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一动不动地杵立在高台之上,任凭令人窒息的海浪将他吞没。
和多年前一样,他并不畏惧这些人的攻击,这些人疯到最后,只会伤到自己。
他的视线从一张张疯狂扭曲的面孔上划过,虽然没找到十年前曾见过的面孔,但又好像处处都是曾经见过的面孔。
——院长呢?
他静静地想。
身边的一切怒号都像是隔着一层屏幕,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不论这些人如何愤怒咒骂,他都可以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世界,注视这些难看狰狞的脸,然后告诉自己,与我无关。
这是他在十二岁时习得的经验,足以在绝大多数时候,让他远离绝大多数负面情绪。
但偶尔,他也会因为某些糟糕的回忆——大多起源于无能为力——而感知到血管中有某种阀门被打开。
——不可以。不能在这种时候失控。
他还想看到那个人的神情,想看看那人的脸上是否和十年前十一岁的他一样,布满震惊,想要喝骂、想要逼退这些无可救药的人,又因无法唤醒这些愚昧到宁可自戮的人而感到悲哀。
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可怖的脸,望向长桌的方向,看到——
康柯:“?系统,人挡着看不清了。小菇有没有OOC?”
系统一个飞窜,光球灵活地钻进人群里,又呲溜出来:【O了,特别O!】
康柯略作思索,遗憾摇头:“实在不知道是从哪开始O起的,只能多往前倒一点,从人群挡住他开始……你同他带句话,让他放松一点,多来几次没问题的。”
康柯贴心地说:“这几次倒回,我都不会给群众演员留记忆,他可以慢慢揣摩情绪。”
【好嘞!】系统又蹿回去了,对着毫无表情、赤红双眼的雷文叉腰,【呔!小菇,院长托我给您带句话儿!】
雷文:“……”
……别以为他在罗曼大陆,就没看过春晚了。杀死第四任院长时,疗养院里正在放《经典春晚小品回顾》。
乌云压城的人潮在一步步褪去,血脉中奔涌的躁戾也随着时间倒回而归于冷静。
他在这种从未有过的、一步步回归清醒的感知中冷静思考。
“这几次倒回,不会给群众演员留记忆”?
换句话不就是说,如果因为演不好,反复循环,会留有记忆、被困在无尽循环中的倒霉蛋,就只有他?
雷文:@#¥@#
这是威胁吧?是威胁吧??
【叮!】
是系统的提醒。
时间重启了。
他一时没收住恼怒,露出个出离愤怒的神情,下一刻,时间再次倒流。
人群再次退去,又再次涌来。
本来他也不是什么专业演员,和阳光热情又南辕北辙,人还容易暴躁,足足在循环中被困了六七次,他才勉强能稳住情绪,理智地劝说自己“别做无用功”“本来就是为了破局而来的”,捏着鼻子被迫开始寻找感觉。
眼前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他不看都难阳光的起来,更别提对着它们。
烦躁得眼神乱飘之余,他的视线忽然掠过两张舒展、喜极而泣的脸。
那似乎是某个祭品的亲眷,年幼稚嫩的面庞上布满了惊喜。
他们似乎未曾希冀过奇迹,因此脸上原本密布着绝望。两张哭得涨红的胖脸紧贴在一起,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破涕为笑。
他们的眼睛在乌泱泱的人潮中那么明亮,雷文的目光定住了。
他的视线反复在那里两张小小的脸上逡巡,而后忽然闭了下眼。
他睁开双目,头一次主动将目光看向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孔,细细搜寻。
拨开那些憎恶、愤怒的脸,他看见了那些扭曲的在一起身躯中,有人看似激愤的举起木椅,其实双脚定定地站在原地,勉强才挪动几寸;有人横扫着笤帚,看似疯癫的冲近,实则不着痕迹地把另一拨人拦到了后面。
这些人太好辨认了,因为他们的双目没有戾气,也没瞪着雷文;他们的身体虽然向前,眼神却始终觑着旁边的人。
——哪怕是再一条心的乌合之众,也会有清醒的异类。
他们或许无法打破群体的桎梏,但仍在洪流的裹挟中挣扎,还想用他们为数不多的余力,将人往岸上推一把。
——那就是他想要拉一把的人。
雷文的手指几度蜷缩,终于再次勾上了戴尤斯克拉蒙灵摆,困扰了他十年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不值得挽救的人,他不在乎。但只要仍有人值得挽救,他或许就应当继续怀揣他的理想乡,继续往前走。
“——”
龙啸声提前而至,带着暴怒的罡风。
雷文的视线扫过那些没看向他的面孔,又看向更远方仍在往面包上抹酱的红发院长,任由血脉暴动翻涌,双目赤红,借着暴走的力量,一把攥住戴尤斯克拉蒙灵摆。
炽火烧成长剑,雷文一跃而起,倾尽全力向巨龙的脖颈劈砍而下:“死吧!!吃人的恶龙!!”
“不——”
风雪与烈火扭成狂烈的漩涡。
有人在绝望地悲鸣,也有人在空茫地粗喘,似乎还未反应过来“需要十年祭祀一次的巨龙已被砍下头颅”这一事实。
“嗬……”雷文踉跄着落地,向后退了几步。
十年前因实力有限而未能做成的事情,十年后终于达成,他也没什么骄傲的,只觉得胸口上的重枷“咔哒”裂开了一条。
他粗喘了几声,看见龙息雪山风雪骤停,阳光泄下。
金色的辉光终于洒向这片土地,洒向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不……不!”
尖利的嘶叫声骤起: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我不要变成一段枯树,我不要变成诅咒附身的怪物……呃!”
“龙神走了,黑死病要来了,被神明的诅咒蛀成一个黑乎乎的皮囊,和现在就死,有什么区别呢?”
血花替代了雪花,在这片岩浆凝成的大地上绽开。
雷文滞涩了片刻,猛然转头看向那些曾试图帮过他的人。
——很好,一个都没有死,那两个孩子也被人捂住了眼睛,没看见血淋淋的画面。
他长舒出一口气,明明没有受伤,却有些蹒跚地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向康柯所在的地方。
他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个烂好心,想拯救所有的人。
想死的人就去死好了,不想死的人好好活着。
他冷漠地想着,脸上却用疲惫掩盖得很好,免得有人又鸡蛋里面挑骨头。
“某人”赞许地抬手鼓掌:“很棒,没想到真有人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么大声地喊出‘死吧!吃人的恶龙!’”
系统:【嘻嘻,可以再来一遍嘛?】
阴暗内耗系生物·雷文:“…………”
窒息!
他抹了一下脸上溅到的龙血,忍辱负重:“够了吧,你满意了吗?”
康柯抓紧时间拿了几只坚果咖啡酱可颂:“差不多了,晚饭再来。”
雷文:“——哈??”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康柯叹了口气,拎住震惊菇,将人带回疗养院内,就近栽下:“我们院里没有厨师,也没有厨房,不去混吃混喝,还能怎么办呢?”
系统也成长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点点血,就动摇对义父的信仰的不孝子了:【对啊!还有十分之八……不对,五分之四桌的菜没尝过呢!】
怕啥,只要七美德戒律还好好呆在活爹脖子上,它就无所畏惧!
“……”雷文菇瞪圆双眼,“不是,我——”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
已知,时间回溯,巨龙也会被复活。
那他难道还要“死吧!吃人的恶龙!”第二次??
雷文方了,之前他故意引诱,想试探院长的时候完全没预想过如此下场:“混……混吃混喝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不就是……自己偷自己吗!一间厨房,一个厨子而已,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
【如果当时你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下午的上班铃响了。
倔强的雷文汗流浃背:“我知道一个地方,也——”
“不可以。”康柯轻轻摇头,认真地打断,“我说过的,来都来了,不论漏过哪一道菜,都是遗憾。”
雷文:“…………”
不,等等。
已知院长胃口不大,一次只能吃十分之一桌。现在已经吃了五分之一桌,求问院长还准备吃几次席?
“……”雷文逐渐凝固。
他、他难道,还要再喊八次“死吧!吃人的恶龙!”吗?!
一只社恐菇轻轻地似了。
……
……
与此同时,巫妖塔。
N靠坐在森白骸骨构成的靠椅上,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听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精灵啰嗦完:“龙息雪山附近出现了屏障?”
黑暗精灵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避开那些缠绕在周围的死气:“严格意义上说,那里也属于您的领地。在龙神祭这一天出问题,不是什么好兆头。听说圣殿那边打算派圣子——”
N一下坐直了:“巴尔德会来?”
黑暗精灵愣了一下,没想明白N激动个啥:“应该会。有人在龙神祭前就放出消息,说这一次的龙神祭上,会出现光明神的骸骨。”
巴尔德没有第一时间奔赴祭典,本来就已经挺奇怪了,现在龙息雪山有人类遇难,如果他还不来,圣殿很可能会遭到非议。
黑暗精灵斟酌着语句,准备再劝几句和圣子不对付的巫妖王出山,还没组织出个所以然,就见N利索地站起身,开始翻翻找找。
法杖,胸针,卷轴……好。
N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
等死吧巴尔德,看这次不揪光你那圣光狗毛!