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藉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业绩才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约聘员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圆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尼特族[1]、打工族、茧居族[2]、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像切·格瓦拉[3]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让我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采,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遭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任谁都会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长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行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对于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产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内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认知症[4],据说几天前遇到转帐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播出的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帐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导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导。”
我对乳牛或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什么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会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利落的年轻男子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象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畏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是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之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ˋㄐㄧㄥˋ!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帐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帐诈欺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做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迭。转帐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 [5]法人,叫做Wide W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支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帐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件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帐诈欺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诈欺师。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气味等等。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才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讲了一声就出门了。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意料之外?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以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冰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的视线转向四面八方,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以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帐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因应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出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适不适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大约六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侧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帐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帐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圆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櫉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做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圆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隶属于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帐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因应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帐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像是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点程度的做法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它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认知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圆。”
“这样呀。”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圆。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成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蓝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侧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分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决定。”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诈帐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帐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开始进行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年龄是?”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我: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象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起二十多岁的水果行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帐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它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搞不好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搞不好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或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勾,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就是了。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侧。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帐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它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切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就毫无退路了呢。”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底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讲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之外,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在全国被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帐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Tsubame Grill [6]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HMV[7]。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顾尔达[8]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纯粹,其实闪闪发亮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圆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拚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帐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吧。”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每个人还是有象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它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下来。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樱。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帐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有个独居老人自杀的事件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帐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如实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帐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碎念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之外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磁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或是其它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