下了忠骨之恨。

他只是听闻,有人在人间捉得了无情道骨者。但自身就是最后一条龙的魔尊,也不像修士一般对道骨存在无穷的觊觎。

因此,也只是知道而已。

魔尊日常总是百无聊赖,杀伤抢掠的一般魔修的行事在他看来太过低级趣味。明明一挥手就能将修真界打搅得鸡犬不宁,但魔尊对抢夺天下没什么兴趣。高处不胜寒,他一开始的愿望就是离开妖魔境,得道飞升,去狠狠打天道的脸。

但是逃离妖魔境的动静实在太大,人族修士不可避免地将魔尊视为妖魔。于是不可避免地,魔尊年轻气盛时和正道产生过几次摩擦。秉持着先撩着贱的原则,魔尊把声音最大的那几个门派灭了门,抢了神器。

一战成名,自然有了不少崇拜他的魔修自然而然地跟随,包括魔尊这个称呼也是他们自发称呼的。魔尊是个很随性的人,便给信徒们建立了三个魔修宗门,把神器分分别安置。但他明面上是宗门主人,实际上,魔修干什么他都不怎么管。

这日,魔尊依然无所事事地晃荡在了林间。他在找一味药草。

逃离妖魔境是有条件的,他每年都要受到九十九道天雷,每一次都在生死关上徘徊。魔尊知道天道想让他知难而退,回到妖魔境,但他不愿意。妖魔境没有阳光,没有植物和动物,漫无边际的只有奇形怪状的妖魔与冤魂。

比起人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今年的天雷劫马上到来,为了避免真的一不小心死在天罚下,魔尊每年都会提前准备丹药与法器来护身。他正在寻找的草药正是一味护心脉的丹药所需要的。

这种草药名为忘忧草,只有在东北地区的密林之上才有,并且极为难得,方圆百里可能都找不到一棵。

魔尊一路走着,到现在依然一无所获。天色愈发灰暗,已经连续找了半个月的男人心底涌出烦躁来。却在这时,他脚下一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就像在人无趣时突然出现的乐子,魔尊转而往血腥味传来的源头寻求,最终在一处荆棘丛中,抱出了一个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身上满是血污,眼紧紧闭着,身上全是被路边荆棘划伤的小口。呼吸灼热,因为失血过多而高热昏迷。

然而这都不是最严重的。

魔尊手摸到少年后背,在那里发现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剑痕,看得出下手极重,深可见骨。

魔尊有些吃惊。

他不是良善之人,却还是拿着丹药救了这个昏迷的孩子。只因为魔尊想知道一个答案。

死掉的人类、重伤的人类、活着的人类,魔尊都见过。可像少年这种明明应该早就死去,却硬是撑着一口气活着的顽强存在,倒是头一次见。

他身上衣服全是泥土和草籽,看样子是一路爬到了这里。腿骨、腰身筋脉俱断,背上还露着骨头,几乎没有办法想象他是怎么活到如今的。即便是高烧昏迷,少年颈侧在魔尊的手下依然顽强地传着跳动。

魔尊很好奇,为什么要在这种痛苦之下,还要如此不甘地活着。

于是他用了七天七夜,给少年缝伤、渡灵力,用手头的草药帮他挨过了几乎快要命的高热。

可是耽搁了太长时间,天雷劫如约而至的时候,少年还没有醒转。魔尊失望之余的同时,便把他扔在了冰冷潮湿的山洞里,回到了他提前修建的洞府渡劫。

凡人脆弱但坚韧,他任由少年自生自灭,也是想看看是否真的会撑到最后。假如死了,魔尊有些冷酷地想,便也不过如此。

十年很快过去,魔尊早就将他随心救了一次人类的壮举抛之脑后。却在一次渡劫之后,他不慎伤了筋脉,躺在破庙等待自身灵气蕴养伤处。疼,但是可以已经习惯了。倘若此时有人来此歇脚,必要被七窍流血的“死尸”吓得落荒而逃。

魔尊虽然强大,却有这般明显的软肋。毕竟是天罚,每次渡劫之后,他都会重伤昏迷一段时间。

昏沉时,却觉唇边几缕清露流入肺腑。

魔尊心想,真是胆大包天的人类,居然敢打搅他养伤。魔尊不怀疑有修士可能认出他的身份,他平日都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此时没有。

虽然这么想,实际上他目前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撑起眼皮。

便瞧见一抹绿衫晃动,青丝垂腰,白玉指尖握着荷叶从他唇边撤离。

龙认人不靠皮囊。

只这么昏昏沉沉瞧了一眼,他就知道,当年的那个小孩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魔尊终于可以动弹说话了。

他被放在茅草上,冷眼瞧着拿小孩与师弟师妹说话。

“他暂时离不开人。”有着桃花眸的少年道,“二师妹,你先带着小竹子离开做任务吧。到时候回门派了,我会自行和师尊交代的。”

同伴离开了。

少年这才回转身来。

这一年,他十八岁,已经结了丹,是第一剑尊柳退云的首徒,也是风光无限、前程似锦的无涯派首席大弟子。

“我叫岑旧,字远之。”少年轻笑着问道,“兄台呢?”

魔尊一时沉默:“无名无姓之人。”

他从前觉得名字不过人类的代称,作为最后一条龙,他独一无二,并不需要这种代称,后来拥趸们也没人敢打听他的真实名字。众人都以为魔尊的名字与面容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实际上是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岑旧:“……”

还没活成人精的少年此时尚不圆滑,稚气未脱的眸中遮掩不了自己的情绪,很鲜见地从眸角中露出一抹震惊来。

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深受话本荼毒的岑旧不由得脑补了一场大戏。

“兄台,”他不禁好奇道,“你是被仇人追杀至此的吗?”

魔尊:“……差不多。”

天道也算仇人范畴吧?

岑旧望着男人并不普通的侧脸,心里不由得给他编织了一个故事。

身份不凡的富贵王爵一夕之间惨遭迫害,不得已丢掉原本的姓名、身份和一切。

“我不会问你的过去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魔尊:“?”

虽然不理解,但是这的确对他来说是个好事。

少年身上穿着无涯派的校服,天知道暴露身份之后他会不会趁自己虚弱至极,一剑捅了他的喉咙。

但是有个名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魔尊:“你可以送我个名字。”

岑旧:“?”

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岑旧:“啊?我吗?”

魔尊点头。

岑旧:“……”

虽然想拒绝,可是男人似乎很可怜。

“这样吧。”岑旧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木鸟,“这法器是我从鬼市买的,专门传信给人。等我拿这个传信给你?”

取名毕竟不是小事,他得好好查阅典籍,不能辜负男人对他的信任!

又过了几天,岑旧看男人伤差不多痊愈了,便提出告别。

魔尊问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他觉得这个小孩怪好玩的。

柳退云魔尊知道,性格太过古板,倘若真让他把岑远之教下去,几百年之后只能又是一个古板。

魔尊决心偷偷给岑远之开点小灶,防止那种惨事发生。

岑旧:“……”

虽然不懂为什么男人执意要和自己再见联系,不过岑旧一向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一只木鸟。

这法器他买了全套,花了不少价钱,掏出来送人的时候还有些肉疼。

“这个送你。”岑旧道,“想和我见面,就用这个送信。”

他没有多说,男人痊愈后身上很明显有灵力涌动,应该知道这种普通法器怎么使用。不过因为之前已经许诺过,所以岑旧不会对他刻意遮掩的过去产生窥探欲望。

于是魔尊与少年再一次分别。

几个月后,他收到了木鸟传来的第一封信。是一张不足手掌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字写了个“诀”。

这便是魔尊姓名的由来。

“讲完了?”陆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魔尊不满道:“你就这个态度?”

黑衣少年擦了下脸上的汗:“就是觉得,师父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都不用猜测就知道,过往还是少年的岑旧该多么意气风发。魔尊的寥寥数语足以让人心生神往。如今的岑旧虽然依旧嬉笑怒骂,但不知是不是经历了最深刻的背叛,于是真情实感皆藏于轻浮言笑之下,再不轻易泄露分毫。

所有人仰望白玉阶,想的都是他们未来的仙途。

陆研想的却是,他一步步拾级,逐渐地深入到了那白衣修士的过往。

“陆兄!”安墨言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你也太快了!”

陆研神思被召回:“有事?”

少年态度冷淡,那双黑眸在澄阳下外晕显出了一轮红,安墨言莫名发怵。

“那啥,”她道,“想和你聊聊秋凰儿和秋余观。”

陆研蹙眉。

安墨言笑道:“别装了,你们三个人是一伙的吧?我看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过我可不管。她们两个是下山了吧?我在后面看见了。”

既然被戳穿了,陆研索性也就不装了,毕竟安墨言一路上看起来确实是个爽利性子,如果是装的,届时上了山他反正要禀报师父。拿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而已,不是难事。

“对。”陆研简短地回答道。

安墨言面色凝重起来:“正好,关于她们两个,我有些发现想告诉你。”

第048章锁灵藤(8)

安墨言说,她有一些发现要告诉自己一个人。

陆研听见这话,下意识蹙眉想要拒绝。

虽然再怎么不喜,好歹也是师父的两个徒弟,为人怎么可能出问题?

不过很快理智回笼,陆研望向白玉台阶下,其他的试炼者都离他们很远,定了定神:“你说吧。”

安墨言便把程佩离测出灵根后,她察觉到秋茯苓异样神情一事告诉给了陆研。

“我观她有反骨,不论你们要做什么,还请多留心。”

因为程佩离和秋茯苓的突然离去,安墨言这才有机会告诉陆研这些。说完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在少年略显阴沉的神情下连忙自证清白:“我没有挑拨离间,假若我说假话,立刻天打雷劈!”

“我知道了,”陆研道,“多谢。”

他表面镇静,心里却起伏不定。

安墨言说的话陆研本不想相信,毕竟朝夕相处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程佩离一颗心尽数挂在了秋茯苓身上。秋茯苓虽然看不出来什么,可她对程佩离一向忠诚周全,可居然……

修士是不能随便发誓的,因为存在天道因果,一不小心便会业障满身。即便如此,安墨言还是立了毒誓,说明她自信绝对不是假话。

程佩离虽然聒噪,但是单纯无比,假若让她知道秋茯苓可能心存疑心,怕是会对这个小公主存在不小的打击。不过秋茯苓作为隐患,陆研必须告诉师父。

少年虽然知道人心复杂,可还是头一次感觉到了这股错综难言的滋味。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假若她没有异心,才不正常。”

陆研愣了一下,头一次感觉到了无感的困惑。

“为什么?”他问道。

魔尊缓慢而有条理地道:“你还记得,秋茯苓一开始是怎么入宫给程佩离做侍卫的吗?”

记得。

这件事在程佩离和秋茯苓拜师之前,岑旧就仔仔细细把两个人的过往和他讲过。

像是捕捉到了微妙所在,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缩。

魔尊感觉到了他的情感波动,笑道:“我很好奇,作为人类,真的会毫无芥蒂地和杀父仇人的女儿一起和蔼生活吗?”

更何况秋茯苓失去的不只是这些。

她被皇帝屠尽了九族,就算被程佩离救出当了身边的暗卫,难道真的会全然感激这个天真的小公主吗?

官家小姐落魄成奴,而对照的是一个坐落于白骨之上、用她全家人鲜血浇灌出来的公主。或许也有一些年少知己的感情,但每逢午夜梦回,家人死亡惨状成为梦魇,焉能不恨?

“那,”陆研声音发紧道,“把她们两个人单独留在客栈没关系吗?”

“没事。”魔尊道,“秋茯苓虽然恨,但至少有着做人的底线,何况好友多年,此时的恨意也许压不过两个人的交情。”

“但是,你们最好注意一些。毕竟人心是最容易失控的东西。”

因此而死的魔尊深有体会。

何况,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深知人类本性千万,多数薄幸苦难可以归纳出一句话——

“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等到试炼者全部上来,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山门前之后,负责招生的无涯派弟子才御剑而来。剑在门口台阶上平稳落下,随后自动飞到了那弟子的背后。

“嗯,不错,还剩十三个人。”弟子道,“比我想得还要多。”

试炼者们:“……”

这语气好欠啊。

这弟子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安墨言与陆研,道:“你们两个应当是最快的吧,注意保留体力,我们试炼还没结束呢。”

陆研平淡无比,连个回复都欠奉。

倒是安墨言目光在弟子背后的剑上流连半晌:“师兄,我们时候才能御剑啊?”

“哟,门派试炼还没过呢,就喊起师兄了?”弟子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随后道,“我们剑修筑基之后就可以去剑池中挑本命剑,之后就开放御剑飞行的选课了。”

陆研下巴弧度稍微往上抬了抬。他已经到了筑基,只是师父还没来得及教他御剑。因为霜雪剑大名鼎鼎的缘故,自从招生开始,陆研就将它变了形貌,以免徒生事端。

如今抱在怀中,陆研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嗡鸣,像是在抒发心中的小小躁动。于是少年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剑背上摩挲了几下。

“歇够了没?”弟子道,“歇够的话,少爷小姐们请进山。”

于是引发了一堆人的鬼哭狼嚎。

“师兄,没歇够——”

因为安墨言开了叫师兄的惯例,于是便也有胆子大的跟着这么称呼起来。

弟子微微一笑:“那你就在这里继续休息好了。”

说话的少年本想开个玩笑,如今却有些惊喜:“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弟子轻飘飘地说道,“我们会当你弃权。”

“……”

十三个人一下子一骨碌爬起来站整齐了。

好歹爬了四千多道台阶上来的,此时若要因为这等小事失败,回到家半夜睡起来都要打自己两个耳光。

“继续吧。”

无涯派弟子目送着十三个少年少女走入山门,心里一阵唏嘘。这般年轻朝气,像极了刚入门的他。

都以为修炼之后便成了半个仙人,实际上才是开始。想起自己卡了快一百年的金丹期,无涯派弟子顿时心绪复杂。

修真界最低的门槛就是资质,可也不缺天才。修炼中最绝望的便是,泾渭分明的天赋,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你的上限。

不可自抑地,目光落到了在队伍最后的陆研身上,修士不禁叹了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拼死拼活也不过是个金丹,有的人还没入门就可以想见他未来之辉煌。

毕竟是个连测验灵石都能捏碎的奇人。

可惜他记得有个玄火灵根的小姑娘也很不错,只是终归在折在了白玉长阶上。倘若心性不佳,再怎么有天分也没用。

眼见小孩们走远,弟子忙收回思绪,几步跟了上去。

“师兄,下一场试炼是什么?”

“问心幻境。”无涯派弟子道,“经历了就知道了。”

“……”

感觉不是很妙。

“不用特别担心,越紧张越容易出错。”看着几个面色发白的试炼者,他安慰道,“不若先看看我们无涯派的景色?”

“譬如,这位小兄弟。”

他指向了一直在队伍吊车尾,看起来神游天外的陆研。

陆研:“……”

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少年的眉眼间浮现出几丝烦躁。他不喜欢人多,更不喜欢万众瞩目。

“师弟,”关键那无涯派弟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乐子,明明陆研不情不愿的气势都快溢出头顶,他还不折不挠地凑过去,“瞧你望了一路,有没有什么感想。”

陆研:“……挺好看的。”

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奖,还特别像为了敷衍无涯派弟子临时找的用词,引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气氛被这般调动之后,众人也不再怀着沉郁焦虑的心情等待下一轮试炼,而是确实将目光放在了无涯派的周边。他们中有些人是没见过道门的普通凡人,如此一看,便多了几分好奇。

修士居住的地方灵气充沛,肉眼可见地像环绕着一圈仙气,尤其楼阁高层隐藏在云雾中,更多了几分神秘。除了这些,无涯派还种满了竹子。这一点,和全是梧桐树的凤梧宫则大为不同。

陆研刚刚一直在观察四周,是因为他想知道师父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模样。如今倒是鲜见地多了几分兴致,望着无涯派,陆研仿佛看到了师父在各处忙碌的身影。

他继续走着,忽听得前面队伍一阵骚乱。

“咦,那位师兄呢?”

“你们有没有感觉……雾气变重了?”

“呜哇,我阿姊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昭显着现在的异常。

安墨言则后退一步,拍了拍陆研的肩头:“问心幻境开始了,陆兄你可得挺住啊。”

“毕竟,我还挺期待你们在无涯派能掀起什么乐子呢。”

少女眉目中的狡黠之意一闪而过,陆研蹙眉,本想细问她是什么意思,可下一秒,迷雾就遮盖了眼前,等到再视物时,已经身处茫茫白雾中了。

黑衣少年扣紧剑柄,目光幻视四周,然而所见皆是白色雾气,入眼尽是茫茫一片。

陆研:“……”

让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乍然开启幻境试炼,某种方面上挺缺德的。

腹诽归腹诽,陆研还是按捺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在迷雾中向前走去。

前两次幻境中,他看见的内心深处的恐惧都和魔尊有关。可那时是因为他本身对自己不知是何人而心生迷茫与恐惧。如今魔尊就在他的身躯中,陆研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了。

陆研试探地唤道:“魔尊?”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有事?”

陆研有点失望。

这家伙居然真的还在。

他继续按捺性子往前走去,云雾却在这一刻逐渐散去,眼前豁然出现一座白玉宫殿。陆研止步,疑惑道:“又是你的过往记忆?”

魔尊却道:“这次不是。”

魔尊说完,不由蹙了蹙眉,觉得这地方没来由的熟悉,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听见魔尊否认,陆研心里也有些纳闷。

他的恐惧在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

黑衣少年静默了会儿,最终决定推门进入宫殿查探一下。玉雕翡冷的门一推就开,进入殿内后,陆研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

而在这时,手中的霜雪剑颤动起来。

伴随着的是魔尊猛然响起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这是柳退云的洞府。”

陆研目光透过层层素白纱幔望到了冷玉做的床上。床边跪坐着一道孤寂修长的素衣身影,发丝乌黑蜿蜒至地,在少年看来时,似乎无意回首。

两人视线交接处,让陆研看清了他的面容。冷眸薄唇,是已经飞升的第一剑尊柳退云。只不过他狭长的眼尾处似乎晕着红,仿若用力揉过一般,又好像是曾大肆哭过。可那样一个无情道剑尊,也能这般用情至深吗?

他推开的门似乎挤进了一阵凉风,吹得殿内纱幔纷飞,柳退云便起身朝陆研处走去,应当是要关门。

他径直穿过陆研,似乎看不见他。

少年却僵直了身体。

他忽得看见,床上还躺着一抹白衣身影。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没有。胸口处涌现出大片鲜血,将衣服晕出暗红一片。好似在冷玉似的床上,化作了同样的雕塑。

是岑旧。

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师父。

陆研忽又想到,这幻境是柳退云所化。是不是在这个第一剑尊建造幻境的时候,不小心掺进了他心底的恐惧呢?

第049章锁灵藤(9)

陆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床上的白衣青年。他面无血色,有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这应当是师父,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师父。

柳退云并不是去关门,而是离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鬼使神差地,少年走到床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脖侧。

入手是实感,让陆研稍稍有些震惊,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莫不是众人忽视了他的存在,但他却可以触碰这个幻境中的任何东西?

这么想着,陆研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坐到了白玉床边,轻声唤道:“师父。”

紧接着,他忽而伸出手摸到了岑旧的脉搏,细细探完之后,面色微变,这才终于露出了些震惊。

他摸不到师父身上存在的灵气。

琢磨之下,陆研试着给师父灌入灵气。灵气进入青年的身体,却无法兜转形成自身经脉所用。这样的话,无论注入再多灵力都会泄掉。

陆研凝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棘手状况。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渡的灵气起了片刻效果,青年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然很轻微地挣动了一下,随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那双桃花眸。但那双眸子似乎失了平日的神采,只余一片死气。

他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陆研抿了抿唇,悄悄用灵气托着他的腰际,帮助他用力。

此时柳退云突然匆匆进来,这位剑尊在徒弟的身上留了神识,只要有什么异动都会及时赶来。

陆研往旁边一避。

“怎么醒了?”柳退云道,“还是痛吗?”

青年似乎很轻微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有些轻微的涣散,平日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似乎承蒙了一片灰白,看起来雾蒙蒙的。

“只是突然做了个噩梦。”岑旧道,他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即便是如今模样,依然语气上扬,好似每个尾音后都带了一抹笑意。

柳退云:“……”

剑尊似乎闭了闭眸,他眼角的红意似乎更盛了,却最终只道:“我会想办法的。”

“师尊。”岑旧却忽然轻唤道。

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更为苍白了些,只有陆研知道,要不是他偷偷用灵力托着,青年早就一头栽了下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幻境,是那个飞升剑尊心底最恐怖的东西。可如此真实,分明在现实中没有发生过,却让旁观的陆研也觉得心底蓦然涌出无尽的酸楚。

“不值得的,师尊。”岑旧想要伸出手去擦剑尊的泪痕,却颤颤巍巍抬不起来,他眸中的灰白色调似乎更重了些,“你没有听到无涯派怎么说的我吗?”

“我是恶人。”

柳退云却道:“你也是我的徒弟。不管你有什么过错,总归是我的罪孽。”

岑旧道:“师尊,我杀了人。那几个废了我灵根的弟子,全被我杀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变成了一汪死水,无比镇定。

岑旧在故意激怒柳退云,激怒这个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柳退云。他不是很想活着,也不是很想让这个一生爱洁的剑尊为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沾了一身腥。

“我找到一个可以补足你灵根的方法。”柳退云道,“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岑旧道:“哪怕是为了道心,师尊你也不该这样。”

柳退云却闭耳不闻。

从来无情无欲的剑尊在这一件事上却执拗得可怕,即便是要向天下昧私。

“我带你去。”柳退云只简短地说道。

陆研静默地看着两人,忽而生出时间交织的混乱感。没有无根之源的恐惧,柳退云所构成的幻境这般逼真,难道他真的见过这些?

思绪混乱纷杂间,眼前忽然再度被迷雾聚拢,陆研站在茫茫白雾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现在的心神已经微微发乱,但唯有一个念头清晰。

不能放弃,他要走出去。即便这些幻境真的可以动摇他的心神,但对陆研来说,这些终归虚无缥缈,只要他上山见过师父,一切疑问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

陆研沉着面色,继续向白雾深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像之前一样,白雾逐渐凝成实体。这次出现的是一大片素白的楼阁,四周白云缭缭,似乎是在天上?

陆研走了几步,便瞧见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弟子或扫地,或走路,而他们脸上无疑全戴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面具。

洁白的面具,鲜红的笑脸。

这里……是沐安的老巢,白玉京?

陆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好在这群面具人无视了他的存在,不然所有面具齐齐向同一个方向看过来的话,着实让人头皮发麻。

这还是柳退云的幻境吗?

柳退云和沐安有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刚一发出,忽停得沉重的脚步声响。陆研和那些面具人一起扭过头去,便见从白玉京的尽头走出一道素衣身影,微微佝偻,因为他背上还背着一个青年。

一步步地,走到了白玉京的正殿门口。

“沐安。”素衣剑尊唤道,“出来。”

正殿门口多出一个月白衣衫的男人,面容覆盖着鲛纱,正是沐安的真容。

沐安古怪道:“柳剑尊来做什么?”

柳退云将青年从背上放下,语气清冽:“救我徒弟。”

沐安走过去,伸出手搭在了岑旧的脉搏上。他那双藏在鲛纱的眸子似乎不断观察着青年,而后在柳退云的警告下,才松开了手,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闷笑。

“救不了,他能活着已经是命大。”沐安道。

柳退云却说道:“我听说你能修补灵根?”

死寂,漫长的死寂忽而弥漫在整个白玉京上,就好像乌云压了满天。

陆研注意到自己身旁那些面具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操控的傀儡一般,一起盯向了柳退云。

柳退云拿起了霜雪剑,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眨眼间,剑尖便抵在了沐安的咽喉:“救不救?”

沐安古怪地说道:“可以,但我要一样的东西。”

柳退云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的,”沐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岑旧,语气缓慢而随意,“无情道骨。”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随即破开这种顿挫的停止感的是霜雪剑裹挟着杀意的剑锋。

即便是挡着脸,沐安发出了“哎呀”一声,也足以让陆研感觉到了他的震惊,但更多的则是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而后,一道墨色流光闪现。

陆研看到了沐安的武器。

那是一条狭长的、从某种动物身上剥离的骨头,周身萦绕着不详的沉沉黑气。黑气看似无形,却在触及柳退云时,即便剑尊退避及时,也依然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素衣剑尊后退几步,站定,冷眸凛然,依然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鲜血从脸颊上几乎贯穿整张脸的伤口中不断涌出,给他无情无欲的容貌多增了几分下流的浓艳。

“治不好的。这骨头是我从妖魔境里唯一一头修罗族魔物身上取来的,它的煞气可以腐蚀万物。”带着洋洋得意的,沐安对柳退云道,像是刻意炫耀的孩子。

柳退云:”……无所谓。”

他似乎没有过多纠缠的意思,抱起地上不知何时又昏迷的岑旧匆匆向白玉京外走去。

沐安没有拦,只是安抚似的,用手不断摸着怀中的剑骨。

随着柳退云的离开,白雾又再次消散。

陆研终于理解了这位无情道之巅峰的剑尊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像是积压了多年的苦楚与辛酸,终于等到了陆研这个可以倾听的外来者,便毫不犹豫地尽数道出。

这一次不再迟疑,他再度步入迷雾,重新进入幻境。

在沐安那里失败之后,柳退云身上沉郁的气氛愈发明显,他不断为自己的首徒马不停蹄地搜罗着疗养灵根的办法。那道剑伤也如沐安所言,挂在了柳退云的脸上,像是破坏了美玉的一道痕,每每都会引起他人的打量与窥探。

但柳退云无暇顾及这些。可日复一日,除了剑尊眼尾的红意愈发明显以外,并无其他的结果。

“师尊,”将养好的岑旧气质多了几分阴郁,他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平日总是沉沦于痛苦的梦魇中,“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你该停手了。”

“与我何干。”柳退云淡淡道。

注视了许久,岑旧才叹了口气:“师尊,你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入了心魔劫么?”

柳退云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些天脑内涌现的无数嘈杂与暴虐的想法是心魔导致的。剑尊从小生性淡漠,所以染了心魔竟也全然无知。

像他这般大乘修士染了心魔,一不小心便容易丢掉性命。柳退云沉声道:“等我。”

剑尊为了化解心魔,刻不容缓地闭关了,将岑旧的衣食住行全数交给了末徒吟怀空。

这正好从了岑旧的心意。

他故意装作奄奄一息,在吟怀空自乱阵脚之时,打晕了他这个从小关系密切的九师弟,摸去了弟子令牌,忍受着浑身筋脉的苦楚,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他师尊是天上月,不该为他这个俗人所累。

于是柳退云怎么也没想到,再出关时,等到的已经是徒弟的死讯。

第050章锁灵藤(10)

柳退云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都说时间倥偬,尤其是当修士闭关时,没有旁物的提醒,自顾自地入定之后,一梦便很容易百年。每一次闭关,或许都是一场沧海桑田的会晤。

可柳退云却不由得加快了化解心魔的速度,因为失去灵根的徒弟和凡人一般,活不了太长时间。他几乎是以囫囵吞枣地化解了心魔,仪容都没来得及修整,忍着因为飞速拆解而过分疼痛的心,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洞府。

沐安的修罗剑骨应当有毒,对柳退云这个境界来说,不至于致命,但已然溃烂在了剑尊那漂亮的脸上,狰狞外翻着皮肉,散发着不详的黑色。

柳退云刚一出关,眼球就因为阳光的刺激而传来猛烈的酸疼。按理说,修士不会轻易受伤,但柳退云此时满心焦急,已顾不得他身上出现的种种破绽与异样。

可一出洞府,柳退云便瞧见一道青色身影。许久未见的二弟子竹时泽跪在他的门前,不知跪了多久,脸上被晒得又红又黑,甚至破了皮。他将自己的水墨剑放在膝盖前,脸上沉郁,一双眼直直地望着柳退云。

“什么事?”柳退云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的心脏头一次跳得这般快。从小便有无情道骨的剑尊在这百年间,将人间八苦尝了个透彻,也不由得大喜大悲起来。

二弟望着他,道:“师尊,我想求死。”

“我杀了……大师兄。”

眼前忽而一阵发黑,头重脚轻的眩晕感猛然从剑尊的头顶传到脚底,心脏似乎要破出胸膛,被强硬镇压的心魔在这一刻暴起,嬉笑着席卷了柳退云的经脉。他竭力用手指握着霜雪剑,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有些暴起。

柳退云的声音肃冷:“用你的本命剑?”

竹景:“……对。”

二弟子说起这事时,表情依然怔怔,似乎并未那一日中脱离。

柳退云:“我知道了。”

他转身想绕过竹景,往安置大弟子的别居走去。看似一步若定,实则柳退云现在整个人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有心魔无尽的嘲弄。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大弟子究竟还在不在那张冷玉床上。

他不信,岑旧死掉了。那是他从命悬一线中救下来的孩子,拥有着最坚韧不屈的道骨,世间无人能将他折断,无论风光无限,无论下贱如泥。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柳退云止住了步伐。

可若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呢?

在这时,二弟子的声音也恰好响起,似乎是为了回答他心里被心魔劝诱出来的念头:“师尊,是大师兄故意撞在了我的剑上。”

似乎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明今天是个艳阳天。

柳退云又道:“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却未停。

“师尊,”竹景只得又唤了一声,“弟子有罪。”

柳退云这才转过身来,望着二弟子:“不……”

突然截断了话音,剑尊谪仙一般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许空白与茫然。一股腥甜猛然涌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满嘴铁锈的味道。

“师尊!!!”竹景一把爬起来,想要去扶柳退云。

柳退云不断地吐着血,脸上的表情却无比茫然。望着向自己急促赶来的徒弟,他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眼泪早已决堤。剑尊那好看顺滑的青丝此时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了枯败的灰白色,而他清绝的面容上狰狞的剑伤裂开,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柳退云白皙的下巴染成一片血红。

“是……”柳退云艰难无比地说道,“是我的错。”

竹景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看见从来冷情的师尊坐在地上,居然一声又一声地抽泣起来,白色的头发与素衣融合一体,被他七窍齐流的鲜血一起染成了斑驳的红色。

“是……心魔?”竹景问道。

他先前在蓬莱幻境中历练,可在岑旧事发后,被关在了幻境数十年,如今蓬莱岛出了大变故,幻境毁坏,竹景这才逃了出来。他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被众人推上成了剿灭魔头的魁首,又亲眼看着师兄坠崖,如今再次见证师尊白头。

无数情绪洪水似地压顶,竹景有些窒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就要全然崩溃。

但还不能。

他咬破舌尖,用刺痛唤醒神智,伸出手想把师尊扶起,却被柳退云拍退。

“我自己起来。”柳退云将霜雪扎进地里,用力撑着站了起来。却在这时,脊背的骨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饶是柳退云,也面色一变,差一点再次跌倒在地,还好竹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柳退云忍不住喃喃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竹景没听明白:“什么?”

柳退云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他靠在二弟子的怀中,白丝蜿蜒了一地,笑得脸上的伤口裂得更开。剑尊何时露出过笑来,一直冷然得像昆仑山巅最晶莹的一团雪。可他现在笑得疯狂,笑得如杜鹃一般,声声抖带着悲怆的恨血。

最后,柳退云停了下,再次呕出了一捧乌黑的血。他像是冷一般,开始浑身打颤,死死揪着竹景的衣服,眸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

他冷静又缓慢地给自己下了判决:“我的道心破碎了。”

“师尊?”竹景骇然道,然而因为柳退云此时脆弱得像一碰即折的花茎,他不敢乱动,然而声音里已经透露出来了他的不可置信,“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修士修行需要灵根,灵根决定修仙的门槛,灵根的资质也决定了一个人境界的上限。但也有例外,因为存在一些先天适合修行的道骨,有天生道骨的修士往往都被视为飞升之材,譬如柳退云,譬如岑远之,也譬如死去多年的魔尊。

但最重要的是道心。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都有细微的差异,但开始筑基的那一刻,便已经选择了一条道,拥有了自身的道心。往后必须时时警醒,才不会忘记当日的本心。

因为道心一旦出了差错,轻则境界跌落,重则万劫不复,永生永世疯疯癫癫。

可柳退云却说他的道心破碎了。

自拜入无涯派的那一瞬,虽然是为了寻岑旧而来,竹景也依然觉得那高台上端坐的剑尊柳退云宛如神祇。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尽管还没飞升,但众人已经将他捧上了神坛。就连竹景,也从没有见过他师尊狼狈挫败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浸润了一手来自第一剑尊的鲜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退云似乎也是个普通的俗人,也会大喜大悲,也会无力挽回。

可是不能够……竹景看着似乎马上就要陨落的柳退云,心紧了紧,忽然道:“师尊,我只是看着大师兄坠崖了,也许……”

他望着柳退云那冰泠泠的琉璃瞳,忽而不敢再扯下这个谎言。

但柳退云眼睫却轻微地翕张了一下。

“你说得对。”他一下子又镇定下来,差点让竹景生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好似又是那个被众人视作神明的第一剑尊。

竹景见有用,不由得松了口气。

柳退云道:“他掉在哪里?”

竹景:“……绝情崖。”

柳退云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

往日他总爱板着张脸,为此岑旧曾调侃过柳退云许多次,却在徒弟死后,一日大哭又大笑,仿若朝夕看过了人类诸生。

“带我去。”柳退云简短地命令道。

竹景:“是。”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按捺着心绪,应下了柳退云的请求。

哪怕撒谎的人和被骗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其实在他心底又何尝不怀疑呢。

岑远之一生顽固无比地活着,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也许是开了一场玩笑,来愚弄他们呢?

竹景抱起柳退云,御剑去了绝情崖。

绝情崖在最东边,离蓬莱岛很近。这也是为什么,竹景出岛不过数月,就轻易地碰上了故意寻死的岑旧。

蓬莱岛如今沉进了茫茫海面中,那一群蓬莱岛上的天之骄子和令人艳羡的天道秘境也一起葬于深海。而绝情崖陡峭得向前伸展数里,崖下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便越显得伸展的平面像极了一个翘首以盼、等待归人的不甘痴徒。

柳退云被竹景搀扶着,一步步走到绝情崖边上,忽而看见崖边点点血迹,纹在被风侵蚀后的崖石上,像是断掉的蝴蝶残躯。

“去崖下。”柳退云道。

竹景沉默半晌,没有告诉师尊在那一日他已遍数寻过,寻常凡人掉下去只会粉身碎骨,连尸骸都遍寻不得。

柳退云见徒弟半晌不动弹,有些烦躁地问道:“在犹豫什么?”

竹景发出艰涩的话音:“我……”

而在这时,忽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惹得正在对峙的师徒扭过头,看向来人。

“你是?”柳退云问道。

而一旁窥视幻境的陆研猛地瞪大了双眼。

来人一袭黑衣,高挑马尾,身量修长,有些像他曾见过的魔尊真容,却在五官上显出几丝细微差别。肤色更白皙,双目更狭长,五官也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磨炼的秀气,更像是现在的少年等身的放大版本。

这是……他自己?

陆研忽而猛然涌出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