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是滥G少年啊……”
半夜的公园里,响起了起劲的拍手和叫好嘘声。尾崎京一又强调似的傲然说道:
“而且,他们是前朝,我们是新朝。历史总是新朝推翻前朝,这个你们念历史应该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新国王”语气中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那,为什么连小孩子都跑到你们这里了呢?”
这个问题连我都不会回答。京一的脸色倏地变得不带一丝情感,然后用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姿态回答道:
“年轻人没有可以尊敬的对象。身旁又没有可以称作模范的大人,而且大人还剥夺他们的梦想。而在我们这里,却为他们准备了偶像和友情。在这里,有被他人需要的充实感、有被朋友欢迎的喜悦,也有他们所缺少的规律和训练。我们集众人之力一同去寻找现在社会上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大家愿意走到一起来。”
加奈在石板上坐下,看着摄影机的观景窗继续提问。音量变大。
“所以,就让小朋友去出任战斗人员?”
“你还不如直接说我们让他们去当杀手算了。可是,你必须弄清楚,最先出手的可是G少年。拥有自卫的权利是宪法容许的。我们又不像美国青少年那样有轻机关枪和手榴弹。我们是出于无奈才动手的。在池袋这个地方,和平主义者甘地是无法生存的。”
一直站在摄影机旁边的我插口道:
“照这么说,内战是无法停止的啰?”
“街头的战争从来就没停止过,只不过现在更多的人关注起这场战争,并且给这场内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罢了。”
拍手和欢呼声再次响起。显然,在这些没有特别目标的少年来说,尾崎京一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潇洒有力,简直就像神明的指示一般令他们痴狂。
太阳通内战吗?京一不是那种随便用言语刺激就会暴露弱点的家伙。若用像报纸社论那种语气来对他进行说教,恐怕连他的镜子表面都摸不到。
“那么,我可以问你几个私人问题吗?”
他点了点头。
“你的家人?”
还是那种像是做梦一样的笑容。
“死了。”
“全部?”
“对。当我们还在美国的时候,我父母就因为遭遇交通事故死了。半年后,我的弟弟自杀了。孤独的我最后回了日本,可惜与我一起住的奶奶也因肺炎死了。医生说对老人而言这是很好的病,奶奶走的时候没受什么苦。”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住?”
“嗯,多亏我父母都买了保险,他们死后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可是,我四周所有人都一个一个地死去了,那这些钱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现在,我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死去。我爱的人死了,而爱我的人也死了,现在我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死亡的到来。就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遇到了现在这里的朋友。他们愿意为了我而死,我也愿意为了他们而死,面对他们,我才知道原来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人总是要死的。而且,如果死了,就不用再担心谁死去了。”
京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现场鸦雀无声,只有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京一说话时一直保持着浅笑,似乎他说的故事与他无关。四周天使们的视线炽热得像是连铁都能蒸发。真是一个超有魅力的首领。
“好像有点伤感了,来跳舞吧。”
脸上虽有羞涩的笑容,眼中却是奔放的表情。四周的拍手和欢呼声格外热烈。
“我曾在芝加哥的芭蕾学校学习过。父母就是在来看我毕业公演的途中发生事故的。”
说完,京一开始准备式地伸展肩膀和脖子。肌肉在薄薄皮肤下蜿蜒。一个天使小心翼翼地用手推车载来一个像是办公桌那么大的手提音响,放稳后便恭恭敬敬地按下开关。音乐开始,开头的口琴声就像是腿被打折、躲在暗处发抖哭泣的狗吠。
曲子是印艾克斯合唱团的Suicide Blond。我对舞蹈一窍不通,可是立刻就可以看出京一的舞蹈和一般的Hip-Pop不同,更像是古典芭蕾和街舞两种基因的综合版。
京一的独创。
京一在喷泉前的平台上,充分运用宽二十米的舞台跳着舞。背景是青翠的树木和高低不一的水石。我抬头,太阳城的雪白、丰田的银蓝、Urban Net大楼的粉红灰组成了一面高耸峭壁,如华丽的背景幕布一般将天使公园包围其中。
周围的少年屏息敛声,眼神炽热地追着京一的舞步,甚至连公园入口的哨兵也围了过来。音乐先是“大门”合唱团的Light My Fire,然后又变成电吉他大师吉米·亨德里克斯的Little Wink。
舞至酣处,尾崎京一竟直接脱下背心,上半身赤裸地跳出令人意外的舞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身体,薄薄的肌肉附在肋骨上,而脂肪就好像玻璃纸一样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在舞动。跳完三曲,京一停下来对着镜头说道:
“你们知道吗?我只为死去的人跳舞。今晚的感觉真好。帮我放那首曲子吧。”
周围的天使们发出长长的叹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从京一的话中可以感觉到,这应该是不轻易示人的舞蹈。春夜湿润的空气在情绪高涨的少年之间渗透,好像谁和谁轻轻一碰,就会迸出火花一样。
音乐响起,舞步跃动。
随着像是在小巷蹑足行进般的拨奏,那首曲子开始了。觉得在哪听过,却又无法说清楚。第一小提琴交给第二小提琴,不断重覆着主题,像是波纹一样在夜晚的公园扩大。
京一不再拘泥于那个小小的舞台,飞身跃上喷泉,在被水浸湿的花岗岩舞台上小跑步画圆。一个小节旋律画一个圆,画完之后又飞身到池的另一面再画另一个椭圆。两个圆中间,隔着一个长二十米、宽五米的水池。在不到三分钟的乐章里,京一在他专属的舞台上创造了一幅难以想像的布景。
瞬间的休止符之后,开始激烈的合奏。随着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加入,京一越来越投入,他一边用脚踢水,一边激烈地舞动。跳一阵子就跃到另一个圆里面,他的舞蹈看起来没有动作,但你又随时觉得他的肌肉非常富于张力。这是一种动与静、静与动的循环。京一随着音乐在两个圆之间激烈来去,像是在两个电极之间来去的一粒电子。
最后,在两个圆的正中央,京一高高地、高高地跃起,用指尖描绘暴风的云朵底端,然后落下。没有溅起一滴水,脚尖柔软地着地。他直接在喷泉内倒下,就像是被黑暗的花岗石舞台吸进去了一般。
寂静。万物皆归于沉静。
然后,狂暴的风声再度回到凌晨的公园。
等现场所有人把身体里所有的空气全部吐出来,又再吸一口气之后,欢呼声终于大规模地爆发开来。我望向操控摄影机的加奈侧脸,她那抵住观景窗的眼睛边缘竟也因兴奋而涨红了。
良久,京一站了起来,任由牛仔裤滴着水,在喷泉边缘坐下。气息紊乱,湿润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我不禁说道:
“好厉害啊!”
“啊,谢谢。”
“巴尔托克的‘第四号弦乐四重奏’。”
那天晚上,京一首次露出吃惊的表情。
“对。我选的是第四乐章和最终乐章。这地方能知道这首曲子的,你是第一个。”
“我只是刚好听过CD而已。”
“我也听过你很多传闻,绞杀魔跟黑色旅行车,大家都有些把你神化了。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归属于G少年那一派的。”
说完,京一从脖子上取下那个皮制项圈。水珠从项圈摇晃的银翼上滴落。
“你拿着这个吧。以后只要是我们的集会,凭着这个就可以畅行无阻。”
喘了一口气,京一用丹田运气喊道:
“红天使永远欢迎你们!”
现场立即响起拍手声和欢呼声,就像是安可不断的演唱会之夜。
“阿诚,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我的舞蹈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京一笑着用手挥去滴到眼睛的汗水。我胡乱答道:
“激烈的圆是生,静止的圆是死。在生死之间往来,就是刚才舞蹈的意思吧?”
京一耸耸肩。
“你这样解释啊。不过,刚才那个舞蹈里其实没有生的希望。两个圆分别代表死和想死的心。我是想讲述一个一心求死的舞蹈家,最后坠入黑暗中的故事。”
他露出梦幻般的笑。难道这支舞是他的自传吗?我无言以对。最后,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接过了项圈。
这可是死亡天使的礼物啊。
那天晚上,加奈兴奋地将现场的天使成员都拍了一轮。他们共同之处是身体某处一定有红色,但年龄从十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四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服装是相同的。如果尊重个性是必要的教育方针,那么那些执掌教育大权的高官们真应该来视察一下“红天使”。
拍到凌晨两点,加奈和我才离开公园。摩托车没几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池袋车站东口。最后一班电车早就走了,下了摩托车,正想把安全帽递给加奈时,她说:
“咱们一起去喝一杯吧?反正回去也睡不着。”
我点了点头。看完京一的舞蹈,心里有种震撼很难平静。
“阿诚,你知道哪里有好店吗?”
“回太阳通吧。”
我跨上摩托车。五百CC的单缸引擎发出猛兽般的突突声。摩托车驰骋而出,似乎是要把微温水般的五月黑夜撕裂。
我带加奈到了昨天曾经光顾的那家店。这个时候,这家店里已没有了客人。在昨天的凳子上坐下,又向昨天那位酒保点酒。
“跟上次一样的两杯,还有吉米·亨德里克斯的Electric Ladyland。”
必须秀一下从礼哥那儿学来的手法,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么好的夜晚呢?冰球相碰,干杯!
在我们刚刚进入微醉状态的时候,酣醉般的吉米的歌声立刻就传了出来,Angel,加奈说那真是个好曲子。我比平常喝得都快。趁着还有意识的迷离之际,跟她讲述起过去的事件。池袋的表面和背后,一场场,一幕幕,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加奈微笑听着。
离开店里的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店要打烊了,所以我们只得勉强起身。走下木板楼梯,意犹未尽的加奈手里拿着一瓶店里卖的外带威士忌。站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我问加奈:
“怎么办?不能骑车了吧?”
“那就走呗。到我那儿继续喝吧。”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走了。我现在惟一祈祷的,就是加奈住在东京市内。还好,我们只走了五分钟,加奈就钻进了一栋面对川越街道的住宅楼,道路指引牌上写着“短期出租套房”。抬头望着白色瓷砖大楼,从电梯里传来了加奈那霸道的声音。
“快点!不然的话你要跑到九楼?”
真是个狮子般霸气的女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短期出租套房。开了房门,左手就是卫浴室的门,后头是八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房间。书架、书桌和床都是相同的白色组合。桌子上摆着剪接录影带用的器材和显示器、笔记本、笔、计时器。房间里居然连一个象征女生气息的小饰物都没有。
加奈从出租套房的冰箱里拿出冰块,帮我调了杯威士忌加冰。很随便地就继续起酒馆里未完的话题。那时的谈话内容,应该都是些胡言乱语的鬼扯淡吧,我现在只记得当时我们一面喝着加冰的威士忌,一面笑得肚子痛。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杯的时候,加奈的手和我的手无意间相碰了。就像是一百万伏特的电流从手上划过。全身因为那种电击而发热发烫,心脏的鼓动传到了指尖,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次的接吻。都不知道是由谁先起头的。
因为,接吻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两个人的正中间。
接吻之后,我慌乱地想要脱下她的衣服,加奈说:
“不行,不要这么急躁。从现在开始,如果可以接吻十分钟的话,才说明我们可以进行下面的事情。”
她说到做到,居然站起来关了电灯,从桌上取过计时器。
“好了,开始接吻吧。”
这个要命的加奈居然真的按下秒表。
我用嘴唇碰了加奈的唇,用舌尖轻吻她厚实柔软的轮廓。加奈的舌头也变得很硬,激动地伸向我。我使劲深深吸吮。真是甘甜的唾液。唇齿之间,每一个细微之处,她都用舌尖探到最深处。在对方的口中探险。连自己都早已忘掉的凹陷、旧伤、皱褶、间隙,全都在此刻被探访出来。舌头像小鱼儿一样游移旋转。我像是要绘制地图一样,确认着加奈口里柔软的部分和粗糙的部分,露出的牙和牙齿相互摩擦。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接吻能够这么做的。事后加奈说我全身在颤抖。
“哇,都已经十五分钟了。诚诚,你的吻太棒了。”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缓缓地,一边继续接吻。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光想起来胸口就会痛的接吻。就像是在一首歌里写的,“总有一天一定可以解开爱之谜。”那天晚上就是我初次解开爱之谜的日子。心灵和肉体水乳交融的谜。初恋这种事啊,才不是在幼稚园大班里发生的呢!
我们互相脱去衣服,细细探索全身的肌肉和黏膜。我问她能冲个凉吗?她说不能洗澡。汗水、灰尘跟一个人的气味是很重要的,也没有人会把生鱼片用水洗过才吃的吧?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是我的漫长旅行。肌肉结实的身体上,到处都有隆起的脂肪群集。丘陵和高原,森林和泉水。我用眼睛享受,用指尖确认,用鼻子和舌头品尝。
“好了,进来吧。”
忍了不知多少次的我,终于插进了加奈的肉体深处。
就好像深不见底的高热温泉。
我的耐力一下子就到了极限。只两三下,身体里的那团热火就集中到了尖端。
“加奈,不行了。我好像要射了。没有避孕怎么办?”
加奈微微张开双眼,非常性感的眼神。光是盯着那双眼,我的保险丝就好像快断了。
“啊!噢,没关系,全部都射到我里面吧!别怕,我的身体是生不出孩子的。”
加奈说完,用环抱着我的手用力压住我的身体。我在还没搞清楚什么叫别怕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射出去了。几乎在同一瞬间,加奈也彻底地高潮了。估计很远之外就能听得到她那长长的尖叫声。
那种喷涌而出的脉动终于平息了下来。
但是,我们的身体过了好久都无法停止颤抖。
“阿诚,我告诉你啊,我是福岛出生的。东京大学毕业后,就回乡在地方电视台工作了。从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新闻工作是一件高兴的事,我和他就是在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加奈含了块冰块,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他?”
“我的前夫。他可是福岛城主这类贵族的后裔呢。脑筋好,工作能力也行,情人节会收到一大堆巧克力的那一型。”
“不会吧,男的还能收到巧克力啊?”
我的声音闷恹恹的。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对她的前夫产生妒忌之情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看上我哪一点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追他的那些女生那么娇贵吧,对此他反而感到很新鲜。但我对他的儿时玩伴有点感冒,而且对于穿着晚礼服和大家一起去听意大利歌剧也有点受不了。”
当她说起去听意大利歌剧时,我想像起一个身穿露肩礼服的贵太太加奈扛着摄影机东冲西突,而高高隆起的斜方肌格外显眼,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你正在想奇怪的情景对不对?不准笑!”
加奈说完,就用冰块压住我的胸口。我们两人扭成一团。暂时中断了她对过去故事的回忆。
“后来啊,我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不过还是举行了一场很豪华的婚礼。刚开始的两年还是很幸福的!喂,阿诚,你知道不孕症的定义吗?”
我摇摇头。
“就是说一对夫妇,如果两年还不能有小孩,而他们又没有采取避孕措施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之中的一方患有不孕症。我们结婚两年后,还是没有孩子,对方父母开始担心了。当然我一点也不在意。他跟我说,就当是让他母亲安心吧,在他的要求之下,我们两人一起去妇产科作了检查。”
“结果呢?”
“责任在我。医生说我有排卵障碍。接下来的两年,简直就是地狱。”
加奈接着说: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最先想到的就是体温计。做成图表,拿到医生那里一看,很明显地依然没有排卵。做了无数次的血液检查和阴道内诊。每次就像是被强暴一样,很讨厌。还要在肌肉里注射一种叫HCG的排卵针,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打完针后的那一整天走路都得用力拖着腿。更可怕的是,注射当天跟第二天还一定要做爱。他知道我很痛,所以也赶着结束,每次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以前每次都像品尝美食般的性爱,最后竟变成了站着吃垃圾食物一样索然无味。”
我默默无语地把手放在加奈头发上。加奈没有哭,只是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我在听,继续。”
“嗯。那还只是第一层地狱而已。不孕症治疗又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这时用的是一种叫HMG的药。为了决定这种药的使用量,必须把二十四小时的尿液分别搜集起来,再送到医院去检查。外景、小便、剪接、小便、开会、小便……成天到晚跑厕所,以便定时提取小便,想起来都会令人感到厌恶。每天带着满满一筒尿的生活,你大概很难想像吧?”
加奈说完后,竟低低笑了起来。
“医生根据对我的尿液的检查,决定好药量,然后就开始每隔一天一次的肌肉注射。恶心、疼痛外加腹泻。还要努力做爱。不过,这样硬撑也没有任何回报,很快我就过度浮肿,连牛仔裤都穿不上了。虽然没有怀孕,但肚子肿得跟怀了小孩似的。去看医生之后,他说两边卵巢都肿起来了,是腹腔积水所致;医生说是卵巢刺激过度才会这样的。住院两个星期后,他母亲来探病时却跟我说,‘再一起努力一下吧。反正还有人工授精。’我当时就决定告别生儿育女以及婚姻生活。虽然我也很爱他,但是再在这种状态下活下去,我恐怕就要疯了。”
她像是啜泣一样地长长叹息。我紧紧地握住和我叠在一起的她的手。
“那个时候,每次在街上看到婴儿车,就会觉得那是责备我不是个完整女人的道具。一回神,感觉全世界到处都是小Baby。和大学时期的男朋友诉苦时,他竟然说,‘要不要我来教你怎么生小孩啊?’够低级的吧?我一气之下就揍了他一顿。之后我坚决离了婚,拿了一点赡养费,开始在东京当自由摄影记者。每天到处跑新闻,从此再没有固定的家。不过,我感觉还是比那个时候好过多了。我的往事就这些了,很无聊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舔吮着她从眼角流进耳朵的泪滴。泪水中也有加奈的味道。我抱住她,她开始放声哭泣。
我们紧紧相拥了一会儿,接着又做了一次爱。在第二次做爱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穿透紧闭的窗帘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了。这次做爱就和水面摇晃的小船一样轻柔。抚摸、搓揉、安慰。我也是那个晚上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妙的性爱,更想不到自己也可以拥有。
第二次的性爱结束后,我们就紧紧依偎着睡着了。够温情吧?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话,我还是会一个人感慨万分,冲出房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感受着心灵相通的初夜。爱情,就如花朵一般悄然萌芽绽放。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从散乱在床边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全身光溜溜地应道:
“喂?”
“阿诚吗?”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京一的声音。加奈也坐了起来。娇小玲珑的乳房下缘形成一道弧形,虽然她并不特别丰满,但却给人一种特别的性感诱惑。
“如果想知道G少年的手段,马上去东池袋公园。”
电话切断了。京一的声音就像是隔着冰块看过去的雄雄烈火,让人难以说清楚,却又有种痛楚。
“发生什么事了吧?”
加奈开始在被单下快速地穿内衣,她发现了我的脸色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京一的语气怪怪的。快!”
我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向房间外跑去。我们奔跑在晚上还醉醺醺走过的街头,虽然只是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我的脚步却是异常轻盈。五月底的早晨,街头还在睡梦中。
加奈边跑边向我伸出手。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开心。
我紧紧地握住加奈的手,在池袋的巷子里疾速奔跑着。
东池袋公园在太阳通的北边,所以这里是G少年的地盘。和光町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米,骑摩托车一分钟整。接到京一电话的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公园。在大楼包围下,一座安静的儿童乐园。植被很美,单杠、溜滑梯和沙坑零星散布在密密麻麻的树木间。抬头就可以看到灿烂耀眼的青翠绿叶。
但是,现在人们却对公园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而是全都聚集在公园的其中一角。看热闹的人和数名警察在这里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
老远就可以听到警笛的呼啸声。
加奈扛着摄影机跑了过去。
事发现场在一个流动厕所旁边。地面上居然泼了一大片的深蓝色油漆,在周围形成了一片半径达五米的蔚蓝海洋。油漆也飞溅到花丛和长椅上。我们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超现实主义戏剧的舞台中心。而在蓝的中心,有一个物体被深红的布包裹着横放在地上。强烈的红蓝对比,在那个地方形成刺眼的炫光。
那是什么?我不用走过去也已经明白了。
曾经的红衣天使,现在的死亡天使!
现在包裹着少年的是一块红布。从缝隙间可以看到他的头部,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说不定就是昨天聚会时的一员呢。
加奈恢复了记者的本性,冷静地用摄影机记录这一切:红色的尸体、蓝色的油漆、鲜绿的公园、众多穿睡衣的围观群众、表情僵硬的警察。当然,特写留给了肿胀的尸体头部。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增援的巡逻警车也呼啸着赶来。公务人员用蓝色塑胶布把现场四周严严实实地围遮起来,费了好长时间,一切才似乎理出个头绪。
“池袋内战首次出现死亡事件!”
电视新闻中不断重复播放加奈拍摄的影像,太阳通内战从那天傍晚开始就发展成全国性的话题了。在此之前,这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地方新闻而已。
这之后,小型的冲突反而变少了,因为这个时候再没人敢上街了。不过一旦发生冲突的话,结果往往是毁灭性的。大多是十对三,或者二十对五这种一边倒的虐待性斗殴。被殴打,被刺伤,绑上绳索用车子拖行。之后没有再出现死亡事件,由于都只是受伤,所以双方都不向警方报案。这是一场看似平静的水面,而又经常有鱼跃出水面的恐怖战争。
即便是在空无一人的暗巷里,车子也会在半夜突然起火。各集团聚会或常光顾的店家橱窗会被突然砸碎。警察也拼老命地进行阻止,但是要让这些高度组织化、熟悉池袋地形的疯狂少年们安静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就毫无头绪、能力有限的少年课警官吉冈因为事态的恶性发展被迫取消了休假计划,他一再懊恼地打电话向我抱怨,并要我每隔一天向礼哥报告一次街头的情况。
我遵命向礼哥报告燃烧的街头的状况。街头的憎恨情绪就有如飞机燃料在蔓延燃烧,而爆炸般裂开来的火势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我看着街头焚烧的“火焰”,无可奈何。而这时内战才刚开始进入最高峰。
根据周刊杂志的报道,那个在东池袋公园死去的少年叫渡边一正,十九岁。他是红天使的预备头目。我看着渡边一正头戴黑色毛线帽、嘴唇上穿着唇环的照片,想起集会时坐在矶贝旁边,有点像泡妞男的家伙,应该就是他,只是一夜之隔,却已命赴黄泉,谁能想得到呢?
池袋警察署成立了“东池袋公园少年杀人事件”专案小组,由局长横山礼一郎警司担任组长。(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礼哥只是个装饰品。实际上的领导者是警视厅搜查一课。难怪礼哥想要写什么论文哩)。警察正在严密侦讯红天使敌对的G少年集团。不过,虽然这次事件闹得轰轰烈烈,却找不到任何目击者,而且遗留在现场的物品也很少。调查好像并不顺利。
事件隔周,我拨手机给崇仔。这次不再是立刻转给他,而是前后转了三次才到崇仔手里。
“崇仔吗?好像想跟你说话不太容易呀。”
“嗯,安全第一嘛。”
“情况真有那么糟吗?”
“我这个星期都没在自己的房间睡觉,轮流睡在G少年成员的房间里,白天就在车子内到处移动。”
我想起G少年的GMC,附有迷你吧台和电视。或许早就换成别的更豪华的车子了吧?
“整天都有人说要把我做掉。警察都说只要能联络得到,最好不要在固定的地方住。”
我问他公园那件事。我不相信崇仔会参与或指示杀人。
“我们也在调查内部成员,但现在还没搞清楚。也有可能是G少年内部的过激派干的,只是他们现在不肯透露口风而已。但我真的是不知道。”
“如果犯人是G少年的话,你会怎么办?”
“很尖锐啊。如果那样的话,应该是交给警察吧?但我不认为内战会因此结束。”
崇仔还是一派酷样。我跟他提了加奈的采访想法,他说这次还是算了。这也是当然的,如果我是崇仔的话也会拒绝。不过,他说会吩咐下头,允许让我和加奈可以对G少年进行特别采访。我跟他道谢,然后说了多余的话。
“崇仔,你可别死啊。”
那家伙冷笑:
“我看起来像是要死的人吗?”
当然看不出来。但是,我想起了京一。暴风夜里那支寓意为死和想死的舞。那双冰冷的眼睛接下来要抚上谁的脸颊,又有谁会知道?
由于小鬼们不断让我们见识到人性“宝贵”的一面,加奈和我忙得不可开交。憎恨和暴力。从商业或赚钱的角度来看,这对加奈而言并不是坏事。出事公园的带子,听说是被电视台以破纪录的高价收购的。
池袋街头火舌燃起的时候,我和加奈也是爱火正旺。我开始赖在加奈租的套房里,每夜只要有空,就会疯狂地与她做爱,而她在做爱方面显然也是一个行家,总能让我领会到从未体验过的特别感觉。
白天拍摄流血现场,夜里则是贪求无厌的性爱。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活跃异常的猴子。如果你想说我不过是刚刚食髓知味的晚熟男,那也随便你。但是,换做是你,恐怕也比我强不到哪去。
重复着两个人才能创造的奇迹,感谢着云端上某个安排男性和女性这种特别生理结构的人,不知不觉间六月的第一周就过去了。东京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
当然,我和加奈对于雨季一点都不在乎。即便没有下雨,我们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六月的天空,说变就变。原本紧挨着池袋商业大楼顶端的低云,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的大雨。但是,这持续的降雨所带来的冰爽天气,对于街头燃烧的热度来说却毫无意义,憎恨和暴力行动依然有增无减。
加奈的作品存货不断增加。这种充满血腥的录影带特别好卖。从那个时候起,现场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版本的奇怪传闻。
红天使的少年说道:
“G少年背后有羽泽组撑腰,他们干的事很龌龊。我们也需要同盟才能跟他们抗衡。”
G少年也说:
“红天使跟京极会勾搭在一起。他们是黑道流氓的跑腿。我们既然要保护这个地方,就不能不对他们实施行动。再说,那些家伙的目标只是钱而已。”
我和加奈因此去访问交战双方的高层。可是不论问哪边,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们没有跟黑道勾结,但是跟我们作对的那些家伙却是那么干的。”
鹦鹉学舌的小鬼。是假话还是确有其事?
关东赞和会羽泽组是池袋老字号的暴力组织。上次组长千金的失踪事件,我曾花了很大力气,多少还有些交情,再说还有中学同学在里面呢。
我回到加奈的房间后,拨手机给猴子。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是阿诚。”
“啊,好久没见了。”
猴子声音的背后是播报员报道职业棒球比赛结果的声音。
“喂,猴子。你有听过羽泽组和G少年合作的事吗?”
“你听谁说的?”
“你们组织里的人。”
“没有啊,如果有合作的话,我应该知道的啊。不过如果他们哭着来找我们,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棒球的职业选手也会帮高中棒球队打一打友谊赛呢。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地位较低,所以才没被告知。不过呢,这次的内战害得池袋每家店的营业额都减少了。我们的抽成也大受影响呢。我想没有人会乐于见到这种小鬼战争的。”
你自己不也是小鬼一枚。当然我没讲出口。
“那你听说过京极会吗?”
“唔,听说他们正积极在南池袋扩张势力呢。那些家伙后台很硬,连我们也不好随便惹他们的。”
猴子接着向我说出了京极会后台的名字,居然是一家总部设在关西的著名暴力组织,属于黑道业界的松下集团。
“抱歉!你可不可以帮我查查看组织上头是否有和G少年合作的迹象?”
“阿诚,你这次会不会也要插一脚呀?”
“嘿,这次可是插了一大脚。我想让池袋恢复以前的样子。”
猴子大笑。
“为了和平的城市猎人吗?好吧,反正公主的事也欠你一份情。我尽力试试看。对了,你说为了城市和平,你看过那部片子吗?”
“哪部?”
“那部片叫Peace Maker,意思翻译过来是不是‘创造和平的人’啊?”
“对呀。”我只能回答他关于翻译正确与否这一点。
猴子是初中毕业,而我是千辛万苦才混到高工毕业。虽然我们的知识几乎都是在街头学校学来的,但毕竟我还是比猴子多那么点墨水。
“阿诚,你干脆就去当创造和平的人嘛。我可以帮忙。什么小鬼内战,我也已经看不下去啦。”
我道了谢,挂上手机。正在这时,加奈擦拭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我的心灵被欲火侵蚀,立即飞身扑向她。
真是个没出息的Peace Maker。
那天凌晨时,我又拨手机给礼哥。我很了解他的日常作息,虽然贵为池袋警署署长,但却整天有赴不完的应酬,一般来说很少能在十二点前回家。
“阿诚吗?”
“是啊。礼哥啊,你没女人吗?怎么不管几点打过来你都马上叫出我的名字。”
“神经病,这是你的专线嘛,不是你又是谁。”
就如例行公事一样,我先报告了今天一整天的情况,接着讲了京极会跟羽泽组的事。虽然此时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一切还只是传闻,但要他特别留意京极会。礼哥说会请负责暴力组织的刑侦部门专门就此提出报告书。切断手机前,新任局长居然跟我调侃起来:
“阿诚啊,你也不小了,在女人方面有没有进展啊?”
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因为工作的疲劳和满足而坠入梦乡的加奈——结实的睡美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春风得意啰。像你这种国宝级天才,是不会懂得恋爱的甜蜜的!”
“阿诚,下次要不要一起玩玩‘乞丐王子’里的那种游戏啊?”
我朝他笑骂了一句。要我当王子,那铁定是选角错误。
一觉醒来,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我对加奈说要回家露个脸,就离开了她的公寓,悠悠哉哉地走到太阳城。
脖子上戴着R天使京一给的项圈,摇晃的银翼让我在太阳城路南侧也能一路平安。因为北侧G少年原本就认得我的脸,不用任何信物也可以通行无阻,我现在可谓是池袋街头最牛的自由行动者了。不过,想想这还真是够奇怪的,因为在一年以前,每个人都是可以在池袋自由行走的,而此刻,这居然成了一种奢侈的权利。
我进入太阳城地下一层的罗多伦咖啡馆。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取出手机,按下天使长矶贝的电话号码。
“我是阿诚!”
“喔,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想问你一下,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那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在太阳城罗多伦咖啡馆。”
“知道了。”矶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应该就在隔壁的天使公园里。我一边喝着冰拿铁,一边等他。五分钟后,他来了。Levi's501的二手裤配红白条纹T恤。偶像明星穿的话可能会很帅气,可惜矶贝穿起来实在是有点不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刚参加过摔跤比赛的选手呢!
这个显得有些狼狈的家伙向我走来,并在十米外就向我点点头。接着走进店里,在我旁边坐下。
“今天‘摄影机’没有一起来吗?”
“没来,有些话当着镜头也不方便说,对吧?”
矶贝看着我,一种伪装出来的坦然。
“你在红天使中是负责哪些工作呢?”
“京一的参谋,同时还是财务总管。”
“那么,实际上操纵红天使的人是你啰?”
“不是。我只是负责组织的运行,真正让天使发扬光大、受人爱戴的人是京一,我没有号召力。”
用力吸了一口气。我盯着矶贝的眼睛,问道:
“你知道京极会吗?”
他的眼神没有变化,但我发现在他那瞳孔深处,似有某种东西在暗自蠢动。那家伙立刻回答道:
“听过一些传闻。不过,我不太清楚。你在这里散布那种不名誉的传言,对于天使来说是很不友好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和京一面前提到这三个字。”
说完,矶贝把脸贴近我。用一种威逼的姿势恶狠狠地对我说道:
“懂了吗?”
矶贝从歪斜笑容的嘴角丢出这句话,眼睛依然盯着我。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矶贝站起身,直直走出了店外。
一个令人战栗的背影。
晚上八点多,我和加奈走在太阳通时,Blowing In the Wind的铃声响起。这次好像是独家,加奈接着电话,眼睛散出的光芒显得非常夺目。那一阵子,只要一发生事件,敌对双方的朋友就会打电话来,每天都吵得要死。不过加奈并不每次都出去,而是大约四五件“报案”才会扛着摄影机出机一次。
“这次又是什么呢?”
“刀子,肚子!救护车好像也已经开往池袋医院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加奈的背影已经离太阳通很远了。加奈读高中时是篮球选手,听说曾经被职业球队挖过角,跳远还得过福岛县冠军。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我们奔向停在巷子路边的小卡车。自从梅雨季节开始,代步工具就从加奈的摩托车换成了我的DATSON。我从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时,加奈的手已放在前座车门把手上等待了。简直就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两名工人,这样默契,加奈居然还不满意,朝我嚷道:
“太慢了,从你的打工薪水里扣奖金。”
开什么玩笑。明明自己连一毛钱都还没付给我过。
池袋医院是一栋位于川越街道旁边的白色瓷砖建筑。如果不是人行道上立了一个又小又红的急救医院标牌,一定会被人误认为是哪家保险公司的分店。医院的后面就是发生上次事件的东池袋公园,我把车子停在公园小径。还没等车子停稳,加奈已经扛起摄影机冲了出去。
听到救护车的笛声愈来愈近,我们知道多少还是赶上了事件的一个尾巴。
医院旁边的夜间入口。加奈站在只亮着一个红灯的铝门旁开始摄影。救护车后的双扇门用力打开,担架床从救护车上卸下。两名急救人员咔啦咔啦地推着担架床。点滴在担架上方摇晃。不知道是不是出血过多,那少年的脸苍白透明。从脖子到脚踝都盖着白布,露在外头的全新网球鞋还是干净的,白得令人心痛。他应该还只是个中学生。
担架床后头紧紧跟着一个小女生。细长而清秀的凤眼虽然红通通的,但却没有流泪。身高连一米四都不到。可能只有小学五六年级吧?白色T恤,红色尼龙背心,还有三条红线的运动裤。
女孩消失后,医院夜诊部的铝门也缓缓地关上了。
“走吧。”
加奈从摄影机的观景窗前站直了身子,作出了迈步的准备。
“去哪?”
“我还想再深入采访一下刚才的女孩。”
话刚说完,加奈竟没有跑进医院里去追小女孩,而是飞快地奔回小卡车。
回来时,专业摄影机已经换成了小型手持V8,肩上背着装了电池和空白录影带的背包。
“走!”
没有开灯的医院像是一个有些恐怖的洞穴,安静与黑暗使这里看上去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外面就是繁华的川越街道。加奈直直朝询问处走去,向那位趴在电脑前玩游戏的护士问道:
“我们是那个受伤少年的亲属,请问我们该往哪走?”
“上二楼吧,他们在最后面的手术室,你们在走廊旁的休息室等着就行了。”
我们跑上二楼。灰色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磨砂玻璃的双重自动门。手术室是禁止非医护人员进入的。退到刚才的长廊,饮料自动贩卖机像是海洋中的灯塔般醒目,我们走进没有门的房间。三排黑色沙发面向夜空摆着。跟在担架后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沙发上。
加奈在少女那一排沙发那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定会没事的。打起精神来。”
少女抬头望向加奈,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
“你爸爸妈妈呢?”
她摇摇头,轻轻地说道:
“我爸爸早就没了。妈妈又接不了电话。”
说完,她从背心口袋里拿出手机,反复地看了几遍。她又瞅了一眼我脖子上的天使项圈。加奈说道:
“我们在拍这件事的纪录片。你愿意让我拍一下吗?”
女孩子歪头想了一下。
“你们要陪我到手术结束,不然的话我就不让你们拍。”
手术总共进行了五小时,我们也就在休息室里聊了五个小时。
也许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于无聊和紧张,我们都觉得特别口渴。我一趟一趟地跑自动售卖机,罐装咖啡、柳橙汁、绿茶,再来一罐咖啡。
小女孩名叫峰岸薰,只有十二岁,小学六年级。手术中的是她十四岁的哥哥——茂。茂是红天使的成员。他们的父亲不知跑哪去了,母亲从事夜间工作。今天傍晚,茂和薰出门买母亲的生日礼物,结果被几个G少年围起来。薰说茂是为了在她面前挣面子才逞强不认输的。结果跟对方四个人先是口角,然后演变成了动粗,最后以亮刀子收场。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我正想是不是要等到天亮时,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了,担架床推了出来。少年茂的脸色一片苍白,已经没有了意识。医生推着他停也没停就走过去了。薰没动,但她的眼神一直追着担架床。扑簌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径直朝薰走去,用余光瞥了一眼拍摄中的加奈,柔声对薰说道:
“没关系吗?”
他是指采访。薰点了点头。
“你哥哥虽然大量出血,状况很危险,不过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了。不过,因为伤了肠子,所以我们必须拿掉一部分。现在你哥哥的肚子旁要开个洞,装一个袋子。虽然会很痛,不过现在命是能保住了。而且这个袋子,恐怕以后伤好了还得装着。你明白了吗?”
薰依然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像自己被刺一样面无血色。哥哥茂十四岁,未来一生都得过着肚子上吊着粪袋的生活。
“等妈妈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再向她详细说明。今天等了这么久,真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现在你再待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医生说完,瞪着我们吼道: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拍也让你们拍了,记得把这个孩子送回家呀。这点小事总应该做吧?”
虽然他说得有点凶,但我还是默默地点点头。因为在我眼里,只有拼命忍住泪水的薰。
我们的城市为什么会变得这般堕落呢?
真是太可耻了。无法抑制的愤怒从我的身体深处升上来,全身血液沸腾。我站在微暗的走廊里,无声地饮泣。薰走上前来,拉我的袖子,边哭边说:
“没事的,诚哥。你放心,我和哥哥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哭了。”
我决定豁出去了,为了这个城市的和平,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抱住薰的肩膀,像是小鸟一样瘦弱的肩胛骨在我的手中微微发抖。我看向加奈,V8的蔡司镜头,露水一样映照出愚蠢的人类。
我绝对要变成Peace Maker。我绝对……坚石般的思绪不停反覆,在深处凝结成冰冷的硬块。
把薰送到平和台,让加奈在出租套房前下车。我跟她说待会儿见,就开着车子往家里走。开进我家的停车场,正准备锁上车门回家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嗨!站住,你是真岛诚吧?”
回头看去,五个男人站成半圆形,围住站在小卡车旁的我。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家伙。很奇怪,无论哪个小鬼集团都不会有这么老的成员吧?
不等我说一句话,右边的小鬼已经猛然向我袭来。或许在医院时的余愤还在我的心里沸腾,我做了普通打架时绝不会做的事情。我挡下进攻小鬼的拳头,把他的手臂夹在胳肢窝,奋力掐住后连同身体一起向外扭转。骨头断裂的沉闷声响在这夜色中格外可怖。我拖着那个倒霉的小鬼拼尽全力向他们抡了过去。小鬼越用力,受的伤就越重,摔倒地上后痛苦地呻吟着。之后,是一场混战。
混乱之际,一记漂亮的重拳从下巴旁切入。等我回过神来,脸颊已经碰在梅雨季节的柏油路面上了,感觉冷冰冰的。我看着许多飞来的腿,觉得自己好像足球一样。我拼命地用手臂护着后脑,而身子则像婴儿那样蜷曲着。被踢到第十下时我还有记忆,之后就渐渐失去意识了。对方应该是很专业的,攻击全集中在大腿、肩膀、背部等大片肌肉区。没有杀害的意思,就是想发出一种警告吧。非常明确的信息。
其中一个人还很固执地猛踢我的屁股,精准地瞄准尾椎骨。那种疼痛冲击顺着脊椎向上窜,直升到头盖骨,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绽放在眼底的焰火,而且每次绽放的都是不同的颜色。在模糊的意识中,我感觉有一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好啦。小子,告诉你整天跟着的那个女的,她要再敢查东查西,我们就要了她的命。”
那个女的?我虽想再问问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唔”了几声,还流了一堆口水。最后,我被迫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
我在半夜三更的停车场晕厥了。
睁开眼睛。费了好半天工夫,才爬起来。已经好久没被人修理得这么惨了。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坏。按下加奈的快速拨号键,加奈立刻接起来。
“家里忽然有点事,今天要在那里睡了。”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的声音是不是有些怪怪的呢?我也不知道。
接着,我用一种笨拙得像婴儿一样的动作扶着墙爬行。三分钟的距离,那天晚上我足足花了二十分钟。
我艰难地爬上楼梯,轻轻打开门,钻进自己的房间。幸好老妈没有出来,谢天谢地!我吃力地把牛仔裤脱下来,检查伤势。遍体淤青,脸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果然是高手,手法相当老练。
不过,依然只是一群白痴而已。自以为是使用暴力的专家。天真地以为只要让对方尝到痛入骨髓的疼痛就会知难而退。
我的全身淤青不过是小伤一件,但是反而因此让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早上的时候,因为口渴醒了过来。我回想着昨晚那句话,那个女的?理不清头绪。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发烧了。想要翻个身,身体实在痛得要死,就那么硬邦邦地又睡着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